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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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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戰三年,高考真要來了,其實最難熬的不是進考場的時候,而是越來越逼近高考的那段時間。

從高三下學期開始,高蕓對錢寧寧和蘇苀兩個人的飲食監管逐漸嚴格起來。不定時會送水果、堅果還有零食過來,每次拿來的東西都是提前預算好了要補充的營養成分,更誇張的是,自制夏補的膏方都給她們供應著。

蘇苀知道高蕓對她好,可是這麽大費周章還是讓她心虛。

“哎喲,小姑奶奶,你就別管那麽多了。給你吃你就吃。你想啊,我媽有心讓我吃,可是光我一個人吃她於心不忍心裏難受啊。你照單全拒,是我媽於心不忍心裏難受;你照單全收,是你自己於心不忍心裏難受。所以你吃與不吃,已經上升到了你是寧願自己受苦還是要讓我媽受苦的高度了。我想你還沒有那麽沒良心,寧願讓我媽難受吧?所以你就得照單全收。既然已經照單全收了,你還東想西想浪費腦細胞,我媽這好人不是又白做了嗎?所以,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你就只管心安理得地、踏踏實實地吃,她給你什麽你就接著什麽就是了。聽明白了吧?”

蘇苀看著她的寧寧姐為了勸她,連這樣的歪理都給她找了一籮筐,真是感動得沒話可說,只是悄悄地把自己那份勻出了一半給沈曉輝。

臨近高考,不少同學陸陸續續有些感冒、發燒、咳嗽之類的小癥狀,不知道是不是提前補充營養真的有效,他們三個人連最厲害的一次流感都幸運地躲過去了。

接下來就是考試、估分、填志願,一波接一波,蘇苀感覺被所有人的亢奮的情緒包圍著,唯獨自己像個局外人一樣。她幾乎沒有患得患失的想法,成績一直都是那樣,她也沒有別人填志願的糾結,海醫大的專業方向是她早就選定了的。好些同學反覆問蘇苀,你怎麽一點都不緊張。蘇苀笑笑說就是不覺得緊張。然後對方就是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確認了之後還會說,我們班學習最好的都緊張得不得了,只能說你心態太好了。

錢寧寧跟她正好相反,她著急、心煩、失眠。因為她的成績一向不穩定,發揮好了可以考上舒景行的隔壁學校,發揮不好,進B市的本科學校都成問題。讓她讀專科,她會覺得自己在舒景行面前矮一頭。

所以錢寧寧說要不是了解蘇苀,真的會氣得要掐死她。成績差的最恨的就是成績好的,一副萬事悠哉成竹在胸的德性更加襯托得自己是何等沒用和可憐。

蘇苀知道錢寧寧不能勸,所以每天陪著她挑燈夜戰到筋疲力盡,把所有自己知道的學習方法一點點灌輸給她。漸漸地,錢寧寧也就不那麽急躁,尤其是最後連續幾次摸底考試,成績穩步提升,這讓錢寧寧心裏踏實不少。再加上蘇苀不緊不慢的個性,對錢寧寧的急躁能起到很好的舒緩作用。

估分填志願那兩天,大家說話都小心翼翼的,考得差的怕被別人問,問起來也是一聲長嘆代替回答。考得好的也怕被別人問,萬一估分估錯了或者今年分數線有變動沒考上目標大學,丟不起這個人,所以被別人問起來的時候也是盡量低調。

志願填好交上去了,苦逼的高中生活算是最終完結落幕。因為最終結果沒有出來,大家也沒什麽心思慶祝,只淡淡道別做飛鳥各投林。

高考那幾天,舒景行從Q大回來一直陪著錢寧寧,給錢寧寧打氣。等到志願表交上去,舒景行本來打算請他們常聚會的幾個人一起吃飯,結果歐陽提前被他爸媽接走,蔣笑卿家裏有事情要回去照應,所以最後就是舒景行、錢寧寧、蘇苀和沈曉輝四個人一起吃了一頓晚飯。談理想、談未來、談向往的大學生活,一直吃到快十一點了才散夥。

回來的時候,蘇苀在宿舍門口看見了蘇長林和他的公務車。蘇苀下意識掏出包裏的呼機看了看,沒有任何留言。再看地上丟了一地的煙頭,估計他等了很長時間了。

沈曉輝和錢寧寧跟蘇長林打過招呼,各自回了寢室。蘇苀背著路燈,面對著父親站著。

蘇長林眼神溫柔地看著女兒,不自覺有些拘謹:“爸爸本來一直想來看你,怕你見到我影響考試的心情,所以等到今天才過來。考試考得怎麽樣?”

“不知道,還要等最後的結果呢。”蘇苀覺得可能是高考的壓力卸下了,神經不再緊繃,所以對父親不知不覺也沒那麽敵視。看著父親,才短短一年不見,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爸爸相信你,絕對沒問題。”蘇長林說著,打開車門,從後座拿出了一個盒子:“這是爸爸專門給你買的手機,最新款的,是你喜歡的藍色。號碼我給你上了,你打開就能用。”

蘇苀默默地接過來:“謝謝。”

蘇長林長籲了一口氣,慈愛地看著女兒:“小苀,暑假你還回家嗎?爸爸沒別的意思,就是問問。馬上是你十八歲生日了,爸爸很想那天能看看你。不過沒關系,你想跟高蕓阿姨他們一起也不要緊,最重要的是,爸爸知道你那天過得開心就好,爸爸都可以的。有你高蕓阿姨疼你,照顧你,爸爸放心。”

蘇苀看著父親,突然想哭。父親不再像以前那樣對她咄咄逼人,但到底生疏了,再也回不到從前了。蘇苀調整了一下心情,一一回答父親:

“高阿姨明天過來接我和寧寧姐回家,暑假的話我還是更願意跟寧寧姐在一起。生日的事情我還沒想過,到時候再看。”

其實蘇苀早就想過十八歲生日怎麽過了,她想她生日的那天高考的錄取通知書也該下來了,她要去墓地陪母親。只是現在想起來母親生前受的那些委屈,她不知道怎麽才能跟父親相對,所以索性不說。

蘇長林聽著女兒的回答雖說有些失望,但還是強打精神:“那行。爸爸到了那時候再聯系你。現在太晚了,你趕緊回去休息吧。”

“恩。”蘇苀點點頭,又頓了頓,說:“你路上開車小心一點兒。”

蘇長林一聽,鼻子突然覺得酸澀,從雅意去世到現在,今天的對話算是他們父女之間難得的心平氣和。可女兒,從始至終都沒有喊他一聲“爸”。蘇長林之前找高蕓談過,知道蘇苀什麽都知道了,他也聽從了高蕓的建議,給孩子時間,哪怕女兒一輩子不原諒他。

蘇長林知道,這是他欠女兒的,這輩子都欠她的。

————

李再招最近春風滿面,對著誰都笑得陽光燦爛,比三伏天的大太陽還要光輝燦爛。

兒子高考估分相當不錯,足夠上第一流的Q大、B大,雖然兒子只報了F大,但那也是響當當的名牌大學,而且就在海市。丈夫沈萬根已經催著她去海市給他們一家四口買新房子安家了。老太太偏偏又識趣,不想跟他們住在一起,寧願留在鋼廠的老房子裏跟老朋友打麻將。這樣一來,不過一個多月,她和她親愛的老公還有寶貝兒子就可以踏踏實實、快快樂樂地在海市過著讓人羨慕的小日子了。

李再招本來打算讓婆婆在家幫忙賣房子賣門面,兒子陪著她一起在海市去找新房子新家,可是這兩個人沒一個人聽她的。婆婆很想做個人情,將房子和門面半賣半送給牌友,兒子呢,對於跟她一起找房子的事情直皺眉頭,寧願去跑長途車也不陪她一起看新家。

沒辦法,李再招只好又對他們婆孫倆使用強硬政策,命令婆婆房子和門面的事情一概不許插手,等她把那邊新房找到了回來自己再談。至於兒子呢,給了他兩個選擇,一個是在鋼廠看店門,店一天沒賣,這錢還得接著賺,誰跟錢都沒仇;另外一個選擇就是跟她一起看新房。沈曉輝為了避開母親,自然而然選擇看店。

沈曉輝看著滿滿一屋子的貨,擔心整個暑假就得蹲在鋼廠守店了。但沈曉輝是山人自有妙計。等李再招一走,沈曉輝在店門口豎了個牌子,寫上四個大字連帶三個驚嘆號“一律八折!!!”。

因為店裏都是實打實的生活必需品,不管在哪裏,價格都是固定的,八折實在是從來沒有過的優惠。這麽一來,沒幾天小店裏的東西全部清售一空。

沈曉輝給最後一位顧客結好賬,看著空空的貨架,安靜的店鋪,心裏輕松舒坦多了。

自己和家人的生活真的要開啟一個新的篇章了。

沈曉輝心裏難免感慨,聽著鐵拐吳在門口“吱嘎吱嘎”的補皮鞋的聲音,他覺得也得跟鐵拐吳來個正式一點兒的告別。要說鐵拐吳,雖然不是親人,但是從出生到現在,他陪伴自己的時間比父親沈萬根還要多得多,真正算是看著自己長大的人了。

沈曉輝從櫃子裏拿出那條早已經藏好的煙走到門口,順手將打折的招牌一翻,背面朝外,寫著三個大字“賣完了”,然後往水泥臺階上一坐,把煙給鐵拐吳遞了過去。

鐵拐吳瞧了一眼,沒接:“謝了。你這個太高級,我抽不了。”

鐵拐吳說著,手裏的活沒停,依舊嘎達嘎達地搖著他的走線車。一雙滿是棕色和黑色油漬的手,上面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老繭還有裂口。一雙的質地很好的破皮鞋眼看著縫好了,他麻利地剪斷線,圈了一個結,又在鞋子裏面拉了拉,將線頭拉到鞋子裏面,再照著光,將隱在鞋子裏的線頭給剪了,完事了,再仔細檢查了一遍,確定一切都完美至極,才給皮鞋上了鞋油拋好光,用一塊白布罩住放在身邊自制的鞋櫃子裏等著客人來取。

沈曉輝還是頭一次這麽耐心地看著鐵拐吳修鞋。他完全沒想到鐵拐吳對修鞋是如此在行、敬業。沈曉輝覺得他對於修鞋的執著,近似於美學和星級服務的追求。難怪整個集貿街上,只要誰家有好鞋子壞了,都沒人願意將就著去找另外兩家修鞋店,大家排隊等也要等著鐵拐吳來修。

沈曉輝不由得對鐵拐吳產生了從未有過的敬意。他暫時收回煙,打算跟鐵拐吳聊聊。他知道鐵拐吳最近不開心,他還知道他為什麽不開心。

鐵拐吳喜歡李再招。

集貿街上無人不知,當然也包括父親沈萬根。

只是大家誰都只當他是個笑話,誰都不會當真。父親沈萬根還拿這個當笑話取笑過李再招,而李再招,也是拿他當笑話給頂回去的。就連集貿街上的小孩兒,也拿他當笑話在看,沒人生氣,更沒人在意。

鐵拐吳真喜歡李再招嗎?沈曉輝不確定,他自己年齡慢慢長大,對男人的心思有了進一步了解之後更加不確定,或許只是寂寞單身生活中的不著邊際的意淫。這些都沒關系。反正他們一家三口的生活不會因為鐵拐吳有任何一丁點變動。

如今,父親的公司越做越好,母親李再招也興高采烈地要投奔新生活去了,鐵拐吳的心裏難免會失落。

這不怪他。甚至,沈曉輝有些同情他。他記得周銘啟當年勸他浪子回頭的時候,就是拿鐵拐吳舉的例子,四十多歲,無父無母無妻無子,吃飯睡覺放屁,最後嗝屁。真個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戲文裏的能人志士們唱著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是境界,真要是我們普通人活成這樣,就只剩下悲慘了。

“吳叔叔,你在這兒修鞋子修了幾年了?”

鐵拐吳聽沈曉輝喊他吳叔叔,手微微有些顫抖,針差點走歪。這條街上,從沒有一個孩子喊過他叔,每個孩子在學說話的時候都是在他們父母的嘲笑中學會了他的諢名“鐵拐吳”。

對於沈曉輝今天這種無聊的問話,按照他以前的脾氣,大約會給個諷刺的回答讓他知難而退,但鐵拐吳今天不好意思那樣說話,要走了,就像人之將死,說話也不自覺留著幾分情分:“沒算過,比你媽嫁過來早兩年半。”

沈曉輝替鐵拐吳感到難過,鐵拐吳不記得自己多大,不記得自己開鋪開了多少年,卻牢牢記得母親嫁過來的年份。

“你怎麽會想到要修鞋子的?”

“修鞋子好啊,簡單,學起來容易。”鐵拐吳輕笑了一聲,說不清是真笑還是嘲笑。

“可我覺得你跟別人修鞋子不一樣。”沈曉輝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抽什麽風,怎麽會想起問這些了,或許很早以前就一直埋在心裏表示好奇。對這個最熟悉的鄰居,他其實什麽都不了解,也從來沒想著去了解。也或許是即將離別的傷感,讓他想抓住點什麽回憶之類的,總之,酸到底吧。

鐵拐吳一聲輕哼:“能有什麽不一樣?!”

“別人修的就是破鞋,你修的不是。”

鐵拐吳停下活,回頭看著沈曉輝:“那你說我修的是什麽?”

鐵拐吳一反問,還真把沈曉輝問住了,他就是剛才才有的感覺,一切都來不及細想呢:“我這不是想請教你嗎?”

鐵拐吳仍舊慢悠悠幹著活,沈默了一會兒才接著說:“破鞋?多難聽!我從來不叫我手裏的這些鞋是破鞋。能拿到我這裏來修的鞋子,都是好鞋。鞋子跟人是一個道理。有些鞋子,它再新,一出廠就是殘次品,為什麽?就因為它穿在腳上不舒服、不體面。就只有那些讓人穿得舒服的、體面的好鞋子,壞了,人才會舍得再花錢拿到我這裏修。就像你們這些讀書的孩子,讓穿鞋子的人壞了也舍不得扔掉的,它就是鞋子裏面的尖子生。我的任務就是讓它們重新舒服、體面起來。”

沈曉輝笑了,他還從來沒往這方面去想修鞋這麽個骯臟又不掙錢的職業,但仔細一想,鐵拐吳說得的確很有道理。他雖然沒念過書,也沒去過什麽地方,但他懂,他懂他自己,也懂他手裏的鞋。

“吳叔叔,你除了天天在這裏修鞋子,去過別的地方沒有?”

鐵拐吳這時候心理防線完全放下了,他知道沈曉輝不是為了取笑他才跟他嘰歪這些事:“你看我這腿,能去哪?我自從到了集貿街,最遠的地方也就是這條街的最東頭了,連這條街都沒出過。”

沈曉輝下意識擡頭看著街的東頭,迎著刺眼的太陽光,瞇縫起眼,這條又窄又破的街道,竟然會是鐵拐吳一輩子的牢籠,心裏不禁悲涼:“吳叔叔,等回頭我考了駕照,我開著車過來接你,帶你去海市玩。”

鐵拐吳努力把眼睛睜開,看著手中的線,是歪的,便停下手裏的活,仰起頭看看天,涼涼的淚順著眼角落了下來。他自從斷了腿以後,臉上還從來沒流過這玩意兒。

他知道沈曉輝是認真的,他也知道沈曉輝真的會開著車來接他去海市玩,他什麽也沒說,繼續低頭踩他的線。

沈曉輝把煙悄悄地放在鐵拐吳的鞋櫃上,回頭把店門鎖上,跟鐵拐吳說了聲:“吳叔叔,我走了,再見。”

他打算早點去海市,開始他全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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