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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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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苀離開蔣笑卿家裏,一個人回了錢寧寧家。錢恕已和錢寧寧都到鄉下避暑去了,家裏空無一人。

在關上大門的那一刻,蘇苀終於精力不支癱坐在地上。一種如墜深淵的恐懼感、眩暈感深深地向她襲來。蘇苀環住雙臂,將自己抱得緊緊的,拼了命地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蘇苀到底還是沒有忍住,埋頭在臂彎裏放聲痛哭。

只有歇斯底裏的痛哭,才能讓她思維停止,不去想父親原來是那樣的無恥荒唐,不去想母親那文書上顫抖的簽名。

大門開了又掩上,高蕓阿姨回來了,她身上的白大褂都來不及換,一接到葛慧蘭的電話就開車回家。瞞來瞞去,孩子終究還是知道了,淩雅意豁了命要保住的秘密,還是沒能保住。

高蕓一進門看見蘇苀傷心絕望的小模樣,心疼得直掉眼淚。高蕓將蘇苀輕輕摟進懷裏:“好孩子,哭吧,哭出來好受些,阿姨知道你很傷心。”

蘇苀一把抱住高蕓,渴望從高阿姨的溫柔慈愛中漸漸找回些勇氣和信心。

到了晚上,沈曉輝給蘇苀打了個電話。

蘇苀握著聽筒,整個人還是蔫蔫的。

那天,高蕓跟她說了很多有關父母親的情感經歷,寄希望於她了解全部事實之後,不再陷入偏激的情緒當中。高蕓告訴蘇苀,淩雅意當初嫁給蘇長林,是當時特殊環境下的無奈之舉。蘇長林對此一直耿耿於懷,對淩雅意則是愛極至怨極,才會有王佳慧的可乘之機。至於有了蘇娜,算是蘇長林自食其果,但也是無奈的現實。蘇苀知道高蕓阿姨企圖緩解她對父親的怨恨,但無論如何,蘇苀對父親背離家庭的行為始終不能釋懷。還有,母親在得知私生女真相之後不到半年便心臟病猝死,再多的解釋,也無法抹去這個事實。蘇苀覺得,自己這輩子,恐怕都沒辦法原諒父親。

不管怎樣,高蕓的談話很有效果。蘇苀慢慢冷靜下來了,不再感到恐懼和絕望,也能心緒平和地接沈曉輝的電話,只是心碎的絕望和恐懼壓在心頭,揮之不去。

沈曉輝這次跟車去了雲南。在電話裏,沈曉輝一直在跟她說一路上的見聞,危險又刺激的盤山公路、在馬路上悠閑漫步的大象、可愛的傣家小妹。

蘇苀昏昏沈沈地聽著。

沈曉輝突然停下來,問蘇苀:“你今天怎麽了?”

“沒怎麽。”一開腔,蘇苀的鼻音有些重。

“你感冒了?還是哭了?”沈曉輝著急地問。

蘇苀不願意撒謊否認她哭過的事實,但又不想沈曉輝在千裏之外為自己擔心,只極力忍耐自己的情緒,固執地強調:“你放心,我沒事。”

沈曉輝又嘆了口氣,心疼地責備道:“你就是太讓人放心了,所以我才不放心。”

蘇苀聽著沈曉輝那句“你就是太讓人放心了,所以我才不放心”,眼淚嘩嘩地就掉下來了。也許她真的已經愛上了沈曉輝,要不然為什麽如此不經意的話總就能輕松卸去她的心防。

第二天傍晚,沈曉輝趕回臨江了。從雲南到臨江,兩千多公裏的路程,趕的又是連夜的貨車。沈曉輝就是一句話不說,蘇苀也知道他這趟回來時費了多大的勁兒。

一向神采飛揚、面容清俊的沈曉輝,披著絢麗的霞光,面容憔悴、蓬頭垢面地站在錢家小樓外的馬路上,看著她笑。

“我還是不放心你。”沈曉輝說。

————

心病,唯有時間是良藥。而時間,猶如紮入病人手背的點滴,再深的痛,也只能一點一滴慢慢地熬。

這次對父親的失望,蘇苀並沒有像上次父親再婚時那樣哭得昏天黑地,而是靜靜地不去想,不去問。對待傷心,她早就駕輕就熟,為此準備好了一個盒子,將所有情緒都放了進去,放進心房的某個櫃子裏鎖起來。然後就是徹底的忙,忙學習,忙到只剩下吃飯睡覺的時間,只有這樣,才能忍住不去打開那已經塵封的盒子。

蘇苀唯一的改變就是不回家,徹底地不回家。

學費沒了就動用自己多年積攢的壓歲錢,衣服舊了、破了買新的。父親的生日她沒忘,但是已經沒有任何打電話或者回家給他慶祝的欲念;過年的時候,她還是在錢家,跟著錢恕已他們去鄉下玩。

唯獨母親的忌日沒忘,沈曉輝也沒忘,陪著她悄悄地回了鋼廠。

母親的墓地好久都沒有人打理了,上面長滿了幹枯了的野草,跟四周圍修葺整齊的墳墓相比,實在是淒涼。蘇苀望著這一切,又無比自責。蹲下身去死勁用手拔著野草,顧不得臟,顧不得手疼,一把又一把拼命地拔。有些草長得太深,連帶著拔出來一大塊泥土,拔完了一看,整個墳頭跟瘌痢頭一般醜陋。蘇苀想起母親生前的聰慧和美貌,越發為母親不值,蘇苀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墳地埋頭痛哭起來。沈曉輝陪著她,等她心緒稍稍穩定了,叮囑她在墳地等著,然後騎上自行車回鋼廠借來鋤頭,將墳墓刮掃幹凈,燒好香,供上蘇苀挑選好的母親愛吃的幾樣小食,擺上一束鮮花。

蘇苀靜靜地看著無字碑、雙穴墓,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父親那日說的,讓她以後把他跟母親葬在一起的話。蘇苀頓時覺得這一切就是個諷刺。

那段時間,為了帶蘇苀散心,沈曉輝買了一輛嶄新的二八自行車,只要有時間,沈曉輝就會騎著他那輛自行車,等在蘇苀樓下,帶著蘇苀走街串巷,到處瘋。甚至有時候覺得不過癮,帶她穿過臨江市,到東山湖邊去玩,去看她外公和媽媽合作的那幅《東山湖春行》的實景地。

蘇苀很喜歡東山湖,尤其喜歡秋天的東山湖,筆直的杉樹和低矮的紅楓都被秋霜染成大自然最亮麗的色彩,倒映在澄凈的湖面,靜謐、炫目,這景色,像詩,更像哲學,美得矛盾、淒愴而又熱烈。

蘇苀喜歡東山湖,更有一個不能說的原因。在那裏,她可以靜靜地靠在沈曉輝的肩膀上,那時候,她會覺得,她的未來,絕對不會像她的青春,過得這麽淒惶又蒼涼,處處都是傷害,無處躲藏。

有時候天氣不合適,想去又不能去東山湖,蘇苀會通過記憶,悄悄地把她和沈曉輝東山湖騎行的片段畫下來,不過都是些粗糙的素描。沈曉輝看了卻愛不釋手,喊著要收藏起來當傳家寶,蘇苀又會紅著臉,任性地撕毀。

她總是嫌棄自己畫技太渣,根本表達不出心裏的一分一毫。

————

高中生活,度日如年又度年如日。每天熬燈油似的緊張學習著,不經意之間擡頭,窗外的合歡樹開了又謝了,又到了高考和放榜的日子。

舒景行如願以償地考入了B市Q大,他們一行人翹了補課班晚自習的課,為舒景行舉行了小小的慶祝宴。吃飽喝足唱高興了,三更半夜的,他們這群新的高三“烤鴨”們偷偷溜回了宿舍。

國慶節,高三只有半天假,蘇苀利用難得的空閑時間在宿舍熱火朝天地洗刷收拾。卻不料到了晚上,錢寧寧從家裏帶回來一個爆炸性新聞:

蘇娜懷孕了!

最先發現蘇娜懷孕的是王佳慧。王佳慧也算是一人物,連打帶罵迅速逼問出了耗子這個始作俑者,然後通知耗子的父母,再召回在外出差的老公蘇長林,讓蘇長林聯系陳建偉兩口子,逼著陳建偉夫妻親口許下婚事。然後再拉著蘇長林去找高蕓,求著高蕓悄悄在醫院給蘇娜做人流手術。所有這些事後處理一氣呵成,半點都沒有耽擱。

王佳慧瞞過了校方,給蘇娜開出了一份甲肝病歷,向學校申請休學一年。雖然王佳慧自認為一切都處理得天衣無縫,但風聲到底還是傳了出去,不過故事的版本卻變成了一個農村來的姑娘失身懷孕。王佳慧處理有功,甲肝病休讓蘇娜成功地避開了眾人耳目。

事後一個星期天的上午,蘇長林開著車載著王佳慧到學校宿舍收拾蘇娜的行李。在王佳慧整理東西的時候,蘇長林用手機給蘇苀的中文呼機留言說在樓下等她。蘇苀正在做覆習試卷,一看呼機內容,猶豫了一下,還是下樓去了。

蘇長林穿著依然講究,但神情很是疲憊。他平常忙著公事還好,暫時可以放下家裏的煩憂,但是最近因為蘇娜的關系,幾乎都在為蘇娜的事情奔波,所以對家裏兩個女兒的現狀,逃都沒處逃。曾經讓他驕傲的兩個花朵般的女兒,如今沒有一個能讓他開心。蘇娜是太讓他丟臉了,不過丟臉歸丟臉,總還是靠著他的肩膀哭泣認錯的女兒。而蘇苀,眼裏似乎早已經不拿他當父親了,自從去年暑假開始變本加厲,就連生日甚至過年也已經不回家了,他不問,她就不說。蘇苀這性格,跟淩雅意太像了,看似逆來順受,骨子裏卻清高至極。

蘇長林知道,如果他不開口妥協,這個女兒,能一輩子就這樣跟他耗著。

蘇長林看著對面站著的女兒,瘦了,憔悴了,突然覺得很心疼,但又不知道該怎麽去疼她。蘇長林心軟了,說話的語氣不自覺帶著幾分討好和懇求:“小苀,爸爸想跟你好好聊聊。”

蘇苀一聽這話,她出於本能抗拒著。

蔣笑卿告訴她的真相宛如一場噩夢,現在是噩夢剛剛蘇醒,她還沒來得及分清楚眼前這個男人的身份到底是惡魔還是父親。

她不想見面不想談,只想讓這一切都淡化在時間裏,她不習慣吵架式的溝通方式,因為一旦現在就說開這一切,免不了要惡語相向。從小她就只習慣輕言細語、雲淡風輕。這一點,母親能夠懂得。經過這幾年跟父親的摩擦,蘇苀發現了以前從來沒有註意過的問題,就是父親的性格,其實蘇長林更適合蘇娜的吵鬧模式。蘇苀知道,如果現在硬要去談,她完全沒有能力去掌控談話的後果,她應該會失控。所以目前要避開父親,而學習是最好的借口。

蘇苀知道她的態度會傷父親的心。

一顆石子兒硌著腳心,蘇苀暗暗用力,狠狠地踩下去,臉上若無其事地拒絕父親:“我正在做試卷,剛做到一半,下次吧。”

對於蘇苀的態度,蘇長林完全無法接受,幾乎是氣急敗壞地責問女兒:“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你就不會關心一下嗎?你都不想問問你妹妹?問問我們?”

蘇苀站住了,背對著父親,咬咬牙,把被父親激起的情緒強行壓制住,回答得堅決又冷漠:“她的事情,我不想問,也不想知道。”

蘇長林憤怒地追問:“好,就算你不拿娜娜當你的妹妹,我不怪你。那我呢?我總歸還是你的親生爸爸吧?你難道就想像現在這樣,一輩子不理我了?”

一輩子?

蘇苀不禁膽戰。她沒想過這會不會是一輩子,但是現在卻看不到原諒父親的希望,真的會是一輩子嗎?她不知道,她也真害怕去想。

還是離開吧,再說下去,一定不會有好結果的。她害怕把父親的那層面紗揭下來,見到的是一個真正的惡魔。

蘇苀緊緊咬著下唇,挺直脊背,走了。

蘇長林看著女兒倔強離去的背影,心裏氣得不得了,若是她執意要這樣把任性當做對他的懲罰,他還真沒有時間和精力去跟她一起折騰,罷了罷了,就這樣吧。

蘇長林雖然這樣安慰著自己,到底還是真生氣了,打開車門,跟有仇似的狠狠一甩,將自己鎖在車內。

在樓道裏,蘇苀和王佳慧狹路相逢。王佳慧身穿一套價值不菲的套裝,提著蘇娜的行李箱,笑聲說話聲朗朗,她的心情,似乎很不錯。王佳慧身後還跟著兩個小學妹,幫她提著一些桶啊盆的。蘇苀看都沒有多看一眼,自顧自上樓去了。

王佳慧見蘇苀對她如此不尊重,氣得在心裏罵娘。她把行李拖到車子旁邊,敷衍地跟兩個幫忙的小姑娘道了一聲謝,等小姑娘走了,見蘇長林還在車裏無動於衷,王佳慧敲著車窗喊蘇長林出來,蘇長林這才下車幫忙把行李放進後備箱。

王佳慧在副駕駛坐好,見蘇長林臉色不對,便問道:“你剛才跟小苀聊得怎麽樣?”

蘇長林沒有回答,只管發動車子。

王佳慧揣摩著繼續說道:“我在樓道那兒碰見小苀了,她現在連理都不理我,真是氣人。你說小苀這是怎麽回事,跟著了魔一樣,這都一整年沒回家了,以前都不是這樣的,不會是讓沈曉輝帶壞了吧?要真是這樣,你還真得管管。你看小苀吧,長相、性格、學習,哪一樣不好?娜娜還跟陳智明訂了婚了,小苀最起碼也不應該比妹妹差吧?”

蘇長林看了王佳慧一眼,還是繼續沈默地開車。

蘇娜這事,在王佳慧看來,絕對的壞事變好事。可跟陳家結親,他心裏堵得慌。蘇長林想起整理前妻淩雅意的遺物時,又看到了那副畫,淩雅意畫的唯一一幅肖像畫。畫裏不是他,而是少年時期的陳建偉。在畫中,陳建偉凝眸微笑,那份深情,穿透時間從紙上流淌而出,可想而知當初畫這畫的淩雅意跟他是何等的郎情妾意。這份情感,曾經嫉妒得讓蘇長林心碎。第一次發現這幅畫是在淩雅意懷孕期間,她不方便整理家務,一切都是蘇長林代勞,結果把蘇長林塵封醞釀了幾年的醋壇子徹底打破,才有了他和王佳慧那一段露水情緣。本以為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造化弄人,王佳慧竟珠胎暗結。

其實,王佳慧是什麽樣的女人,他很清楚,不過一切都已經超出他的掌控,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此事對自己傷害降到最低。

至於王佳慧看似為蘇苀打算的這番話,蘇長林也沒傻到真相信,只是女人的小心眼小算計,他懶得管。

沈曉輝跟陳智明比,在他看來,除了家境差點,其他的,陳智明基本上沒法跟沈曉輝相提並論。

回到家,蘇長林連門都沒有進,就直接去了廠裏。現在這個家裏,蘇娜整天躺著坐小月玩游戲,讓他呆也沒法呆。他跟王佳慧的婚姻就像他們曾經的露水情緣一樣,似乎都是在飲鴆止渴,一時歡愉過後,無盡的煩惱。如今蘇長林再回想跟淩雅意的婚姻,雖然有陳建偉這根刺紮在心上,但每日過的,都是那樣平和舒心。只是,這一切都隨著雅意的離世,如江水東流,無可挽回。

秋天的日光刺得人眼睛酸痛,蘇長林擡起右手將遮陽板打下,竟然有一行濁淚從右眼滾滾而下。蘇長林迎著日光,他笑了,他從來沒想到,自己也會這樣流眼淚。

淚,像小手輕撫他的臉。

以前他累了睡了的時候,他的雅意和小苀就是這樣輕輕地愛撫著他、頑皮地逗弄他。蘇長林禁不住閉上眼睛,貪婪地回想著往日的溫柔。

學校雖然不能將蘇娜的事情擺在明面上說,但是校領導對社會上關於一中女生懷孕的傳聞卻不能不重視。對此,從校領導到各年級組長再到班主任,雷厲風行地來了一次“早戀掃蕩”。只不過早戀這種事情,當事人極力否定,老師也只能是捕風捉影,吃力不討好。雖然如此,但是老師的態度卻很明顯地會區別對待。對於那些學習、家世、紀律都不怎麽樣的學生,班主任的訓導方式可謂是辣手摧花式,不論地點,不留情面,不顧及學生的自尊心,隨時隨地便可以將他們罵得狗血淋頭。但是所有老師都一樣,對於學習成績特別優異的學生,總有點“刑不上大夫”的感覺,要教訓也是單獨叫到辦公室,趁著沒人悄悄地“談心”。

毫無疑問,沈曉輝和蘇苀都是老師“談心”的對象。雙方的班主任在顧全他們的自尊心的同時,極力要求他們不要太張揚,免得影響不好。沈曉輝和蘇苀雖然心裏都不以為然,但到底還是要遵守跟老師的約定,刻意保持住距離。

耗子因為這事打擊不小,整天埋頭學習當起了好學生。

後來他們才得知,陳建偉一沒打他二沒罵他,只是冷靜地跟王佳慧他們商量好訂婚的事情,然後完完全全視耗子如空氣。陳建偉只是很平靜地跟耗子說,從今往後,只當沒有他這個兒子。

耗子這人性格也怪,平常被父親訓得跟乖孫子似的,卻一天都老實不了,這下子,他父親徹底不管他了,他反而真洗心革面似的學習改造起來。歐陽和蘇苀他們看在眼裏,心底也希望他一直就這麽靠譜下去。

不久,耗子的父親陳建偉進了省廳。耗子的父母商量了半天,決定趁此讓耗子換個環境,讓他轉學去了省會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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