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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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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春蘭出院那天中午,蘇苀從食堂吃飯回來,路過護士臺,看到護士姐姐提著一袋X光片說是葛春蘭的床頭櫃裏撿到的,要打電話讓他們來取。蘇苀想了想,不如正好趁這個機會去老房子看看,估計以後都沒機會了再看見那所老房子了。

蘇苀打著遮陽傘,拿著光片袋子,按照之前記下的地址一路找了過去。公交車在離美人蕉弄還有一個路口的位置停了下來。

時值七月末,大暑時節,又是下午一點剛過,滿大街幾乎無一閑人在外,只有停停歇歇的蟬噪,更加襯托午後的寧靜。拐過路口就是美人蕉弄,滿眼看到的都是不一樣的古街風情,蘇苀本身對物質的東西就不甚在意,老房子賣沒賣她真看得開,到了這個地方,便只顧著專心欣賞起這久違了的青磚巷陌。

美人蕉弄是臨江最古老的巷道,也是蘇苀最喜歡的一條巷道。裏面住著的都是臨江市的原著居民,他們生活悠閑又對這座城市富有主人翁精神,在巷子各處都種滿了各色花草果蔬,使得院墻樓臺之間到處都生氣蓬勃。尤其是巷口處一叢叢闊大的美人蕉,不知有多少年月,在白泥高墻下如一群群身著曲裾裙服的美人娉婷玉立,紫薇花開得也熱鬧,像招展的小手熱烈歡迎每一位匆匆過客在此留步。

蘇苀沿著墻根的陰涼慢慢欣賞著、走著,握著傘把兒的手心汗津津的。

蘇苀一路走一邊不自覺想起從前,每年夏至母親都會帶著她在美人蕉弄的房子裏小住幾日。

房子是個假四層,外公那套在三樓。房子不大,兩室一廳,但還有一個全木的閣樓。它是當年外公淩放為了寫文作畫汲取靈感特意置下的一處房產,好就好在鬧中取靜。最妙的是南面的露臺,底下就是臨江最負盛名的吉慶街。母親曾經告訴蘇苀,吉慶街是明朝時期發展起來的一條獨具特色的集民間手藝之大成的巷道,巷道左右店鋪,隨便一指,店家的歷史都可以追溯十幾代甚至幾十代人。

蘇苀最喜歡坐在露臺上看著底下熱鬧的街景。年代久遠的臨街瓦房,青磚黛瓦,猶如二八姑娘甩出去的油亮亮的大辮子,一眼望不到頭,充滿的是生命的活力和歷史的蒼勁。

這條街上的很多小吃也都最具臨江特色,蘇苀每次來總是會纏著淩雅意再多留幾個晚上,將吉慶街上的地道小食吃個遍才算滿足。

只是沒想到,這房子已經不屬於她們家了。

踏著些許失落的腳步,來到302,望著熟悉的門楣和門牌,蘇苀屈指三扣。很快就聽得蔣笑卿在裏面應了一句:“誰呀?”,裏面沈寂了幾秒,接著又聽著跑近的腳步聲和逐漸清晰的回答:“來了……來了。”

開門一陣風,吹來屋內濃烈的中藥味道。

蔣笑卿見是蘇苀,微微一楞,門開到一半,便停住。

蘇苀看到了蔣笑卿眼裏的猶豫和尷尬,淺淺笑著,她已經習慣了蔣笑卿和她之間這種奇怪的氣場。蘇苀舉著手中的袋子說:“阿姨的X光片忘了拿了。”

蔣笑卿放下搭在門框上的手,接過片子:“謝謝你,蘇苀。”她又遲疑了一下,看見蘇苀鼻尖和額頭全是汗,把門打開,問蘇苀:“要不要進來坐一會兒?”

蘇苀站在門邊,忍不住往屋內張望,聽著蔣笑卿的邀請,並不是誠心請客的肯定句,而是略微勉強的詢問句。本來按照她的性格,應該很識趣走開才是,可是蘇苀的確很想最後再看一眼這房子,便回答道:“好啊,我正好有些口渴了。叔叔阿姨不在家?”

“我媽在裏屋睡覺,我爸去店裏了。”蔣笑卿指了指一間朝南臥室的門,臥室的門關著。

蘇苀跟著蔣笑卿進屋,匆匆掃了一眼久違的這間老房子,變化不大,甚至連裏面的家具都是以前的,清一色上好的晚明家具,黃梨木配著精湛的工匠手藝,蘇苀都還記得它們觸摸起來的手感,如水一般柔滑。

蔣笑卿在八仙桌上的涼水瓷壺裏給蘇苀倒了一杯清水:“蘇苀,喝水。”

蘇苀收回張望的目光,接過水杯,一口氣喝掉半杯,身上拱火似的熱氣漸漸消散。蘇苀想著大概蔣笑卿都不知道這房子以前是她家的,便笑著說:“笑卿,你大概不知道,這房子以前是我外公的。”

蔣笑卿頓了頓,面無表情地回答:“我知道。”

“哦。”蘇苀也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了,總覺得蔣笑卿比平時對她的態度還奇怪,想著大概是因為房子是她外公家的緣故吧。

蘇苀在敲門的時候就註意到蔣笑卿家裏連鎖也沒換,還是以前那把銅鎖,便從包裏找出一串鑰匙,將一把精致的銅鑰匙取了下來,遞給蔣笑卿:“這把鑰匙也是這個房子裏的,給你。”

蔣笑卿避開蘇苀的目光,訕訕地接過鑰匙,臉微微羞紅:“謝謝。”

“不客氣。我走了。有什麽我能幫得上忙的,你盡管說。”蘇苀戀戀不舍地望了這房子最後一眼,準備離開。

“好的,謝謝。”蔣笑卿並沒有挽留。

蘇苀突然想起什麽,指著對面墻上《江.山.如.此.多.嬌》的掛歷問蔣笑卿:“你們知道那裏有個暗格嗎?”

蔣笑卿側頭望著畫,搖搖頭。

蘇苀走過去,揭開掛歷,伸手在一個不起眼的凹點上用力一按,果然彈出了一個暗格。蘇苀讓蔣笑卿擎著掛歷,慢慢地將暗格整個抽出,雙手穩穩托牢。

暗格很巧妙地做成抽屜的樣子,不大,但很長,裏面是空的。

“看,以後家裏有什麽不方便外放的貴重物品都可以放在這裏。”蘇苀說著,把暗格遞給蔣笑卿。

蔣笑卿本以為蘇苀是嬌小姐脾氣,舉個屜子都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到了手才知道,是真沈,一個大意,差點都沒接住。

“這暗格是金絲楠木做的,防潮防水,外面還塗了一層防火材質,所以特別沈。以前富貴人家的棺槨最喜歡用這個材質。”蘇苀看著蔣笑卿手裏的暗格,眼裏都是感慨和不舍。

蔣笑卿將暗格抽屜輕輕放在八仙桌上,突然跟下了決心似的說:“蘇苀,我有話跟你說。”

看著蔣笑卿一臉嚴肅,蘇苀略微有些詫異,不過什麽也沒問,只依言坐下看著蔣笑卿,等著她開口。

蔣笑卿在蘇苀的對面坐了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呷了一口,又深深的吸了口氣,才緩緩開口:“我不知道我告訴你是對還是錯,我也不知道你聽完了會不會更討厭我。反正我們關系本來也不算好,估計說完了,這輩子連朋友都沒得做了。”

蘇苀聽著心裏越發奇怪。

蔣笑卿的目光落在桌面上,沈吟了好一會兒,才擡起頭,重又看著蘇苀,說:“蘇娜是你爸的親生女兒,這房子是你爸媽送給我們家當封口費的。”

蔣笑卿看著蘇苀,見她靜靜地,一動不動,沈靜如水,更加下定決心把一切和盤托出。整整一年,很多次都忍不住要沖口而出,但顧忌甚多,壓著秘密天天相對的日子並不好受,她害怕錯過今天以後就不會有機會說出來,因此,說話的語速飛快。

“前年暑假,蘇娜坐別人的摩托車摔倒,傷到腿動脈,要輸血。蘇娜的爸爸在醫院看到蘇娜的血型就瘋了,從醫院一路沖到單位,抓到我爸就往死裏打。我爸的腿就是那天叫他打斷的,要不然,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一瘸一拐。”

蔣笑卿停了停,理清思路和組織語言。

“她爸那天打完我爸就跑了。我和我媽報了警,警察找到王佳慧,我們才知道,原來驗血的時候,蘇娜的爸爸發現血型不符,他和王佳慧的血型都是O型,而蘇娜卻是AB型。”

“她爸跑了。我爸的腿斷了,在醫院住著。我和我媽那時候特別傷心,都不相信我爸。從我懂事的時候開始,我爸和王佳慧的傳聞一直有,我媽身體不好,只能忍著。但是憑空多了一個女兒,我們都不能接受。我爸為了表示清白,讓醫院給他驗了血,發現我爸和蘇娜的爸爸一樣,也是O型。”

“當時,王佳慧就慌了,求著我們家不要聲張。到了晚上的時候,你爸來醫院找我爸,說,蘇娜是他的,希望我爸能把這事替他隱瞞下去,你爸說那時候正是他上升的關鍵期,他給我們開出了條件,要給我們一筆錢。當時我爸不想要,也不想認,就想告蘇娜的爸爸傷人,然後還他清白,讓我和我媽不再委屈下去。

第二天,居然是你媽陪著你爸一起來醫院,想要說服我爸媽。具體他們怎麽談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我爸媽被你媽說服了,補償一筆錢,然後再加上這個房子,我們家不追究蘇娜父親的法律責任,對外不否認蘇娜是我爸的女兒。

房子的手續都是你媽過來辦理的,簽字也都是你媽簽的。

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把證據給你找出來。”

蔣笑卿說著便起身去給蘇苀拿證據。

蔣文山的驗血結果,蘇長林的承諾書,一張那年八月份大金額入賬的銀行存折,房屋轉讓書,轉讓書上有母親的親筆簽名,還有房子的產證。

其實,說到血型那裏,蘇苀就已經差不多相信了,她和父親都是AB型。但蘇苀還是不死心,一張一張翻著蔣笑卿遞過來的材料,每一張薄薄的紙都像有千斤重,翻得她心力交瘁、筋疲力盡。她難以想象母親簽下最後這一紙轉讓是心如死灰還是心如刀割,一想到這兒,蘇苀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想馬上離開這裏,身體卻不聽使喚,動也動不了。

過了好一會兒,蘇苀才能站起來,手扶著桌面:“我想我該回去了。”

蔣笑卿沒敢多說,只站著,看著蘇苀臉色那麽難看。

“你要回哪兒?醫院嗎?我送你。”蔣笑卿於心不忍。

“不用,我沒事。”蘇苀往門外走著,沒有回頭。

蔣笑卿跟到門口,叫住蘇苀:“你不會恨我吧?”

蘇苀站在樓梯口,背對著蔣笑卿,用力搖著頭,然後手扶著木梯,在一片淚眼朦朧中拾級而下。那扶梯就像是水面的一塊浮木,一蕩一蕩的,怎麽抓也抓不牢。

蔣笑卿看著蘇苀拐過樓梯不見了,才把門關上,將頭抵在門上歇了好一會兒才感覺舒服點。一轉身,見母親葛慧蘭從臥室裏出來了。

蔣笑卿有些心虛,她畢竟答應過父母要保密,尤其不能告訴蘇苀。她知道父母顧忌的不是房子,而是對淩雅意的承諾。

————

葛慧蘭慢慢地走到桌子邊坐下,看著女兒,生平第一次覺得女兒做事很過分:“不是早就跟你說了,不要告訴她,你怎麽還是說了。”

蔣笑卿從門邊回到桌子邊,拿起蘇苀用過的杯子準備去廚房洗洗,一邊硬著心腸說:“她沒你們想的那麽脆弱。”

葛慧蘭的目光隨著女兒游轉:“這是兩碼事。她現在只有她父親可以依靠,知道了這個以後,你讓她以後怎麽跟她唯一的親人相處?”

蔣笑卿在門口站定,之前的不安和心虛一下子被憤怒所取代。從始至終,她都不讚成父母收這筆“封口費”,按照她的做法,最好一切都光明磊落。雖然劇團大院是她曾經深惡痛絕的地方,但是她更不願意背著一個大黑鍋逃到蘇苀外公的老房子裏蹲著,一輩子擡不起頭、見不得光。

但是父母偏偏做了這樣一個選擇,還口口聲聲說為了她好,好吧,這一切她都認了。可是每天跟蘇苀面對面,背著這麽大一個包袱,看著蘇苀跟傻子似的,她受不了這種良心債。

現在母親卻要這樣說她,讓她對蘇苀感到內疚,就算葛春蘭是自己的母親,可是她憑什麽這麽說自己的女兒。蔣笑卿想到這兒,悲憤交加,一心只想著在道理上壓母親一頭:“我知道我爸那破事,我才多大?六歲!我都能跟我爸同一個屋檐下十一年。她現在都十六歲了,怎麽就不能跟她爸相處?”

葛慧蘭果然被女兒一口噎住,看著好強又倔強的女兒,悲從中來,心疼地自責道:“我知道,一直是我和你爸對不起你。”

蔣笑卿聽著母親的責備,對於自己口不擇言的忤逆已經心存愧疚,心一酸:“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爸對不起我們。”

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和母親的對話就總是這樣,她由著性子自作主張,母親責備,她頂嘴,然後母親自責示弱,她心軟,周而覆始。人人都說她有個性,比一般孩子強悍懂事,可是別人不知道她長成這樣背後的代價,就是從來沒有過童年。別的同齡人在享受他們無憂無慮的童年,做著童話般的美夢的時候,她已經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一邊飽受著父親出軌王佳慧的精神折磨,一邊負擔著照顧傷心又多病的母親。就算是父親證明了蘇娜不是他的,可傻子都知道,父親曾經那麽狠心鬧離婚到底是為什麽。

也只有母親,願意裝作什麽事情都沒有,把頭埋在沙子裏,甘心當個鴕鳥。

蔣笑卿沒再說話,也不想再說下去,進了廚房,把杯子洗好,見藥罐裏的中藥熬得差不多了,拿了抹布裹著手柄,將中藥一點點瀝進準備好的藥碗裏。騰騰的熱氣裹著熟悉的中藥味直沖鼻子,熏得她眼淚直流。蔣笑卿擡手將眼淚抹幹,用一塊幹凈布片托著碗底,把藥端到客廳八仙桌上。

葛慧蘭將藥碗輕輕地移到自己跟前,看著女兒:“是不是因為歐陽?”

葛慧蘭知道女兒明白她問的是什麽。

蔣笑卿好像什麽都沒聽見似的直接去了廚房放抹布:“我先去睡一個小時,你喝完藥再去躺著,碗和廚房等我起來再收拾。要不然,到了飯點就我爸一個人在店裏肯定忙不開。”

蔣笑卿一邊說著,一邊從廚房去了自己的小臥室。

已經累到極點了,蔣笑卿卻怎麽也睡不著。

躺在沁涼的麻將席上,她覺得她的心也是孤獨地涼著。她真的很想早點離開這個家,離開臨江,一輩子都不要回來了。在這裏,從她有記憶開始,除了屈辱就是傷害,還有就是沒完沒了的、快要把她壓垮了的責任和義務。

她特別想有個肩膀靠一靠,她不奢求永遠,就靠一下下就好,讓她也能體會到被心疼、被照顧的滋味,讓她喘口氣兒。

作者有話要說:

每晚八點,準時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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