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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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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長林在淩雅意去世才三個月,一聲不響地,再婚了。

這件事情做得極其隱蔽且迅速,就連大院裏面最八婆的人,也是等蘇長林將再婚的老婆領進門時才知道的。

最早發現並廣而告之的是鐵拐吳。

“一大早,六點鐘不到,我剛準備出攤,就看見書記的車停在門口等陳老二開門。我想,今天星期六啊,又不用上班,而且他還是從外面進來,我一看就知道不對。剛開始還以為是出差,想過去打個招呼,結果一看,他今天連司機都沒用,親自開的車。我就湊近了,果然,隔著車窗玻璃,我看見一女的。真巧,那女的我還認識。你們猜猜這女的是誰?我先給你們提示一下,這女的還來我們廠表演過節目。”

眾人猜了好幾個年輕的姑娘,都不對,都催他快說,他繼續嘰嘰歪歪瞎嘚瑟,鄙視大家想象力太不夠豐富。

鐵拐吳很享受現在眾星捧月的感覺。

李再招拿起手裏未做完的鞋墊子往他光禿禿的大腦門上使勁一拍:“欠打是吧。快說。”

鐵拐吳本來正得意,李再招劈頭蓋臉打這一下,惱得他胖臉通紅,再加上眾人起哄嘲笑,有些不高興了,可是一看李再招的模樣,粉面含春的,便呵呵一樂:“好,我說,我說。老書記上臺那年,大家還記得不?把臨江劇團的角兒都請過來了,那天晚上有個叫《嫦娥奔月》老戲,我們老書記看得眼睛都直了,上臺跟人家握手的時候,還拉著她的手一直不放。這幾年這女的又連著來我們廠裏參加過匯演,年紀不小,卻還能搶著當小花旦。我都提示這麽多了,這下你們該猜得出來她是誰了吧?”

李再招那會兒還沒來臨江鋼廠,而且廠裏但凡演出,她也忙著在外頭擺攤子,自然一頭霧水猜不出來,正要發火,旁邊早有人說答案了。

“王佳慧?不會是她吧?她年紀不小了呀。”

鐵拐吳很不屑地沖說話人翻了一個白眼:“你懂什麽?年輕姑娘有什麽好?青瓜細苗的,女人到了這個年齡那才叫剛剛好。這叫風韻,懂不懂?”

說完,鐵拐吳色瞇瞇地瞟了李再招一眼,眾人看見了,都笑罵鐵拐吳,順便打趣打趣李再招。李再招拿著鞋墊子在鐵拐吳的禿腦門上又是一通狠抽。

其實蘇長林選擇這種方式再婚,本意是想平平靜靜地開始新生活,很顯然,結果卻適得其反。事情就是這樣,你越是要掩蓋,眾人就越想翻個底朝天。不消半天,大院裏裏外外,便將王佳慧的身份、來歷以及其他有的沒的,傳得沸沸揚揚。甚至有傳言說王佳慧利用她那個比蘇苀小半歲的女兒來巴結蘇長林,在還沒進門的時候,就已經將女兒的姓改了,叫蘇娜。

李再招酸溜溜地嗤之以鼻:“不巴結她能嫁得進來?”

得到消息的大多數人心情並沒有因此平息,原因是,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而結果又讓眾人不服。一是蘇長林續弦的速度。要知道,蘇長林和淩雅意這麽多年,一直是他們臨江鋼廠神仙眷侶般的存在。雖然那時候沒有粉絲這一說,如果有的話,其實在鋼廠,有不少人是蘇長林和淩雅意這對couple的死忠粉。現在,蘇長林猛地來這麽一下,深深傷害了粉絲們的心。

二是這個女人本身的素質。有好事的,特意給臨江劇團工作的親戚打電話查問,連王佳慧的生活作風以及前夫都給翻出來了。那邊的親戚告訴鋼廠的人,說王佳慧在劇團的名聲並不好,跟姓蔣的臺搭子不清不楚,前夫氣不過,才跟她離的婚。對此謠傳,多數人在未任何深究的情況下深信不疑,因為他們看到了王佳慧的樣子。有人對著王佳慧的背影哼哧了一聲:“妖!”有幸目睹過王佳慧芳容的,再去想詞來形容王佳慧的時候,真的再找不出別的更合適的詞兒了。緊身得讓人臉紅心跳的短旗袍和誇張的皮草,包裹著徐娘未老肉感十足的身體,一雙白花花的大腿,煞白五彩的臉蛋。關鍵是,王佳慧走在大院內,十足的女王巡視王國的架勢,讓所有的人都感覺不太舒服。

大多數人對於蘇長林的舉動表示不理解,蘇書記條件這麽好,幹嘛找個二婚帶拖油瓶的女人?人家有自己的女兒,能對蘇書記的女兒蘇苀好?

大家都猜測蘇長林是為了胸前幾兩肉的爽快娶了王佳慧,同時對蘇苀未來的命運做了個大致的推測,這個後媽,難纏,蘇苀以後的日子,不好過了。

至於蘇苀,對蘇長林再娶表面上沒有太大的波瀾。

蘇長林在這之前,已經帶著蘇苀去市區跟王佳慧見過一次面。那一次王佳慧是以蘇長林朋友的身份出現的。見面之後,在從市區回鋼廠的路上,蘇長林問女兒王阿姨人怎麽樣。蘇苀的心像被鋒利的刀片劃過,遲鈍的痛感來得格外尖銳。

蘇苀覺得冷,透骨的冷。早春的暖陽,透過車窗,曬在手臂上,蘇苀似乎看到手臂上的汗毛升騰起一股寒冰漸融的水汽,像極了一只死人的慘白的手,道路兩旁筆直光禿的白楊樹,如鬼魅一般直撲過來,一手拽著她的頭,一手拽著她的腳,像擰毛巾似的要把她的靈魂從身體裏給擰出來。

蘇苀突然打開車門就往外跳。

蘇長林嚇得一腳剎車踩到底。

蘇苀跳下車,抱著路邊的白楊樹吐了個昏天黑地。

蘇長林趕緊從車裏拿出毛巾和水,給女兒遞了過去。看見女兒的小臉慘白,心疼得不得了:“小苀,還想吐嗎?不吐了我們趕緊上車,爸爸帶你去醫院看看。”

蘇苀推開父親伸過來攙扶的手,虛弱又倔強地說道:“我不去醫院!”

“你都吐成這樣了,不去醫院怎麽行。肯定就是那些蝦,佳慧不應該剝那麽多蝦給你吃。”

“我想回家。”蘇苀不知怎的,她很厭煩父親一口一個“佳慧”地叫著那個陌生女人。

蘇長林嘆了口氣,沒再堅持,開車帶著女兒一起回了家。到了家,蘇長林讓女兒回房間去休息,然後自己到廚房去忙著給女兒熬稀飯。

蘇苀靜靜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看著床頭淩雅意留下來的那盞籃彩琉璃臺燈,默默地掉眼淚。

她有太多事情想不明白,堵在心裏。

蘇苀第一次發現,悲與痛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折磨。母親的去世,她感受到更多的是痛,失去的痛。這種痛,是明的,是可見的,也是可以被安慰的,那時候,她可以倒在父親的懷裏放聲大哭盡情宣洩。可是父親迅速找到新人,讓她覺得悲傷,這種悲傷就像一片茫茫大海,而她是大海中漂浮的一葉扁舟,四周圍孤清冷寂,沒有溫暖,不能放聲,只能孤單承受。

性格安靜的蘇苀變得更加安靜了。

同樣的安靜,內心感覺卻截然不同。以前的安靜,是一種美好與平和,是性格使然,而現在的這種安靜,是悲傷的無力感,是懶怠,是想跟整個世界隔離的孤獨。

不知道躺了多久,醒來的時候,蘇苀發現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床頭櫃上,多了一個保溫桶,下面壓著一張紙條:小苀,爸爸燉了你最愛的皮蛋瘦肉粥,醒了記得把它喝了。今天的事情是爸爸不對,爸爸給你道歉。爸爸會等你平靜下來的時候再跟你好好談談。今天廠裏還有事情要忙,估計要到晚上很晚才能回來,晚飯我讓樓下李奶奶做好給你送上來。爸爸愛你,永遠愛你。

蘇苀看著紙條又哭了一場,想起了自母親去世以後,開學一個多月以來,父親對她加倍呵護,從學做飯開始,一點點把以前母親的活全部攬下,想著法兒一邊兼顧工作一邊照顧她。蘇苀打開保溫桶,聞著香甜的粥,心裏湧起無限辛酸。

她決定盡量公平和氣一點對待父親。她同時也在等,等父親坐下來跟她把事情解釋清楚,或許,這只是一個誤會。

然而,她沒有等到父親的“談談”,而是蘇長林直接把王佳慧領進了家門,告訴她,他們已經結婚了,父親還很寬容地對蘇苀說不強迫她叫王佳慧叫媽媽,叫阿姨就行。

蘇苀一直想不明白,曾經那麽愛護自己的父親,突然會吝嗇到懶得花時間跟她溝通。難道自己作為女兒,真的不值得得到這個“談談”的機會?

她深知,父親要做的事情,她是反對不了的。那個坐在她對面,親熱地喊她父親“長林”的漂亮女人,已經正式進入了這個家,替代母親曾經在這個家裏所做的一切。而坐在她旁邊比她小半歲的女孩兒,蘇娜,是她的“新妹妹”。

從那之後,蘇苀沒事就會去母親淩雅意的墳前呆一小會兒。什麽都不做,就坐在墳前,曬曬太陽,聽聽鳥聲,聞著泥土的味道。大多數時候,沈曉輝都會陪著蘇苀。蘇苀會說很多關於淩雅意的一些事情,是傾訴,更是懷念。

沈曉輝總是靜靜地聽著,那個在他腦海裏美麗的淩老師,把自己的生活過得跟詩一樣精致美妙,他打心眼裏仰慕這樣的女人。偶爾,沈曉輝會想起自己的母親李再招,潑辣、直接又充滿野性的暴力,從小到大,沈曉輝便學會用各種手段在李再招的蠻力下存活,直到最近一次,李再招高高揚起的手掌被他死死摁在墻上,動彈不得的時候,李再招的眼睛裏才流露出對兒子的畏懼。

沈曉輝能感覺到,蘇苀對他越來越信賴,也越來越主動與他走近。這種感覺讓沈曉輝既高興又難過,高興的是,自己終於成了蘇苀信任的那個人,難過的是,蘇苀是因為傷害和痛苦才跟他越靠越近。如果可能,他寧願蘇苀還是以前那個開心的蘇苀,他在局外看著就好。

對於蘇長林的再婚,沈曉輝的心裏一直有個質疑的聲音。他認識的蘇長林絕對不是一個做事如此魯莽、不顧後果的人,他相信,這裏面一定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只是時機還未到而已。

這個質疑,他只是悄悄地埋在心裏,不能讓蘇苀發覺,現在蘇苀的生活夠亂的了,他不想讓蘇苀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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