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簡和冉夕的目的地是上海沈香閣，林父也讓曾葭去過，可惜她連門都沒進。沈香閣管菜園子的老人是薛簡的爺爺，一向玩世不恭。薛簡替他修了半個院子才獲得說話權。

冉夕說明來意：“幹爹中風躺在醫院裏，不吃也不喝，這樣下去不行的。我們想問問爺爺，他究竟有什麽心結打不開？”

爺爺嘆了口氣，這個心結哪裏容易解開。

“二十八年前，你媽，”他沖薛簡努了努下巴，“和你爸，被人捉奸在床。”

薛簡捂臉：“爺爺，我爸媽是合法夫妻，您說話這麽難聽！”

“你當我糊塗了呀！”爺爺拿拐杖戳他，“你媽薛小妞，本來是我幹兒子的小媳婦，林致這小兔崽子橫刀奪愛，搶到手了又不珍惜，結婚了還在外頭浪。二十八年前，我幹兒子和薛小妞被他發現有一腿，他們說是被人陷害的，林致腦子發熱，聽不進去，逼得他兄弟家破人亡。”爺爺解氣似的抖肩膀，幸災樂禍，“歲數大啦，錢多啦，漸漸明白誰才是親兄弟，結果找不著人啦！”

“二十八年前？”薛簡心頭劇震，“爺爺，您沒記錯嗎？我是……”

“你當然是我孫子啦！不過你媽說了，你不是那個不孝子的兒子，你是阿孟的兒子，我的幹孫子。林致這些年對你好也不忍壞也不忍，就為這個。”

“您剛才說，您幹兒子叫什麽？”

爺爺一提起幹兒子就歡喜，大聲說：“姓曾名孟字二虎子。”

天際炸響一個雷，薛簡倚在墻上，巨大的聲響震得墻壁直顫，雷電仿佛通過聲音傳遞到他的身體，疼痛襲遍四肢百骸。

他拼命地往前跑，摔倒了再爬起來繼續跑，冉夕撐著傘艱難地追。他終於不再跑了，站在一棵粗壯的槐樹下，握拳狠狠地擊打樹幹。

冉夕嚇哭了，想握住他血跡斑斑的手，可他根本不聽。

“薛簡，你別這樣！幹爹多年來對你視如己出，你不用介意的。而且，你想，曾葭是你的親妹妹，你難道不高興嗎？”

她不說這話還好，一說薛簡瘋得更厲害。再反應不過來，也太枉費她的情商。

“我並不知道她是我妹妹。”他的表情是崩潰的，冉夕第一次看見他哭成這樣，“難道我愛上她之前要去驗血嗎？”

記憶中許多雜亂的片段，此時拼湊成章：

大哥憤憤不平地說：“你是鳩占鵲巢。”

母親臨終前悲傷地勸告：“他對你已經仁至義盡了。”

林父篤定地表態：“老二和小曾打死不可能。”

任參曾故意為之的戲謔：“增加和削減，聽名字就是兄妹。”

他的愛情被冠上逆倫的孽罪，正在經歷聲勢浩大的鞭笞。

冉夕氣得大喊：“你現在知道了呀。”

薛簡卻突然掐住她的肩膀，說：“我知道什麽？難道你相信這麽荒謬的事情？我不是他大哥，我不是……憑什麽聽信我媽的一面之詞？我什麽也不知道，對，不知道就可以了。我爸是不會說的，他不敢跟曾葭提。只要我們不說就好，冉夕，你記住了，我妹妹是林喬。你記住沒有？”

冉夕推開他，罵道：“你瘋了？你們這是亂倫！你們以後生出來的孩子都會是殘廢。”

薛簡似乎能從她的每句話裏找到借口：“她不能生孩子了。原來老天在這裏等著我們，我和她之間徹底沒有阻礙了。”

“你已經失去理智了！可是你別忘了，曾葭愛的不是你！”

這一句話擊退了薛簡的氣焰，他卻還是堅持：“我還是要問她的，也許她肯給我機會。”

兩人在雨中苦巴巴地站著，一個穿著黑色雨衣的矮個子男人越走越近，走到薛簡身邊一步之遙，突然抽出一把匕首，冉夕正對著他，推開薛簡擋了上去。

雨衣男不知所蹤，他帶著手套，匕首上指紋都沒留下。

薛簡把人送到醫院，沒傷著性命，但是那一刀穿透子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林雋腦門快冒煙了。

“你都不當警察了，怎麽還沒玩沒了的！你讓冉夕以後怎麽辦？”

薛簡平靜地說：“我和冉夕商量過了，她願意和我結婚，讓我照顧她，補償她。”

林雋對薛簡已恢覆了平常心，由衷地為他夙願得償而高興，不過聽他的語氣奇怪得很，不像是報喜，反像是報喪。

薛簡抽空給曾葭打了個電話。

“少爺，你還沒回來嗎？”

他用最幸福的語氣說：“我和冉夕要結婚了。經歷這麽多的事，她終於接受了我的心意。”

他可以不畏人言，不問倫常，不屑生死，卻不能不顧道義。

他忐忑地期待曾葭的反應，然而無論她是祝福還是痛罵，都無疑是朝他心上捅刀子。

曾葭正在縫補他的衣服，接電話的時候針不留神紮進胳膊上，聽了他的話，她咬著牙沒有□□，說：“正好，我還不知道怎麽告訴你呢。我有個美國的朋友，替我聯系了一份喜歡的工作，但是，不太方便帶家屬，所以……”

“好，我不拖累你。臨走的時候，我去送你。”

冉夕在上海一家私人醫院養好傷，回北京之前，要求薛簡帶著她參觀了東方明珠。

“薛簡，你記得嗎？中學畢業的時候我們約定，不管各自走上什麽樣的道路，將來一定要一起站在最耀眼的地方。”

“我記得，你說，你最大的願望是我們站在光芒中，你等候的哥哥突然出現在身後，牽起你的手，永遠不松開。”薛簡目露懷念，“但是，當時我想的是，我站在你身邊，牽手不是更方便嗎？”

“謝謝你，薛簡。”

她歡快地去牽他的手，沒想到撲了個空。她脖子一梗，回頭沖他伸著手，問：“薛簡，怎麽了？”

“刺眼，你去吧，我看著你。”

他一步步後退，一直退到遠處寂靜的陰影裏。

冉夕沖他擺了擺手，飛奔到燈火中飽覽了大好風光，開懷大笑。薛簡坐在石凳上著看她，像一只小鳥一樣在光明中穿梭。

冉夕回到北京，約曾葭攤牌：“事到如今，你已經翻不了盤了，我們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當年我用了不光彩的手段拆散你和任參，後來我故技重施，懷了他的孩子，沒想到……不過陰差陽錯，居然點醒了你的弟弟。我們都恨你，於是我們串通在一起，導演了婚禮上精彩的一幕。”

“你找我，就是為了說這些廢話？”

冉夕並不生氣，她現在心情好極了：“我是開玩笑的。你聽聽就過去吧，因為除了你，沒有人會信。曾葭，我也許贏不了你，但我不會輸。”

曾葭本來真的不忍心打擊她，但又怕她太驕傲，還是決定來一下強心針。她說：“我有隨身帶錄音筆的習慣。”

冉夕臉上歡快的笑垮了。

“你說，如果我把錄音給薛簡……哎，別緊張，你千萬別哭，你一哭我心情不好，難保不會說漏嘴。”

聽她的話是要替自己遮掩的意思，冉夕狐疑：“你搞什麽鬼？”

“不論你現在怎麽想，今後，你一定會越來越愛薛簡。”

曾葭轉身離開了。

薛簡深愛冉夕，終於能夠抱得美人歸，曾葭無論如何也不會破壞他的幸福。但是冉夕不同，她對薛簡的愛越深，就越害怕曾葭突然跳出來，撕破她在他面前的偽裝，她的下半生大半時光都要在心驚膽戰中度過。

她愛的人幸福著，她討厭的人痛苦著。曾葭對這樣的安排很滿意。

她心裏有些掛念林父，下了一層就是他的住院部，正好遇見林雋拉著委屈的年糕，兩人垂頭喪氣地出去吃飯。林父在婚禮上受刺激中風，看見她艱難地蠕動嘴唇，卻發不出聲音。

曾葭半跪在病床前，小聲地叫他：“爸……董事長，是我不好，惹您生氣了。您怎麽能遷怒林雋呢？”

林父嗚嗚地直掉眼淚。他咿咿呀呀半晌，曾葭從他破碎的聲音裏拼出一句話：“我相信。”

很多人的一輩子，就差一句相信。

“阿姨和林喬都很喜歡年糕，尤其是林雋喜歡她，這說明她一定有過人之處，林雋有自己的福氣，您就放心吧。那丫頭就一個毛病，太愛哭了，我看見她就煩。”

曾葭陪他說了一會兒話，不外乎自己很好，讓他務必保重，又給年糕上了點不輕不重的眼藥。估計家人馬上得回來，現在她對於林家人來說無異於瘟神，為了不在病房裏打起來，她不能多待。

她給林父蓋好被子，又替他擦去眼淚，她從公司同事的議論中拼湊出了當年的真相，說沒有怨恨是假的，但她現在連殺父之仇都能看開了，有什麽資格替過世的父親說恨呢？

她保持一個晚輩對長輩應有的尊敬，說：“您對我很好，我知道是為了什麽。我爸如果在天有靈，不論你們年輕時多麽激烈地傷害彼此，他一定會被你的情誼感動。現在知道我爸的人所剩無幾，如果您不活得長長久久，等到沒人記得他了，他就真的從世上消失了。董事長，不論您心裏有什麽過不去的，我拜托您，為了曾孟，一定要保重自己。”

林雋和年糕拎著營養粥回來，沒抱希望地建議林父吃飯，他眨了眨眼，示意年糕餵他，年糕受寵若驚。林雋看見床頭桌上放著一封離婚協議書，立刻追了出去。

醫院前車水馬龍，人海茫茫，早已不見了她的蹤影。

蒹葭蒼蒼，所謂伊人，從未玉立水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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