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葭說什麽也不走，傅媽被她纏得心絞痛，順手端起一盆水，照著她的臉淋了下來，銅盆咣當一聲砸在地上，順著樓梯一路滾下去，刺耳的回聲在整個樓道裏盤旋，像刮刀轉著她的骨頭。

傅叔看不下去了，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曾葭說：“海子死了你就別回來，走啊！曾葭，叔求你了，你別出現在我們面前了！”

周圍的鄰居夜半被驚醒，紛紛不悅地說：“丫頭，你別鬧了。”“就是，這不存心刺激老人麽。”“快回去吧，你也忙。”……

曾葭像只落湯雞一樣站在門口，門裏面的母親張口閉口都是傅海。這情境十分熟悉。她和傅海一起上學，一天滂沱大雨的，她一路狂奔回來，在岔道口看見傅媽一手撐著傘，一手小心地撫著傅海的頭。她覺得那陣雨也流進了心裏。

下一秒門被砰地一聲闔上。門框擦過她的臉，曾葭還沒來得及反應疼痛，鼻血和著發間的水漬一起砸在地上。

她一步一步走下樓梯，全無來時的忐忑心情。樓道裏看戲的鄰居漸漸散了，她還能聽見身後的竊竊私語。

“這家到底是怎麽回事啊？丫頭不是親生的？”

“嗨，怎麽不是。這家小子出了車禍，剛死了！”

“天沒眼。”

“死了不虧，那小子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小小年紀就去和男人亂搞。”

片刻前緊閉的房門突然打開，裏面傳來傅媽聲嘶力竭的怒吼：“誰這麽缺德，把嘴巴都給老娘放幹凈點兒。”

曾葭腳步一頓，下一步踩在轟的關門聲上。

身後的聲音壓低了許多，卻聲聲落到實處，像是在故意說給她聽得。

“這丫頭更賤，勾引他弟弟的男人。”

“我聽說他家小子就是知道這事才撞車……”

曾葭走到大門口，門衛大伯聽見動靜回頭，下一秒大叫著重重地坐在地上，回過神來撫著心口責怪道：“姑娘，你要嚇死老頭子啊。”

傅涯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漬，滿手都沾著血跡，她咧嘴笑了笑，門衛大伯立刻露出見鬼了的表情。

她把手裏的東北參遞給他，請求道：“王伯，你能不能明天把這個給傅叔，他血壓不太好。”

門衛背過身說：“姑娘啊，你這又是何必呢？”

傅涯笑著說：“那拜托您了。”

她走下好遠，站在樹蔭下看著家裏的陽臺，隱隱約約似乎能聽見母親哭泣的聲音，又好像看見傅海趴在窗前，喜滋滋地沖他招手：“姐，姐，我好想你啊。”

她自顧自地笑了，笑聲嘎吱嘎吱的，她自己聽見了都瘆的慌，驚起了灌木叢中一只癩□□。她轉頭離開，餘光瞥見門衛室裏的老頭，對著燈光唏噓地拆著人參的包裝。

曾葭一聲不響地走進公共衛生間，裏面的燈泡結了，一片烏漆墨黑的。

她對著鏡子，恍惚中看見了一個形如鬼魅的自己。舀了一捧水，用力地抹了把臉，掏出手機在黑暗中撥通了林雋的電話。

不知為什麽，她斷定他在等自己的電話。

果然，第二聲沒響就接通了。林雋問：“我聽說孩子沒了？”

其實他本意不是只關心孩子，他也想問問她怎麽樣了，可是問候的開頭有千萬種，他偏偏選了聽起來最薄情寡義的一種。

“雖然薛簡已經告訴我了，我還是不放心，你身體還好嗎？”

林雋知道她為何這麽問，“謝謝你關心。”

曾葭總算徹底放心了，問他：“你在婚禮上丟下我，真的是因為我媽的話嗎？你到底是因為我的病，還是因為你愛上了別人？”

林雋說：“我沒有不愛你。”

曾葭明白他的意思，誰說人心不能掰成兩瓣？可是心臟畢竟是個不規則形，按體積量質量不等，按質量分體積不等。他可以愛著兩個人，但終究不能兩全其美。

“我承認，主要是因為你的病。我剛知道的時候，我太亂了，偏偏又遇見了年糕，所以我……我真的沒有那麽大的勇氣。對不起，曾葭。”

他不知道如何面對他們的將來，面對可能是病毒攜帶者的孩子，面對籠罩在死亡威脅下的婚姻生活。

曾葭說：“你的選擇是但凡有腦子的人都會做的，我不會因此怪你，反倒是我應該向你道歉，我差點兒連累你。可是林雋，你早就可以說，為什麽要等到婚禮上？”

“因為我舍不得你，在阿姨說出那番話之前，我一直舍不得你。無論我如何動搖，最後總會被拉回來，我一定要娶你。”

“你的邏輯真亂呀。我大概理解了，就是你的恐懼和失望加起來，壓垮了二分之一的愛。對嗎？”她大力地擤著鼻涕，對著鏡子露出自嘲的笑。“如果患病的是你，我不會放棄的，因為我們發誓，無論健康或者疾病，不離不棄，直到死亡。”

林雋反問她：“如果你知道自己的病，難道不會離開我嗎？其實沒有什麽不一樣。”

誰知曾葭幹脆地說：“我不會離開。既然你沒事，就證明艾滋病的傳染率不是百分之百。只要你不怕，我就不怕，不就是賭命麽？贏了贏得天長地久，輸了賠上生死與共。林雋，我釋懷了，祝你幸福！”

林雋嘆了口氣，看著身邊睡相軟綿綿的年糕，說：“等你有時間，我我們協商離婚的事情。”

曾葭在車站散了一夜的步，天亮了走進便利店。她離家快十年了，音容皆變，如今在縣城裏算是生臉，睡眼朦朧的店主十分訝異地招待她。她買了份早餐，對著明亮的燈光打理了自己的頭發，然後追上了開往機場的第一班車。

這次是真的要走了。

她想起自己幾年前初初離開海城的自己，指天畫地，慷慨激昂，說撞得頭破血流也不回頭，現在她真的頭破血流了，也真的無處回頭。

如果十七歲的她遵照長輩的意願，一輩子蹲在村裏，和鄰村風評不錯的男人見面、結婚，和李嬸兒張大嫂王三姐一起，繡著珠串花兒、做著面點生意，給在地裏大汗淋漓的男人送頓飯，生下一個像極了自己的娃娃。

白發蒼蒼的她坐在三畝田壟上，一手打著扇子一手拍著蚊子。也許就突然想，我怎麽沒有活得壯闊一點兒。

曾葭只想回到家裏的大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一覺。

睡醒之後，薛簡也回來了。破天荒地為她準備好午飯，坐在餐桌前等她。她身心俱疲，抓起一個餅就吃，沒有追問門鎖是怎麽修好的，薛簡也沒追究她去了哪裏。

曾葭主動告訴他：“你知道嗎，我昏迷的時候做了一個夢，我回到了十七歲的夏天，站在海城的火車站，我就一直一直站著。少爺，你相信人會重生嗎？”

薛簡不信這種無稽之談，“這輩子的曾葭非常好，不需要重來去修正什麽。倒是我，如果我能回到十七歲……”

“你怎麽樣？”他十七歲的時候，似乎沒有什麽變故。

“我就去找十五歲的你。”

曾葭不滿道：“是十六歲的我。”

他笑，看她大快朵頤的模樣，想起了往事，說：“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聽說男人的第一頓飯，一定要做給未來的妻子。當時我對冉夕特別死心眼，什麽話都信，所以鬧著和你學做飯。你每天在石頭那兒上班，回來還得給我寫菜譜。”

“可你太笨了，不管怎麽學都不像樣。”

“已經不錯啦！”薛簡說，“不能按照你的標準來。誒，後來我真的捧著飯送給冉夕了，她很高興。”

“是嗎？那為什麽她現在還不是你老婆？”

薛簡給她添了一碗粥，繼續問味道怎麽樣，她可能餓壞了，嘴裏塞得滿滿的，不住地點頭。薛簡定定地看著她，說：“因為我剛剛想起來，在我把最好的飯菜端給冉夕之前，你已經試吃過無數次了。”

她一片火腿嗆進了氣管，就差沒把肺咳出來。

“丫頭，你和我哥辦好手續之後，我帶你去美國治病，好不好？我已經想好了，我可以開一個殘疾人武術訓練班，你還能幫我。你就繼續讀書，我知道你只喜歡讀書，或者，你想找工作也可以。我也想了解了解美國的黑社會是什麽樣。”

曾葭終於松口：“好啊，咱們像以前一樣。”

薛簡卻說：“不行，不能和以前一樣。我一直想對你說……我下午要去一趟上海，為了爸的事兒。你等我回來，我有很重要的話告訴你。”

“我等你，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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