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葭不知道薛簡這一年憋得多難受，他工作沒幾個月就調入重案組，和身邊的人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少。有一回他說起一場綁架案，把娃娃惡心得吃不下飯拂袖而去，從此他就再也不提了。

曾葭說：“對不起，很慚愧我無法對你心中的凈土有著深刻的理解，我只是高興你陳力就列。”

薛簡卻問她：“但是這件事……你怎麽知道？”

曾葭半真半假地說：“我和你的警察師兄聯系過。”

薛簡笑話她：“不放心我？”

“有點兒吧。”

薛簡嗤笑，“對了，告訴你個天大的好消息，我上個禮拜……”

“你訂婚了。”

“……師兄還不知道這事兒。”

曾葭搖頭，這個消息哪裏還用別人轉告？

“你應該學習我，喜怒無形於色，這樣別人永遠猜不出你的心思。萬一你將來要臥底什麽的……”

薛簡說：“你什麽心思我猜不出來？你飛機失事了？”

曾葭狠狠瞪了他一眼。

薛簡了然道：“那就是家裏出事了。”

“小海告訴你的？”

薛簡也學著她的樣子搖頭，“你眼睛裏就寫著四個字，劫後餘生。”

“你真是厲害呀。”曾葭從包裏掏出一支錄音筆，“我得留下點證據。你說說，一年多以前，任參的事情，我眼裏寫著什麽字？”

薛簡有時候真不知該拿曾葭怎麽辦。要說任參對於她不重要，事發的時候瘋子一樣的那個人是誰？可如果說她深愛著任參，卻在經歷傷害之後毫不避諱地自戳傷疤。他倒是希望她和電視裏的女主角一樣，苦大仇深地對任參的事情避而不談。

“哪裏還用看眼睛？你當時臉上也寫得清清楚楚了。你吃驚，不敢相信，痛苦……失望。”

他事*後到A大找她，曾葭隨時隨地不願意見他，也不願意見娃娃。等到估計她差不多冷靜下來了，他再找上門時，卻已經找不到人，連床鋪都席卷一空。

無論他如何追問，何萘閉口不談，也許是為了替朋友出氣，她狀似無意地對他說過，曾葭某天半夜驚醒，瑟瑟發抖，吐了一大口血。

薛簡一直覺得曾葭和任參走在一起或許是因為寂寞，或許是因為巨變之後渴望溫情，無論曾葭表現得多麽在意對方，他直覺上從來沒有相信他對任參有愛情，他也不知道這份篤定從何而來。

曾葭的反應狠狠地擊碎他的自作聰明。

驚愕，憤怒，痛苦……這些情緒在許多親密的關系中都會出現。但如果不是深愛，就不會因背叛而失望。

曾葭把錄音筆對著他，淡淡地問：“你覺得對不起我嗎？”

薛簡說不覺得。

“無論你多麽生氣和委屈，丫頭，我和懐兒在這件事情上沒有背叛你。背叛你的是任參，他們會睡在一起誰也沒想到。我們只是為了成全冉夕，她等了十四年。”

曾葭說：“是啊，就像你等了他十四年。”

薛簡生氣地說：“你不要說這樣的話。當初因為你這麽說，懐兒差點兒和我分手！”

“我就是想她和你分手，你活該。你讓我男朋友去見一個十三年如一日愛著他的女人，你讓他給這個女人一個交代，你還說不是對我的背叛？那你告訴我，怎麽才算對不起我？你還能再怎麽傷害我？！”

她突然爆發，四周的人都看過來，薛簡拉著她的手腕，勸說：“你別激動！我承認，在冉夕的事情上我難免會……”他有些難以啟齒，正如他當年對曾葭坦誠的那樣，即便他想把冉夕從心底連根拔起，也會留下一個坑和一地碎肉。“但是，如果你願意站在我的立場考慮考慮，我會很感激你。”

“你為什麽以為我需要你的感激？倒不如我們換一換，如果你願意讓冉夕向我道個歉，我會很感激你的。”

薛簡：“你發起瘋來怎麽誰都罵呢？冉夕有什麽必要和你道歉，在這件事情上她也是受害者，她比你無辜。”

曾葭冷笑。

是，許懐是心軟，冉夕是無辜，薛簡是迫於無奈，傅海是為了她好，連任參都是身不由己。他們都沒有錯，事情怎麽就會變成這樣？她長這麽大第一次覺得自己受到殘忍的傷害，然後所有人都向她聲明：我們沒有傷害你。

“從前年十一月到現在，一年一個月零二十一天，薛簡，這麽久了，我給了你這麽久的時間，你還是沒有想明白我為什麽不能原諒你。”

在她悲傷地、憤怒地向任參說出“薛簡不會這樣對我”時，何嘗沒有痛苦中的自豪？下一秒她被徹底打回原形，片刻前的自信宛如一個小醜的獨舞，它自以為精彩絕倫，卻不知臺下的觀眾為何發笑。

如果他是同謀或者知情，他就是為了冉夕，不惜傷害她的利益；

如果他無辜卻選擇承擔，他就是為了娃娃，不惜傷害她的感情。

無論他是為了維護誰，曾葭始終是被薛簡舍棄的那一個。他從來不知道，他的背叛對她來說，才是最殘忍的傷害。

“丫頭你先別走，你還沒吃……”

曾葭頭也沒回，“你到點了，上班去吧。”

薛簡回到分局調出曾葭報警的號碼撥了回去，可是她已經停用了。

曾葭回到系裏立刻被老許傳喚了過去。

“師父，這是ASL的亞洲史教授讓我轉交您的信，她說希望您對她即將出版的文章提出一些意見。”

老許眼已經花了，要把信紙端在很遠的地方對著陽光照看。

“你這一年收獲了什麽？”

曾葭答道：“我在Plus實習了幾個月，把曾經被您罰下的論文向同事請教，認識到了您不允許我通過的原因。”

“這麽說，當初被罰下你並不服氣？”

怎麽能服氣？曾葭自信她的論文是全系最出色的，老許也給過這樣的提示，最後全系卻只有她掛科，她的確對老許的古怪脾氣存在怨言。

“現在我想明白了，雜志社的從編輯、翻譯、校對還有攝影，所有人都覺得我的文章不錯，我想，也許這就是我做事時最大的問題。也許我沒有刻意為之，但在呈現結果的時候，我的態度是諂媚的。”

師母：“……也沒這麽誇張，年輕人不要說自己太狠。”

老許清了清嗓子：“不狠，曾葭你記住，無論你將來要成為一個研究學者，還是致力於文化產業，你都要堅守自己的格局，我鍛煉你這麽久，不是為了培養一個嘩眾取寵的小醜。其他方面呢？”

“是，我記住了。其他的……我因為私人原因，不是很有心力。”

老許沈下臉色，說：“我只負責你專業素質的教育，你心理的成長與我無關。我看你的學分也修得差不多了，我允許你接下來的半年翹課、打架、掛科、談感情、招惹警察，你可以和所有正常的大學生一樣。我唯一的要求是把你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解決幹凈，如果時間不夠的話，我可以替你簽署延遲畢業申請。現在就請你去處理你的私人原因，我希望你的情商和智商處在同一個水平。”

“謝謝師父，現在有一個我的情商解決不了的問題請教您。我查到了當初黑我電腦的人。他說是您逼他幹的，據他自己說還挺仰慕我。我不明白您為什麽這樣對我？”

不只電腦被黑，曾葭在A大的生活不知從何時起麻煩不斷，學分績被壓、網絡賬號被盜取、選課系統被潛入，甚至在隔壁借資料都被圖書管理員針對。她雖然一直知道自己人緣差，但還不至於達到社會公敵的高度吧？

老許早等著她來質問，但這一天來得比想象中晚，他為此感到失望。

“因為你太傲。我必須打破你一路順風的自信。”

曾葭很生氣，更多的是不被信任的失落：“師父，您並不全然了解我，我這一生並不是順風順水。就算是吧，我沒有不勞而獲，我不幹壞事，我的一切都是我本本分分努力獲得的，我這樣的人將來取得成功不是應當的嗎？”

老許不屑於回答這個問題，師母說：“怎麽就一生了？你多大，這話隔壁老王說才合適！小曾，你還是個孩子，這樣吧，你回憶自己經歷過的一些不幸的事情，有多少原因在你自己？”

“……我認為沒有。”

師母露出如我所料的表情，說：“但到底有沒有是我和你說了算嗎？好啦，這是個需要你常常反思的問題。”

曾葭走後，老許兩口子偎在沙發上聽戲，偶爾談論她幾句。

過慧易夭，過剛易折，曾葭的能幹就是她的原罪，如果她流露出絲毫的脆弱、怯懦、失意，任何不積極的一面，那麽她後天的努力堅持就能抹殺她的原罪，可是她沒有。

她在所有人看來完美得無懈可擊，那麽她努力越多，罪過就越深。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