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葭準時在下午五點回到了醫院。

她一推開病房的門，就看見半躺在床上喝粥的薛簡和背對著她的娃娃。

薛簡聽見動靜，放下湯勺笑道：“我可聞到木耳炒飯的味道了。快拿過來！”

曾葭把飯打開放到他面前，正在掏一次性筷子，一直沒說話的娃娃突然轉身給了她一巴掌。彈鋼琴的人最愛那雙手，娃娃手指白皙修長，指甲在她臉上劃下三道血痕。然後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指，掏出濕巾嫌惡地擦拭指甲縫裏的血跡。

她在生氣。

薛簡是她的男朋友，曾葭害得他險些毀了一雙眼睛。她只給她一巴掌已經很顧念往日的情分。

薛簡問：“你們幹什麽？”

娃娃擦完了指甲，扔了濕巾說：“丫丫打我。”

曾葭：“……”

薛簡說：“我現在是看不見，但我還沒聾。”

娃娃臉從脖子紅到耳後跟，但並不準備就這樣把這件事繞過去。她激動地站起來指著曾葭，她從來沒對她做過這樣有敵視意味的動作，“我打她還委屈她了？算我看錯了她，還當她多麽單純呢，還以為我們姐妹和別人不一樣呢。趁著人家女朋友不在無所不用其極，還讓你替她擋石灰！生怕他不知道你有多委屈多無助！”

她顯然是氣急了，一段話裏人稱亂七八糟的。

“你和她說了？”曾葭生氣地問薛簡，“你怎麽能這樣！”

薛簡伸手等著飯，此時很尷尬：“你也沒讓我瞞著呀，而且我只是說了你小時候的事情，別的……”

“你們還有別的？”

他這下裏外不是人了。

曾葭向娃娃解釋道：“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所以我找薛簡之前跟你報備過、也保證過。娃娃，你說的事情我都做過，但你動機分析有誤。還有，你現在只管薛簡受了罪，你看不見我渾身是傷嗎？他不該替我擋著？你的意思是我瞎了就活該？”

薛簡這才知道她也受傷了，插嘴問：“你傷得重嗎？”

娃娃原本被曾葭的話說得有些慚愧，盛怒之後她們友情的歡樂湧上心頭，和她對薛簡的在意分庭抗禮。可是薛簡著急的反應又打碎了這份平衡，“你關心她做什麽？！”

“你做什麽？”

薛簡的眼前一片灰白，心情本就焦躁，這兩人還不肯給他一點安生。但他知道自己作為一個男人是不能沖心愛的女人發火的，於是壓制脾氣耐心解釋。

“我一直讓你不要沈迷小說，看看你現在，動不動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節朝現實嫁接。你清醒一點，現在被你指著鼻子罵的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倆非得把我逼成禍水是嗎？我還算是心志堅定用情專一，不然不會第一時間給你打電話怕你擔心。另外你說得對，曾葭不是單純小白兔，但我還不值得她浪費她的智商。最後，即便挨打的不是她我也會幫忙，我偶像是雷鋒。懐兒，我建議你道個歉，不然我替你說。”

娃娃暴躁地蹬了一腳，哭著跑走了。

薛簡嘆了口氣，“對不起。你不追啊？”

曾葭把筷子放到他手裏，說：“不去，最煩女生哭了。嗯……你別跟她生氣，她沒有惡意。”

薛簡：Excuse me？咱倆的詞是不是說反了？

“丫頭，我沒生她的氣，我的人我慣得起，她在我面前越任性，不正說明她越愛我嗎？沒什麽比一顆無拘無束的女兒心更珍貴的。”

曾葭沒想到有男人能說出這樣的話，心中感慨娃娃真是好福氣。

薛簡繼續問：“不過我很好奇，你是真不介意還是裝的？”

曾葭說：“都不是。如果換做別人，我一定一巴掌扇回去。其實剛才我也想還手的，但是我忍住了。這就是我最珍惜娃娃的地方。”

薛簡讚同：“懐兒就像一團火，雖然有時候會燒傷別人，但這不能掩蓋她帶給人的溫暖。”

曾葭覺得他變得很會說話，或許這是男生陷入愛情後必須掌握的技能，她好奇地追問：“那麽我像什麽？”

薛簡想了一會兒，指了蒙著紗布的眼睛，說：“你一半是石灰，一半是水，既能幫人也能害人。一不小心混在一起的話，依據催化劑的種類，你會產生不同的程度的爆炸，連同你自己在內一起炸得粉身碎骨。”

“為什麽到我這兒也沒個褒義詞？”

“這個……當然啦，你也有別的屬性，比如說允文允武，才高志遠，外剛內柔，玲瓏剔透……”

“我是煮雞蛋嗎？”

“對了，我剛問了懐兒才知道，你還有個曾用名兒呢？難怪她一直叫你丫丫，我之前還覺得奇怪。”

曾葭十歲之前沒有正式的名字，半年前她省狀元的喜寶貼遍大街小巷，曾家鋪卻沒有多少人知道掛在電線桿大條幅上的“曾葭”就是當年的曾丫。

傅爸給她報戶口的時候覺得曾丫這個名稱上不得臺面，萬一將來丫頭取得大成就，這個名字簡直就是她生平最大的恥辱。他翻了三天的字典，說：“以後你就叫傅涯吧，和海子姐倆剛好湊一對海角天涯。”

曾葭不願意叫這個名字，但她一個十歲的孩子的抗議派出所的民警可沒心思聽。直到十六歲領身份證，她才軟硬兼施地換掉了戶口簿上的“傅涯”，為此傅媽幾乎要撕了她的嘴。

“小時候無意中聽奶奶嘟噥，我爸說蒹葭蒼蒼，我如果是個女兒，名字就要叫曾葭。”

“這麽巧？我的名字也是這麽來的。”薛簡立刻來了精神，“真的，如果我是女孩，就用蒹葭的蒹作名字，可惜我是男的，只能取諧音咯。”

“……”這你也要湊熱鬧！

薛簡笑得有些不安，“你爸他……”

“別提，我好不容易才放下屠刀。”

二月裏天很短。兩人說了一會兒話，心思卻漸漸都飛到了跑出去的娃娃那兒。薛簡還好些，他看不到外面黑壓壓的天空。等到曾葭終於忍不住說要出去找找的時候，娃娃的電話已經打了進來。

“丫丫，你真的不管我了呀？”聲音還哽咽著。

曾葭哭笑不得，“趕緊進來，今晚你在這兒陪他。”

“好的。誒，那你呢？”

曾葭反問：“要不我也住這兒？”

她就不接話了，似乎在思考這個提議的可行性和危險度，曾葭靜靜地等著，等到她終於說：“你還是住賓館吧，我出錢。”

“不了，我今晚回北京。”

薛簡說：“我明天回去，一起吧？”

曾葭懷疑地看著他，“你怎麽回去？”

“我讓懐兒聯系石頭了，他明天早上來接我。還是回家看病比較好，我有醫保。”

曾葭還是拒絕了，雖然娃娃的脾氣當不得真，但她話糙理不糙，自己老是杵在他們中間也是接近無恥了。

“還有件事，你北京朋友多，幫我問問哪裏能弄到商務印書館58年版的《漢書》。”

薛簡確認了版本信息，感慨：“你們學人文的就是事兒多，查個資料都要全城搜捕。要不你轉學吧，試試能不能考我們學校，我看你很有潛質。”

曾葭：“那您工藤摩斯的稱號就得讓賢了。”

“您慢走！”

“我還有最後一句。”曾葭走到門口又折了回來，“少爺，雖然我沒談過戀愛，但我起碼知道哄女朋友不是做論述題。你總講道理，她或許要的就是一個擁抱。”

A大住宅區一座雅觀的小樓，臺階旁生著幾枝翠竹，葉尖搖曳著點點枯黃，隨風搖曳，啪嗒墜下一滴水珠。

老許家住一層，曾葭進門之後，老許勒令她讚美一下自家的環境，可憐她年前年後就沒怎麽碰書，絞盡腦汁擠出一句“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

老許氣勢洶洶：“大正月裏你給我找苔蘚出來，找去！死讀書，讀死書，只能應付考試，從來不會學以致用！”

曾葭垂頭挨訓，老許的唾沫星子飛濺三尺遠。她認為老許實際上還是為了那本書氣性不平，但又不好揪著不放顯得小氣，故而四處找她的茬。

“教授，我已經讓朋友給我找去了，很快就能有信兒。這兩天，額……您要不先看看我抄的這個？”

老許嫌棄地說：“你永遠都記著有後路走，所以才肆無忌憚地犯錯誤。總有一天你會犯下不可補救的錯誤，那時候怎麽辦？還有你這，你寫這個東西，啊，我才翻了三章你就錯了一個字，還有臉在這兒跟我討價還價？你們現在的年輕人，不務實！做事偷工減料！我讓你抄書受益的是誰？是你自己，你知不知道……”

曾葭說：“教授，您別把我上升到年輕人的群體高度成嗎？我很惶恐。而且我不可能錯的。要麽是書的問題，要麽……”

“要麽什麽？”

“要麽您記錯了。”

師母正給他們端水果，聽了這話一個踉蹌，蘋果橘子香蕉都滾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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