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黑了，初秋晝夜溫差很大，越往山上走身上越涼，天色越暗。山林深處傳來詭異的呼嘯，此起彼伏，曾葭搓了搓臂上單薄的針織衫，打了個噴嚏，險些沒站穩。

一路快跑到山頂，四周是郁郁蔥蔥的樹木，卻沒有見到人。她又一向有一些小迷信，覺得黑夜裏不能呼喊人的名字，於是大聲地餵了幾句，始終沒有人呼應。

她心裏咯噔一下。

西山很少有學生過來，據說因為這裏鬧鬼。曾葭不是一個純正的無神論者，漸漸害怕起來，咬了咬下唇便要折返。剛走出兩步，身後傳來一陣異響，很輕，很淩亂。

她沒忍住好奇心回頭，循著聲源走過去。怪聲來自一塊巨石後面，巨石半壁連在山體，另一半懸空在崖上，她伸頭看了看，底下烏漆墨黑，能看到繚繞的雲氣，不知深淵有多深。

她轉到側面，打開手機探照燈，果不其然看見了所謂的“驚喜”。

燈光正直直刺入陰影中人的眼睛裏，在漆黑的山上顯得格外強烈。薛簡似乎沒料到的樣子，還保持著蹭樹根的動作，忙閉眼躲了過去，又突然瞪大眼睛看著她，很驚疑的模樣。

曾葭來不及多想，給他解開繩子，剛解脫一只手，他立即撕開嘴上的膠帶，問：“你怎麽來了？”

曾葭也意識到了不對，手下動作沒停，聲音在發抖：“不是你給我發短信的麽。”

“我手機被人拿走了，怎麽給你……”他覺得不可思議，“這算怎麽回事？綁了我，再讓你來救我？這該不會又是特訓吧？”

曾葭打斷他的話，今天太嚇人了。“先別想這麽多了，我們趕緊回去。”

兩人三下五除二地弄開束縛，她扶著他站起來。薛簡被困了一個下午，猛地一站腿軟了下來，撲騰一聲朝地上跌落，曾葭趕緊兜住他，兩人貼得很近，終於看清了彼此的臉，一個比一個慘白。

曾葭還算鎮定，一來被綁架的不是她，二來比起當初被一群大漢堵在墻角，現在的情況已經很可觀。但知道是一回事，生理的反應卻不合她的想法對應，明明不是很害怕，渾身卻涼颼颼的，手心濕漉漉一片冷汗。

薛簡不比她好多少，一則這起橫禍的直接受害者是他，二則長久的教育使他知道，他作為警察的使命是扶危救困，他很少將自己置為“危”和“困”的主角來思考。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薛簡說：“虛驚一場，咱們快走吧。”

曾葭說：“我攙著你。”

她轉過身子，扶著他朝前走，剛踏出一步，薛簡聽到身後一聲鈍響，“小心”二字還沒出口，突然背上被狠狠砸中，還來不及體會疼痛，整個人不可控制地向右摔落。他的右邊是漆黑的深淵。曾葭緊緊地牽著他的胳膊，不設防也被拉了下來。薛簡聽見銳利的風聲，幾乎要劃破耳膜，他睜著眼睛，層層密林遮住了天，曾葭飄在他的上空，薛簡這時候居然在想，這真像古龍小說裏英雄埋骨的風格啊。

這種感覺只持續了三秒，從他衰落到搖搖晃晃地懸掛在空中。他下意識地向下看，一眼望不到底的漆黑，像一個巨大的黑洞，他只能看見自己的腿，搖晃啊搖晃，似乎想要掙脫身子，朝著懸崖底下那巨大的引力撲去。

他渾身發抖，害怕得要死，腦子白茫茫一片，瞬間麻木了五感。卻還是忍不住擡頭，看清了自己的處境。他右手抓著曾葭的腳，像一個破敗的風箏飄曳在夜色裏。再往上是曾葭，她艱難地喘著粗氣，雙手死死地扒著凸出的巖石。也像才回過神突然朝下看他，四目相對，恐怖的漆黑中，他們的眼睛很明亮。

曾葭哆嗦著說：“你放手。”她先是一路快跑爬上山，又被方才的一幕嚇個半死，情急之下抓住的這塊巖石也很陡峭，她幾乎精疲力盡，承擔不住他的負荷。

她說話的功夫，脖子動了動，這細小的動作通過軀幹和四肢傳遞到薛簡的手心，已經是非常大的振動，他的身子不可遏制地又晃了晃，突然下沈了一下，他驚得凝神，曾葭今天穿的是皮鞋，拉鎖已經開始松動。

他搖了搖頭，意思不言而喻。

曾葭怕得流出了眼淚，哭著哀求他：“我真的撐不住了，你放手我可能還活著，你不松手我倆都得死。”

薛簡還是搖晃著，聲音也在風裏晃動：“我不放手我們都可能活下去，我一旦松手我就死定了。好歹我救過你的命，丫頭，你不能這麽害我。”他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這時候他的死活真的取決於她，只要她嘗試著把鞋子踢開，他想自己是沒有辦法的。

曾葭只是在哭，避開他的目光，哭聲撕心裂肺：“可我真的不想死。我還要送小海出國讀書，還要給傅叔和媽買新房子，我還要做一個有用的人，我還沒談過戀愛……我真的不想死啊。”

她的手心冷汗熱汗一起出，越來越滑，手漸漸松了，她嚇得住嘴，更加用力地抱住巖石，艱難地摩挲著右手，換了一個幹燥的觸點。

“別喊！萬一把兇手再引過來怎麽辦！”薛簡也急了，“你不想死我就該死嗎？”

曾葭：“你閉嘴！別煩我！你就是想拉著我一塊兒死！”

薛簡罵道：“那我怎麽辦？難道為了你我不要命嗎！”

說話的力氣大了些，他感到身子又朝下沈了一分。擡頭看了看，她的鞋子估計是撐不住了。她似乎不敢再大哭，想要節省力氣，克制不住小聲地抽噎著。

她哭得很難看，薛簡想，從來沒看見她哭過。雖然這個從來有點兒短。他想起不久前兩人信誓旦旦的約定，說好了一起改變世界，現在他們連世界都沒有見到，並且可能再也見不到了。

他真的不想死……可是，是他連累了她。盡管心裏不斷地反駁，良知卻提醒這個事實。他當初救了她，給了她好好活下去的希望，難道是為了讓她去死嗎？

如果他們面對的是一支槍，一把刀，他能毫不猶豫地替她擋著。可現在不一樣，死神在懸崖下向他招手，他切身地體會到死亡的恐懼和黑暗，這種掙紮著的等待有種戳破人性的力量，撕開所有美好，赤*裸*裸地展現最本質的東西。

他是普通的人，不是英雄，也不是主角，薛簡當然很希望自己是一個人品高尚的人，可是考驗來臨時，他極其失望又想當然地認識到自己的自私和怯懦，且不以為恥。

僵持了很久，窒息的恐懼在他們之間彌漫。

很冷，他的手緊了緊，隔著皮鞋能感受到她肌膚的顫栗。

“丫頭，你說得對。你答應我一件事，不，兩件，兩件事。”他看著腳底的雲氣，感到不舍和絕望，張大了嘴巴，風呼呼灌進氣管裏，喉嚨幹澀，聲音含糊不清，語無倫次：“其實我已經決定聽你的了，你替我告訴冉夕，我祝她幸福。還有，還有你得跟所有人說，我最後做了一個很英雄的選擇。尤其要讓林家那群人知道。他們總是看不起我，你要替我出一口氣。”

他心緒輾轉的時候，曾葭也沒有閑著。她哭過了好一通，已經冷靜了下來，又穩穩地抱著巖石，聽了這話心裏大慟，一面是求生的本能，一面是良知和友誼，她也掙紮得厲害。自信還能再撐住一會兒，她情不自禁小聲阻攔他：“不，你先別這樣，別松手。”她用很大的力氣，聲音卻散在山風裏，虛無縹緲，他卻聽清了，有些震動又有些感動，雙眼迷離地盯著她的鞋子，苦笑道：“不松手也沒用了，你說得對，我是死定了，不能拖上你。”

曾葭連搖頭的力氣也不再有，只是靠著意念在支撐，“我還能再堅持一會兒，你等我快要堅持不住了再松手……這樣，你的手慢慢動一動，朝右動，不不，不對，”她也看著鞋子和他的手，思緒有些渙散了，“是朝左，你手朝左移一移，應該能抓著我的腳踝，就不會摔下去了。你慢一點兒啊！不然咱倆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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