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海精神抖擻地跑遍全村回到家，大汗淋漓的，渾身都濕透了。他正想高興地說一家人慶祝一下，卻後知後覺到屋裏的氣氛不對。

是曾葭先開口說：“我剛才給學校打了電話，教務主任說，我會有兩萬塊的獎學金。我第一年的學費和住宿費只要五千。”

傅媽眉頭擰的死死的，“你是在跟我算賬嗎？你到了北京那麽大的城市，做什麽都必須花錢。你要不要住宿，吃不吃東西，每個月要多少電話費，需不需要買書？再說你見得多了，又會不會有虛榮心……家裏怎麽供得起你？”

曾葭深吸了一口氣，問：“媽，這樣的話我高考之前您怎麽不說呢？”

“我們哪裏想到你真的有這個運氣……”

傅爸抽了口煙，又看了看倔強的閨女，有些不忍，和傅媽商量：“實在不行，咱找街坊四鄰幫幫忙。”

“你這是何必呢！不要由著她。”傅媽氣惱地說，她實在不理解曾葭是怎麽想的，怎麽就不能過安生日子？認字了懂事了還不夠嗎？“她一個丫頭，在外頭能闖出什麽？你看看全村的姑娘，唯獨她一身的傲氣！大人難道還能害你嗎？”

曾葭說不出話來，但臉上神色卻很堅定。她一向很聽話，十七年來從沒違逆過什麽，這回她出乎意料的堅定使得父母非常驚怒。雙方的意思都不容更改，一時竟下不來場面。

傅海在一邊呆呆地看著，這莫非就是代溝？他完全不理解父母的想法，這是姐姐的前途，是她的一輩子，她把許多人夢寐以求、卻求而不得的機會抓在了手中。難道他們希望她永遠呆在這間面餅鋪裏，重覆著他們的人生？

他咽了咽口水，喘了口粗氣，憤憤不平地說：“爸，媽，咱家沒窮成這樣吧。就算真的這麽困難，我們可以去找姑姑家幫個忙。”

傅媽：“你表姐剛離婚，帶著個孩子，你姑姑哪裏來的閑錢。何況曾葭又不是……”

她話不說完，一家人卻都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何況曾葭又不是她的親外甥，曾葭只是她媽帶過來的拖油瓶。這話她從小聽到了大。

傅海搖了搖頭，認真地說：“不管怎麽說，我們不能委屈姐姐。反正我不會念書，大不了我不上學了。姐，你放心，我明天就跟著朋友出去找工作，我能供你上大學。”

傅爸大怒，一巴掌掄向他：“你再給說一遍！”

傅海被他打懵了，擡頭求助般地望著傅媽，她也是一臉失望地看著他。他於是不敢再說話。

這一巴掌沒把傅海怎麽樣，卻徹底打暈了曾葭。

“媽，按照您的意思，小海明年這個時候，您也是這樣的話嗎？”

傅媽一楞，接著語重心長地說：“你和海子不一樣啊。他是男孩子，而且這個家以後都得靠他。我供著你去北京讀書他就過不好，曾葭，你當姐姐的就不能讓這點弟弟。”

“還要我怎麽讓他！”她克制不住心底的委屈，手臂上血肉脫落的疼痛又翻了回來，喉頭像堵著一團火，她扯著自己的領口大聲地質問，“我連身上穿的都是他剩下的，還要我怎麽讓他！他的人生是人生，我的一輩子就該被糟蹋嗎？”

臉頰重重地挨了一巴掌，這一回動手的是傅媽，她被打得直往後跌。傅海忙從後面接住她。她心煩意亂，奮力想從他懷裏掙脫出來。他卻緊緊地抱著她，一聲聲慌亂地喊著姐姐，仿佛此時受了不公待遇的是他。

她一氣之下猛地揮手，將他甩了出去。她的腦袋暈乎乎的，然後被“砰”地一聲重擊砸醒。驀地回頭，楞楞地看著他摔在門上，下一秒像被抽了骨頭一樣緩緩地跌落。

傅爸抱著傅海坐起來，額頭上鮮血汩汩。傅媽嚇得哭了出來，左鄰右舍張羅著奔向醫院。

曾葭被丟在原地，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灼熱的疼痛燒遍全身。她十指緊緊握成了拳。她一個人吃了晚飯，獨自坐了一夜，第二天如常起來在面餅鋪忙活。直到傍晚的時候，她叫了輛面包車，背著包去了醫院。

縣醫院就在一中不遠處，她路過停車場前，遠遠地看見一中高高飄揚的紅旗，還有堅定的三維立體人字像。

她躲在走廊的飲水機後，看見父母齊齊走了出去，才溜進傅海的病房。

傅海一個人哪裏睡得著，第一眼就看見了出現在門口的她，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卻又覺得難過極了。

“姐，你怎麽打我呢？”

她在他身邊坐下，摸了摸他纏著繃帶的頭，“對不起啊。”

他忙搖了搖頭。她掏出從家裏帶來的禮品袋，問：“這是你送我的嗎？”

他這才想起這件禮物的事情，忙跟她解釋清楚。姐弟倆都笑了，坐在病床上打開袋子，裏面裝著兩件禮物。一件女式的絲巾，很簡單的款式，另一件是男式的運動鞋，是傅海最喜歡的牌子。

曾葭作出很失望的樣子，“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兩人笑鬧了一會兒，突然又是一室沈默。昨天出了那樣的事情，怎麽能當沒發生過。

“小海，你還記不記得，你最初為什麽叫我姐姐？”

傅海說：“當然記得，你剛到我家的時候，咱們才十歲吧，我看你很不順眼。後來，我跟村頭的小痞子打架，他罵我是沒娘的孩子。姐你剛好看見了，就去他家找他媽算賬。為了這件事你被媽打得特別狠，全村的人都說你小小年紀就心腸惡毒，但我知道，你是想要保護我。”

“對啊，現在想想那時候真過分，一點教養也沒有。”

“姐，你今天不太對啊。”

曾葭從失神中走出來，搖了搖頭笑著說：“沒什麽，就是有點兒傷感。姐昨天太過分了，不該不體諒爸媽，也不該遷怒你，小海，你記得，姐知道錯了。”

他訥訥地點了點頭。

曾葭出門的時候，傅海在後面喊了一句：“姐，你明天給我包餃子吃吧。我這兩天都餓死了。”

曾葭沒有轉頭，傅海於是以為她沒有聽見。

她在醫院走廊裏碰上傅爸，有些尷尬地叫了聲“傅叔”。傅爸點了點頭，拍了拍她的肩膀，拎著熱水瓶回了病房。

曾葭到火車站的時候，娃娃已經等了她很久。她一邊狠狠地拍著蚊子，一邊沖她直招手。

“我給你買了火車票，還有半小時檢票。”她從身後拿下大背包，塞到她的懷裏，“這個是我的幾件衣服，和一些零用錢。還有，我中午替你回學校問過了，老師說獎學金下個禮拜打到你的卡上。奧，我媽他們郵局最近也在搞一個大學生資助項目，她說你……”

曾葭一把抱住了她，“我舍不得你。”

娃娃一楞，回抱著她寬慰道：“我在天津上學，離你很近啊。以後也可以去看你。你記得我手機號吧，到了北京安頓好了立刻給我打電話報平安。哎呀，真不知道你爸媽是怎麽想的……”

她意識到自己失言，立刻住了嘴。曾葭也沒有再說下去，她們考慮的並不是同一個問題，她並不是單純舍不得娃娃這個人，海角天涯她們終會重聚，她只是舍不得在小城多年的時光。

娃娃看著她走近檢票口，只背著一個小包。即便是最好的朋友，她到底還是不要她的額外幫助，她有些失落，又有些心酸，卻更多的是期待和好奇：曾葭這一路走下去，會走出怎樣的人生？

她一直站在火車站前，直到廣播通知列車已經出發。她握了握拳，掩住心裏的悵惘，手裏捏著曾葭的親筆信，買了兩斤蘋果去看傅海。

娃娃約了學校的同學，打算為曾葭開一個慶功宴。這下好了，主角缺席，她坐在KTV包廂裏，臉色很不好。

有人勸她高興一些：“說真的，曾葭要來了，我們都和她不熟，反倒不好玩兒了。”

班裏平素默默無聞的一個男生抱著禮物蹲在沙發上，聽說曾葭已經離開海城，他神色黯然。娃娃看見他手裏的八音盒，不禁讚嘆：“好漂亮，這是送給誰的？”

男生被她燦爛的笑容迷了眼，傻傻地把禮物捧給她。

“你喜歡的話，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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