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暑熱最盛，屋頂的吊扇吱吱呀呀，人群中翻飛著滾滾熱浪。

一陣鈴聲驟響，傅海驀地拉回神游的思緒，懨懨的表情立刻雀躍起來，扔下手中轉動的筆，匆忙收拾了書包奪門而出。

他的教室在二樓最中間，轉到樓梯拐角，沒想到正有人在等著他。

站在樓梯旁的是一個姑娘，架著一副黑框眼鏡。一只手別在身後，另一只緊緊地抓著扶手，手心貼著扶手滲出熱汗。

他一米八的個頭，把女孩整個籠在影子裏。

想也知道這是在等他，卻遲遲不肯開口。無奈他只得主動提供臺階：“同學，你擋住我的路了。”

女孩抿著嘴，心裏和表情一樣惴惴的，直到他露出不耐煩的表情，終於鼓足了勇氣開口：“傅海同學，你是要回家嗎？”

“不然怎樣？都放假了。”

女孩臉更紅了，聲音壓得越來越低：“我，我就是想問問你，曾葭學姐高考怎麽樣？”

他的神色變得很驕傲，不再是漠不關心的態度。

“你認識我姐姐？”

“當然，你們姐弟倆誰不認識呀，姐姐聰明，弟弟……”

他扁了扁嘴，問：“這位同學，你到底有什麽事？”

她死死地盯著自己的腳尖，緩慢卻堅定地從身後舉出一個袋子。

“雖然不知道曾學姐喜歡什麽，但她一直是我的偶像，這個是我給她挑的生日禮物，你能不能替我轉交給她？”

“沒問題，我會轉交給姐姐的。”他笑著繞過她走下樓梯，剛邁出幾步突然轉頭看著她的臉，然後提醒道，“你的臉這麽紅，不會是中暑了吧。趕緊回家喝點綠豆水。”

直到他走下好遠，突然聽見樓梯上傳來一聲歡快的尖叫。

傅海：“……”女人真是麻煩。

他拎著禮物跑到一中門口，果不其然看到自家十年前的大摩托，尷尬地擠在四個輪子的海洋裏。他倒是不覺得難堪，只是心酸，但這是一轉念的情緒，然後立刻高興地揮手，擠過人群奔了過去。

“爸，媽！”

傅爸傅媽對視了一眼，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欣慰又無奈的表情。

“海子，午飯吃了嗎？”

他邊低下頭給母親擦汗邊說沒有。

於是他們來到一中西邊的步行街，進了一家空調開放的面館裏。

坐定以後傅爸笑著說：“聽你姐說，這家的牛肉面你最愛吃了。”目光落到他手中的禮品袋上，臉有些沈，告誡他：“這又是你們學校哪個女生送的？我告訴你，你來年就高考了，絕對不許隨便……”

傅媽嗔笑：“哎呀，他爸，你弄錯啦。這個包裝，還紮個蝴蝶結，一準是送給曾葭的。”

傅海哈哈大笑，“還是媽猜的準。這個呀，”他拍了拍鼓囊囊的袋子，“是人家送給姐姐的升學禮物。”

傅爸瞪了他一眼，說：“你是不是忘了，上回你替人給她遞紙條，被你姐罵得狗血淋頭的。”

“您快別提這茬啦。”他臉紅得厲害，“這是女同學送的，姐姐不會生氣的。”

傅爸大驚：“現在女生都看上你姐了？！”

傅海：“……”

傅媽：“……”

母子二人埋頭吃面，不再跟他說話。

面館老板熱情得很，吃完飯還讓他們在屋裏坐一會兒，等日頭過了再回去。

傅媽說：“怎麽能好意思呢？”

老板忙擺手道：“這是曾葭的弟弟吧。上回我家老太太犯毛病走丟了，還是您家閨女幫忙送回來的。”

傅海從小和最愛聽人誇他姐姐，比稱讚他自己一萬句都心裏舒坦，當即自豪地說：“您可不知道，您家奶奶差點被車給撞了，我姐為了救她還受傷了。”

老板大驚：“有這樣的事，怎麽沒告訴我呢！”

傅海撇嘴：“我姐吊了一個月的手臂呢。”

傅爸傅媽一向不知道這裏頭的事情，有些責怪地說：“這孩子，傷了也不跟家裏說。”

傅海跟著他們感慨了一會兒，拿過傅爸的手機，走到安靜的地方給家裏打電話。嘟了三聲後接通了。

“姐啊，是我。我放假了！”

曾葭笑道：“東西沒落下吧？吃飯了嗎？對了，媽今天身體不舒服，你別鬧著要吃涼的。”

傅海一一作答，又任性地說：“知道啦，你總教訓我。我可就小你一個月而已，你總拿我當孩子。”

曾葭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默默地翻了個白眼，“你就是小我一分鐘，那也是小。行了，不跟你鬧了。我還得去幹活呢。”

“我有事回去跟你說。”

“嗯，就這樣。”

曾葭掛了電話，快步跑到電餅鐺前，烙餅已經有些糊。她埋怨地砸了下腦袋，匆忙把烙餅拿出來，打好包，給外頭陰涼下等了半晌的工頭送了過去。又趕回屋重新下鍋。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屋子裏熱得很，因為面粉太多的緣故，不能轉風扇。一縷汗順著她的眉心劃過鼻梁，砰地一聲砸到案板上，瞬間被蒸發幹凈，半分水汽也不見。

她恍惚了一下，有什麽是這滴汗水存在過的證明呢？手下的動作漸漸遲緩下來，突然不遠處電話“叮鈴鈴”又響了起來，她嚇了一跳，不留神右手手臂壓在了滾燙的餅鐺邊緣。在蒼蠅嗡嗡嗡的嘶鳴裏，皮肉焦糊的聲音在她耳畔被無限制地放大。過了三秒她才意識到疼痛，顫巍巍地放下面團，端著手臂去了後院，抄起一瓢涼水澆在手臂上。

離手腕一指處，赫然印著一道月牙形的傷口。她臂上皮膚有些黑，被燙傷的地方去了好幾層皮，露出鮮嫩的白皙的肉，點綴著星星點點的血珠。她伸手摸了摸，黏膩膩的。

前屋裏電話還在響個不停。她覺得初時鉆心的疼痛已經沒有了，撣了撣情急之下撲滿身的面粉，接起電話。

“丫丫，是我。”

來電的是娃娃，曾葭的同班同學，這種在高考前夕並肩作戰積累的感情之深厚，未親歷者不能體悟。她比曾葭大一歲，但是長得非常嬌小可愛，紅撲撲的臉蛋像蘋果一樣。

曾葭很高興接到她的電話，但此時不太舒服，無法表達出內心的雀躍，只淡淡地說：“娃娃，怎麽了？”

娃娃沒有察覺出她的不對，她此時太興奮了，覺得滿世界都冒著金光。

“我告訴你啊，我媽剛從縣郵局打電話給我。你的錄取通知書到了，你被A大錄取了！他們已經派車給你送過去了。我準備給你辦一個盛大的慶祝派對……”

和娃娃正聊著呢，門口傳來摩托車熄火的聲音，車燈噌地一下打在窗戶上。曾葭應付了幾句掛了電話，匆匆跑到傅海房裏，翻出他的護腕擋著手臂的傷口。

傅媽進門後換上圍裙，奇怪地問：“你怎麽把鍋給停了？”

曾葭抿了抿唇，說：“今天天太熱了，都沒什麽人過來買。媽，你也歇會兒吧。晚飯我已經做好了，給你們熬了綠豆湯。”

傅媽有些猶豫：“可是這飯點……”

“沒事兒，媽。您們先吃飯，我可以慢……”

話沒說完，遠遠地瞥見馬路邊停著一輛綠色的車。傅海和司機說了幾句話，立刻激動地大喊：“姐姐，姐姐你快來呀！”

她直到此時才反應過來娃娃那通電話的內容，覺得一汩激潮在心中翻湧。

一步一步踩在棉花上一樣，很多畫面在腦海裏翻湧：和娃娃打著手電窩在被窩裏熬夜看書的日子，爸媽為了他們姐弟辛苦操勞的日子，傅海小時候眼饞地盯著別人扔在地上的娃哈哈的日子……沈甸甸的錄取通知書捧在手上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終於可以讓他們的辛苦結束。

似乎是為了照顧她的心情，面前竟吹來了一襲涼風，卷起她淩亂的發絲。她定定地看著遠方，身後是傅海瘋狂奔竄吶喊的聲音：“我姐姐是大學生啦！”恨不得讓全世界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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