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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都將是你的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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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元四十三年冬, 天上零星飄著雨。

一輛去往南都的小破板車上, 滿滿當當擠著七八個人, 趕車人說:“聽說餘樵亂起來了?”

“陸將軍死了,他們可不得亂幾天啊!”

“怪不得天氣這麽邪,往年哪裏會有這麽冷。”趕車人抱怨道,“原來是大動蕩……”

有人接道:“老兒, 少說兩句吧, 好在南都還太平, 莫起這種不吉利的話頭了……”

車上一直有孩子, 如貓叫一樣,喵嗚喵嗚哭著, 車上有人嫌這哭聲煩, 喝道:“那個小婦, 孩子哭呢,你哄哄也好啊!”

如不是看到她體態豐腴孕意未消, 真要以為這孩子是她偷來的。

或者說……這個抱孩子的女人,一直神色恍惚,偶爾回神看向懷中的孩子, 那眼神也仿佛是在考慮是否要把她扔掉。

孩子依然在哭,女人也在流淚,滿眼不舍後悔之意。剛那人又呵斥了幾句後, 這女人才背過身,解開衣裳給孩子餵奶。

有人勸道:“算了這位兄弟,那婦人在餘樵搭上的車, 看她哭哭啼啼的,許是家中生了變故,到南都投親,出門在外,多擔待吧……”

師煙在南都確有遠親,可她找到了人才知曉,那遠親根本不願收留她。

那遠親在院子裏洗著衣服,刻薄道:“怎麽,你家木匠死了?”

師煙知她話裏話外是要趕她走,輕鎖眉頭憂愁過後,問道:“可有人家……要乳母?”

“想給富貴人家當奶娘?”那遠親斜著眼睛譏笑道,“大戶人家誰要你這死了男人的晦氣奶水?再者,沒人會替你白養兒子,你那木匠夫婿不是還有個瘸腿哥嗎?你還不如把兒子過繼過去,給那瘸子做個小……”

師煙咬了咬牙,轉身走了。

“死了男人還想過好日子……就算有兒子又怎樣?你還想憑你那病貓兒子富貴,你好跟著上天去當天母?”

師煙抱著換來的女嬰,站在南都街頭,不遠處就是一家花坊,門口偶爾還能見到光著身子白花花的女人跑出來嬉笑天寒。

師煙低頭看著懷中的女嬰,她吃過奶後就不鬧了。

她很好帶,即便是哭,也是很小聲的哭。

師煙輕聲說道:“原本想養大你……等驍兒騎著高頭大馬來接我時,我給你倆搭上線,擡你做王妃……”

不,她原本是想扔掉她,神不知鬼不覺的讓她慢慢消失。

這麽小的孩子……如果扔掉她,會很快。但許是不敢,定心換掉孩子,已經是她做的最大膽的事,跑出廟後,她備受煎熬,一直在回去和向前走中掙紮猶豫,再也沒有第二份勇氣,讓這個孩子去死。

她在來南都時,做過盤算,到南都後暫借住在遠親家,去大戶人家尋個差事,伺候小主子,把這個孩子養大,將來把她指給她兒子。

這個姑娘會是個好模樣。

但現在,路都被堵死,她養不了這麽小的孩子,也不能再把孩子帶回餘樵。

她送走了兒子,還偷了家中的錢和丈夫做活用的一塊好木,回去就是死。

花坊門前,歡聲笑語,光著身子大咧咧叉腿站著舞女歌女,松散的發髻上,發白的腕子上,甚至是腳踝上,都金光燦燦。

師煙翻出偷拿的那塊木頭,取出小兜中包裹的銼刀,刻下了她的生辰。

“這本是留著給驍兒看病用的,是給藥堂大夫的……”師煙拍著懷中的嬰兒,說道,“怪只怪她一個郡主,身上連塊值錢的玉都沒有……”

師煙刻著時辰時,忽然想起,家中的木匠本是要拿這塊微香的好木頭雕蘭花。

“給你取個名字……”

她匆忙刻完,把木牌放進繈褓裏,小被展開,她想起裹這個女嬰的小被,是她兒子的。

蕭宛生完孩子後,她幫忙扯掉裹兒子的一半紅底碎花小被,分給了那個新出生的女嬰。

師煙頓了許久,又拿過木牌,鑿了個孔,沿邊撕下一條,穿過木牌口,打了個結,掛在了女嬰的脖子上。

做完這一切,師煙說:“不是我不養你……女人以後都是要被男人養的,早養晚養都一樣,你到了花樓,會有很多男人養大你,只是……”

只是這樣,你就不能嫁給我兒子當王妃了。

“命運造化。”師煙說,“只是上天的意思,讓你遇到我……莫怪我心狠……”

師煙低著頭,快步走去,把孩子放在門口,立刻轉身離開。

兩位歌女出來送客,她們只披著一件耷拉到膝下的輕紗衣,原本擁著客人嬉笑逗趣,到門口時,一個眼尖,見到有人放下孩子匆匆離去,對著背影喊道:“哪個不要臉的狠心娘!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拿走!”

那個背影頓了一頓,小跑起來,拐過街角,消失了。

門口的孩子喵嗚喵嗚的哭了起來。

客人微醺,捂著心口道:“唉喲菩薩保佑,這小可憐……”

另一個歌女忽然止了笑,神色恍惚的晃悠過去,慢慢靠近那個孩子,彎下腰,把她抱了起來。

剛剛呵斥人的歌女急道:“阿淑!放下,怎麽能……芙姑不會讓你養她的!”

“翠姐姐……”那個喚作阿淑的女人扭過頭,笑的有些傻氣,“翠姐姐,你看,她還活著!她沒死,她又回來了!”

那客人抱著自己油膩的大肚子,連聲嘆道:“唉喲,淑兒也是個小可憐吶……”

師煙聽說相府夫人新添了一女,需要奶娘,自己尋上了門,相府夫人躺在鑲金邊的床榻上,手裏拿著金簪給面前的花兒松土。

見人進來,她擡起眼皮,懶懶道:“給你做保的,是西街的浣衣女?”

“是……”

“嗬,從餘樵來……死了男人?”

師煙沒有答話。

丞相夫人哼笑一聲,慢聲說道:“把衣服脫了我看看。”

師煙閉上眼,脫去衣裳,露出胸脯。

丞相夫人說:“我不要死了男人的晦氣女人來給小姐餵奶,不過,倒是有人剛巧喜歡奶水足又死了男人的女人。”

她喊道:“餘媽媽,帶她去給老爺看,就說,要給崔將軍送的禮,我找到了。”

“是,夫人。”

十一月的最後一個夜晚,步蓮華歪在華清殿的榻上讀書,忽見阿蘭腫著眼睛,氣沖沖地走進來,幹脆利落地脫了鞋上榻,問他:“我背上,左肩下面,有沒有一塊雞蛋大的胎記?”

步蓮華悠悠道:“胎記啊……讓我想想,我好像記不大清了,不如你脫了衣服轉過去讓我看看?”

阿蘭立刻扒掉上衣轉過身,偏著頭問他:“快看!快些告訴我,有沒有?”

步蓮華手指摸上那塊淺淺的胎記,說道:“它就在這裏……這麽多年,沒有人告訴你嗎?”

“誰沒事盯著我後背看啊!”阿蘭不知為何有些急躁,她一眨眼,眼淚就掉了下來,可自己又十分生氣,似乎流淚是件令她氣惱的事。

“她說她扔掉的那個孩子,有她刻的蘭字木牌,木牌是用裹她兒子的碎花布做的繩子……她扔掉的那個孩子,後背還有一塊胎記。”

阿蘭憤憤擦了眼淚,說道:“那就是我!她扔掉的就是我!可她憑什麽?!憑什麽!!”

“那些大臣,那些人……還有你爹,聽完那女人的話後,還恭喜我……”阿蘭扭過身,撲進步蓮華懷中,委屈大哭,“有什麽恭喜的,有什麽?我所有的苦……我所受的所有的苦,都是她!全都是她!”

她邊哭邊說,傷心,委屈,氣憤,難過,驚懼……又有一種塵埃落定後的心酸。

步蓮華手指勾出她脖子上掛的那塊木牌,看到繩子,輕聲說道:“當年,那個夭折的孩子,他所有的遺物,主公都收著……就是這樣的碎花布……”

“阿蘭,我也要恭喜你。”步蓮華說道,“從此以後,終結苦難,名正言順,你有家了,有親人,也有國……”

阿蘭用一種覆雜的語氣,小聲問他:“我該怎麽處置她?”

“你想如何處置她?”

“我不知道……”阿蘭說,“嚴楓說,會在停戰月之後……再行處置。她問我的意思……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交給我。”步蓮華輕拍著她的背,低聲安撫道,“你不願的,你想逃開的,讓你為難,令你煩憂的,都交給我,我幫你做。”

好久之後,阿蘭的呼吸聲平穩下來,她輕聲說:“蓮華,抱抱我。”

步蓮華抱起她,低頭吻她頭頂,撫摸著她的背。

“我是公主。”她低聲說。

步蓮華也輕聲應道:“你是。”

“我是……我一直是。”

“嗯,從出生起,你就是。”

阿蘭如夢囈一樣說道:“我母親是蕭宛,是能定國安邦的奇女子,我父親是北朝大將軍蕭九,我姓蕭,我有名字……我是他們的女兒……我是大宛的公主。”

步蓮華輕聲說道:“是,殿下。”

阿蘭緊緊抱著他,又慢慢地放松了下來,呼吸越來越悠長,她在步蓮華懷中尋了個舒服的位置,腦袋靠著他,慢慢睡熟。

步蓮華輕輕刮去她睫毛上的淚珠,撫摸著她:“睡吧姑娘。”

醒來後,你會越來越堅強,再沒有什麽會是你的軟肋,你會越戰越勇,你將富有天下,坐在最高的位置。

山川江河,都將是你的疆土,從此以後,你將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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