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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援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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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州城,小孩哭、大人罵,推著太平車兒往外跑的,挑著擔子搬東西的,拖著女人抱著娃娃的,牛馬驢狗亂叫亂跳的,人和牲畜在大街上竄來竄去,一片亂紛紛的末世景象。人人臉上都是說不出的焦慮,恐慌的情緒像病毒一樣四處蔓延,整個城市籠罩在窮途末路的絕望之中,連茶攤前臥著的大黃狗,都像發了瘟似的紅著眼睛呼哧呼哧直喘氣。

福建宣慰使行征南元帥府事唆都從福州出兵,步騎五萬過興化、泉州,直趨漳州!唆都兵臨興化,已故大忠臣陳文龍的族叔陳瓚,率領家丁和三千義勇據城固守,予元軍以重創。十月十五日城破,城內軍民同仇敵愾,與元軍巷戰終日,百姓們用菜刀、用木棍、用手指甲和牙齒與敵人搏鬥,他們只有一個盼頭:朝廷大軍快從泉州來援!

南望王師,遺民淚盡。興化陷落,陳瓚被俘不屈,五馬分屍而死,殺人魔王唆都下令屠城,全城三萬軍民壯烈犧牲,所有人臨死前都只有一個疑問:行朝的大軍,在哪兒?

興化人泣血盼望的行朝大軍不但沒從泉州來援,反而入海逃竄。唆都兵到泉州,此時行朝早已入海,遂不戰而下。

有泉州逃到漳州的百姓說,元韃子正在收拾營帳,怕是馬上要取咱們漳州了!

漳州人並不是孬種,這裏畬漢雜居民風彪悍,元韃子打起來,大不了和他們拼了,就算全城戰死,也不辱沒了祖宗。說書文上都講了,忠孝節義,身後流芳百世,千秋萬代受後人景仰;投降韃虜,祖宗蒙羞,死後閻王爺要拿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哩!漳州人願意為保衛家鄉、為朝廷流盡最後一滴血,咱們絕不比興化人膽小懦弱!

可是、可是朝廷已經拋棄咱們了!連行在的泉州都能拋下,一矢不發就逃奔入海,試想咱們這漳州城還能守得住嗎?再看看城墻上的兵,一個個沒精打采,衙門裏的知府何清,到現在也沒出來勞軍、動員民夫,看樣子他也沒打算守下去。保護天下子民的朝廷,牧守一方的知府尚且如此,咱小老百姓犯得著替他們送命?

文丞相在西邊的梅州,陳大使在北邊的汀州,出城、出城,往西往北投他們去,漳州城裏的祖宗基業,便送與遭瘟的狗韃子吧!

國破家亡的亂世中,人們並不害怕死亡,他們只害怕死得沒有價值。

“快點,收拾好了沒?”

東城一座小小的院落,顧秀才收拾好行裝,催著家人上路,他要舉家逃往梅州,那裏,有身負天下人望的文天祥文丞相。

還不快點,娘年紀大了,又是小腳,從漳州到梅州,六百裏山路,不早點走,被韃子騎兵追上怎麽得了?

這時,從街上傳來一陣喧嘩,人喊馬嘶,亂糟糟的一團,顧秀才的心裏,也就擰成了一團亂麻。

媳婦眼睛紅紅的,從娘屋裏走出來。顧秀才正著急上火,見她這個樣子,不由急道:“怎麽回事,你還沒幫娘收拾好?”

媳婦的心裏就是一酸,往日,婆婆老是和自己磕磕絆絆的,吵幾句嘴、逗點閑氣,丈夫自然是偏幫著婆婆,可今天才知道,老人家……“你、你自己去問吧。”她忍著眼淚,輕輕撫摸兩個孩兒的頭頂,不敢和丈夫對視。

顧秀才心裏一縮,預感到不妙,幾步跑進母親的房間。老太太什麽都沒收拾,還穿著家居的土布衣服,拿塊抹布,在房裏東摸摸西擦擦,見了兒子,老臉笑成了菊花:“兒啊,你不是要去梅州投文丞相麽?咋還不走呢?”

“娘,你這是做什麽?咱們得快點走啊,韃子騎兵追上來,就一個都活不成了!”顧秀才急得百爪撓心。

老太太愛憐的看看兒子,這幾天,他嘴角都起了好幾個大燎泡,著急上火鬧的呀。“兒啊,你說的是,韃子騎馬跑得快,你們再帶個小腳老婆子,怎麽跑得過韃子呢?娘活了這麽大歲數,兒子、媳婦、孫子都有了,還圖個什麽呢?娘這麽大把年紀,韃子又能把我怎的?”

顧秀才急道:“媳婦是雙大腳板,她帶兩個孩子,兒背你走啊!”

“這把老骨頭雖輕,也有七八十斤,你只握得來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能背我多遠?被韃子追上,咱們一家都沒活路!老婆子活了快六十歲,也盡夠了,難道還要拖著兒孫一起死?那真是你父親讀那什麽書上說的,老而不死是為賊了!”老太太微笑著,神情安詳得不像生離死別,倒是平日裏拉家常一般,忽然想起來什麽,從枕頭底下摸出個小包,巍巍顫顫的打開,是幾件小小的金戒指、金耳環:

“兒啊,這還是你爹當年給娘的聘禮呢,娘老糊塗了,都忘了這個。拿給你媳婦,做個念想。”

顧秀才長身而跪,眼睛通紅,熱淚滾滾的流下來:“娘,您不走,兒也不走了!讓媳婦帶您孫子走,兒留在家裏陪母親!”

“混話!你媳婦一個婦道人家,帶兩個孩子能走到哪兒去?你要咱顧家斷子絕孫?”老太太越想越氣,一巴掌扇過去,顧秀才不閃不避,臉上登時起了一塊紅印子,老太太又心疼兒子,摸著他臉哭道:“兒啊,咱顧家詩書傳家,我婦人沒讀過書,聽你父親念書,也知道不孝有三。你讓老婆子拖累全家,是不是陷親不義?若是兩個孫兒有什麽不測,是不是絕了顧家後嗣?不孝兒,不孝兒,快走,快走啊!”

顧秀才是鐵了心的,父親早亡,娘守寡把自己拉扯大,寡婦孤兒相依為命,不知吃了多少苦,四十上就生了滿頭白發,自己怎麽能忍心拋下她?脖子一梗,道:“娘,您不走,兒是絕對不走的!說一千道一萬,兒就只有這句話。”

傻兒子、傻兒子!老太太故意裝作生氣,無奈道:“唉,娘犟不過你,娘一雙小腳,卻看你能背我多遠!出去,等娘收拾了就出來。”

顧秀才歡歡喜喜的走到院子裏,檢查一下包袱,把幾件小金飾給了媳婦,夫妻倆正在唏噓,就聽見母親房裏登的一聲響,像是什麽東西翻倒的聲音。

不好了!顧秀才一陣風似的跑過去,房門卻上了栓,他急得直撞門,水曲柳的門閂,哪裏撞得開?急中生智,抓住門旁邊的窗子一搖,那窗子年久朽爛,被他扯了下來,合身從窗子跳了進去。

房梁上一條白布,老太太懸在上面晃晃悠悠,腳下凳子翻倒。

顧秀才抓著腰把母親放下來,院子裏媳婦和一兒一女抱著頭哭做一團。卻見老太太脖子上一道繩印,鼻子還有微弱的氣息,連忙掐人中、揉太陽穴,舞弄一陣,終究悠悠醒轉。

剛醒來就聽得孫子孫女哭叫奶奶,老太太長嘆道:“看來老婆子死不成,是要拖著全家到陰曹地府和你爹團圓了。”

聽了娘這話,顧秀才放了心,知道老人家不會再尋死了。當即帶著全家人,一起出門逃走。

大街上,逃難的人群絡繹不絕,拋下自己的房屋、田地和祖墳,遠赴他鄉,多麽的難以割舍!往日平平常常的漳州城,忽然就變得那麽的可愛、那麽的讓人戀戀不舍,一草一木、一花一石,辛苦營建的房屋,都要便宜狗韃子了!

顧秀才一家忍著酸楚,顧秀才背背篼、媳婦駝個大包袱,九歲、七歲的小姐弟也背個小小的包袱,牽著奶奶,好不容易到了離西門一裏的地方,卻見這裏已經堵得水洩不通:

太平車、雞公車、獨輪車、牛車、大車,挑擔子、背背篼,騎毛驢、牽黃牛,擠的擠鬧的鬧,城門上的兵也不來維持秩序,任百姓們堵住,又有幾個黑了心肝的潑皮扒手來發國難財。眼見逃生的路被堵住,百姓們哭聲震天,也沒有官府來管一管。

知漳州府何清,真真是屍位素餐的昏官!顧秀才忿忿的罵了一句,領著家人往北門走。西去梅州投文丞相的人多,北去汀州要荒涼一些,投陳大使的人比較少,也許北門能走的通,出城再往西去,也不為遲。

果然,北門人少得多,顧秀才一喜,連小腳的老太太都加快了腳步,向城門口奔去。

就在此時,城北面塵頭大起,天地交接處出現了一條黑線。鐵蹄敲打地面的聲音,像天際的悶雷滾滾而來,無數兵馬揚起的漫天塵土將天地之交攪得一片混沌,萬裏晴空也染成了帶著死亡氣息的灰黑色。

敵人越發近了,城墻在雷鳴般的蹄聲中瑟瑟發抖,女墻上的泥沙和細碎的土粒,像突然有了生命似的,爭先恐後的跳下城墻。

韃子來了、韃子來了,無論哪路宋軍,絕對沒有這許多馬匹,這樣驚天動地的威勢!

城墻上的守軍兩股站站,幾乎要流下尿來,城門內外的百姓,面如死灰,嚇得連哭喊、逃跑都忘了,像沒有生命的木頭人一般,呆呆的站著。

“哈哈,漳州有救了!”顧秀才突然大笑起來。

莫非他嚇得瘋了?

卻原來對面大軍中間,一面丈八尺高的旌旗迎風招展,旗上六尺寬的一個大字:“陳”,旗下女元帥白衣銀甲面若桃花。四面官銜牌雁翅擺開:“經略閩廣”、“安撫制置”、“欽命一品”、“便宜行事”,兵丁將校人如虎、馬如龍,盔甲映日、旌旗遮天。

宋景炎二年十一月初五,閩廣經略安撫制置大使陳淑楨得漢王楚風飛報告急,遂親領精銳步騎三千,又發火簽金牌傳令閩西畬漢山寨,調畬人、客家義軍二萬,大軍直趨漳州,要憑堅城和唆都一決勝負。

“娘,咱們回家,”顧秀才領著家人就往回走,“咱們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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