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樹抽條，天氣漸暖。開學近一個月的黎越跟隨吳院、孫老和張老師前往海城，進行項目會議。

甲方派車到遙城大學接人，行車兩個小時到達了海城。一行人被安頓在公司旗下的酒店式公寓，黎越和張老師一個套房，吳院和孫老師一個套房。

建築系的張老師一邊收拾一邊嘖嘖稱讚:“早就聽說甲方財大氣粗，今日一見，果然出手不凡。”

黎越將衣服收進衣櫃，朝隔壁喊話:“張老師，這算優質甲方吧？”

張老師抱著幾件衣服，走到黎越的房門口:“豈止優質，百年難遇。”

黎越笑，把行李箱裏的文件袋取出來:“刷新了您的從業待遇？”

張老師若有所思地點頭:“基本上無出其右。”

黎越不由得伸出大拇指。

等他們驅車前往酒店選址所在地時，第一次親臨現場的黎越在心裏為拿下這片地的陸老師暗暗喝彩。

早已爛熟於腦內的圖紙和設計，與眼前所見慢慢重合。正東方的臨海之濱，沙質細膩，風光怡人，其餘三面群山環抱，西面背靠三座雄偉秀麗的大山，南北兩面各有兩到三座小山矗立，如眾星拱月般襯托出海天之交。然而三面群山又呈現出不同的氣質，北面和西面是茂密的亞熱帶雨林，南面又呈現出俏麗石壁的堅毅感覺。

黎越第一次參與旅游規劃，被眼前的實景震撼得說不出話來，在回程的路上抑制不住興奮。直到進入甲方海城分公司的辦公大樓，仍然纏著孫老問問題。

陸之丞作為項目負責人，早已在會議室等候。到會的還有分公司的運營總監，與其他從各個部門抽調到項目組的公司同事，以及負責酒店建設的建築公司。

項目進度匯報和交流一直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只是在中場休息時，建築公司施工負責人的一句話引起了不小的波瀾。當時，陸之丞去到辦公室接聽總公司電話，吳院也被一個電話叫走了。大概是因為老大們都不在場，會議室氣氛輕松不少。

施工負責人有些無奈地笑著說道:“我們一直以為南面山體都是石壁，沒想到突然在後山發現成片的樟樹林，全是上百年的老樹。”

“之前沒有麽？”項目部的姑娘好奇地問道。

“後山在前期沒有拿下，是近一個禮拜才談妥買下來歸入建設的。這事兒你可以問小白。”

被點名的小白來自海城分公司，對情況相對了解。他推推鼻梁上的眼鏡，點點頭:“是的，剛剛拿下，算是臨時加入全局打造的。”

“那這個區域怎麽打造？”

施工負責人喝了一口茶，無所謂地笑笑:“能怎麽打造，按照規劃設計書和圖紙來做啊。”

“可是，我們做規劃的時候，南面山體是做自然風化的峭壁啊！”黎越急忙翻開規劃書確認。

“對，我們嚴格按照規劃來做。”

孫老和黎越對視一眼，皺眉問道：“那樟樹林呢？”

施工負責人擡手比劃一下:“砍掉。”

“砍掉？”黎越和孫老異口同聲反問。

“沒辦法，為了景觀統一和諧。”施工方看似無奈地解釋。

“現在進行到哪一步了？”孫老急切地打聽工程進度，“都砍掉了？”

“沒，我們每個工程前期、中期和後期都要做項目匯報的，現在應該剛報給甲方吧。”

聽到這句，黎越和孫老不禁松了一口氣。

另一邊，吳院在分公司樓下接到了海城大學數學系有名的賢伉儷——陸之丞父母。

陸爸爸陸媽媽在得知黎越跟隨項目組來到海城之後激動萬分，作為自家養了三十多年的兒子，老兩口自然心裏有數。可是這個自成年以來從不曾松口帶過一個女朋友回家的兒子竟然通知他們做好迎接未來兒媳婦的準備，怎能不叫人期待。

在等了大半天後，實在按捺不住，偷偷聯系了吳院。在得知老同學夫婦的心意後，吳院自己做主，瞞著兩個孩子，偷偷把人帶到了會議室。

而陸之丞在電話裏安排好工作，走出辦公室，正好瞧見自己父母朝會議室內張望的樣子。

黎越低頭和孫老竊竊私語，吳院領著人進來了，他簡單介紹了一下：“這是海城大學的老教授，在海城生活多年，我專門請過來做外援，希望給我們一些建議和啟發。”

黎越跟在孫老和張老的身後，恭敬地與兩位老教授握手問好。別有用心的陸爸爸陸媽媽自然是將她好好打量了一番，陸媽媽不自覺地微笑點頭。

跟在他們身後進入會議室的陸之丞什麽話都沒說，目光在二老身上停了停，礙於人多，他只禮貌性地點了點頭。

會議繼續，分公司運營小白向陸之丞遞交了南面山體的最新報告，施工方闡述了工程進度和計劃。

陸之丞示意各方提問、交流，孫老首先就新納入建設的南面山體後山部分提出異議。

施工方不願在甲方面前失了氣勢，輕描淡寫地下了定論，大概意思就是已經百分之八十確定砍掉樟樹林了。

一句話徹底將會議室的氣氛凝結，孫老第一個站起來反對：“難道沒有更好的解決方式？”

“我們按圖紙走。”施工方攤攤手。

“規劃和圖紙我們可以重新做。”孫老說完後，看了吳院一眼。

小白遞交的報告剛好傳閱到吳院的手上，他點點頭向陸之丞示意:“如果是新納入的面積，我們確實需要時間重新考察規劃。”

施工方一聽可不樂意了:“難道要我們停工等你們嗎？耽誤工期算誰的責任？”

“等不了工期就要犧牲和破壞自然環境嗎？”黎越聽得生氣，隨口回了一句。

施工方不怒反笑:“小姑娘，到底是年輕，不知輕重啊！”

“那您告訴我，您所謂的工期和自然環境比起來，孰輕孰重？”黎越看著他，不卑不亢。

“城市的發展必然是以犧牲一部分利益為代價的。□□說過‘人定勝天’，自然不是不可戰勝的，它得為我們所用。”施工方看黎越年輕，瞧不起她的熱血沖動，繼續用前輩的姿態說教，“你們的專業是規劃，我們的專業是建造，我們各司其職，做好本分”

“如果旅游開發和城市建設要以環境的犧牲為代價，那我們的專業未免也太廉價了！”黎越說完這句話，略帶薄怒坐回座位。

陸之丞一直在看她，見她氣得臉色發紅，不禁皺了皺眉。

大抵是真的生氣了，黎越面無表情地坐在座位上。

陸之丞看她一眼，開始發言:“南面山體在規劃之初是沒有後山範圍的，納入擁有大片樟樹林的面積我們始料未及，屬於客觀因素幹擾。吳教授的意見我個人很讚成，在實地勘察後山地況之後，對規劃設計做出相應部分的調整，當然，這也需要施工單位全力配合。按照合同規定的工期和項目進度繼續施工的同時，請全力配合新的規劃設計。”

陸之丞的話既安撫了規劃方的情緒，也照顧了施工方的面子。

一碗水看似端得平平的，可還是讓施工方有些不滿:“陸總，合同上可是明明白白規定耽誤工期我們要賠付違約金的。”

陸之丞挑眉看過去，神情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有禮:“工期問題我們可以簽訂補充協議。還有問題嗎？”

“成本支出由誰負擔？”施工方問出了核心問題。

所有參會人員，包括黎越在內也都擡起頭看他。

一身利落的深灰西裝、平整的黑襯衣、一絲不茍的淺條紋領帶，沈穩的配色更顯出陸之丞成熟穩重的氣質。他雙肘撐在會議桌上，姿態挺拔，神情嚴肅。

這是黎越第一次看見工作中的他，講臺上那個和藹溫柔的陸老師之外的陸總。

完全不同於對待學生的如沐春風，他字正腔圓地嚴肅道:“不必擔心，合同的補充協議會做出明確歸屬。”

解決了財務支出的關鍵問題，施工方輕松多了，看似隨意地指了指黎越:“小姑娘，堅持原則，我記住你了！”

黎越無心再糾纏，禮節性地吐了兩個字:“謝謝。”

“其實沒必要如此堅持，小姑娘，當你像我這樣做上幾十年，肯定也會跟我一樣妥協。這只是時間早晚問題。”說著，施工負責人端起面前剛添的熱茶，“你們講什麽‘天人合一，山海天城’不也是尋求一種和諧統一嗎？要保證景觀的統一性，不就是這兒弄一點兒，那兒丟一點兒嗎？”

黎越微微笑起來，剛才的怒意早已不見:“抱歉我不能同意您的觀點。我以為不論是做規劃還是做建築，除了要賞心悅目，還要稱心如意。這裏弄一點、那裏丟一點實在是對不起我自己的良心。”

施工方在確認甲方會重擬協議落實撥款和工期問題後，心情大好，說起自己的一套理論來:“我修了這麽多景區，建了這麽多的度假村酒店，最開始口口聲聲保護自然環境的那些人，最後還不是屈從經濟利益放棄了。所以我說，你們整天念叨的旅游規劃、酒店文化不過是一場新的圈地運動和資產運動。”

黎越仔細地整理面前的一疊資料和圖紙一頁一頁，連一個微小的折角也不放過，打開、壓平，再放上另一頁紙。直到把所有紙張都整整齊齊收進文件袋裏，她揚起臉，一字一句慢慢說道:“我不否認旅游帶來的經濟效益很可觀。但是，自然風光、民風民俗，這些旅游資源歸根到底還是文化。文化是什麽？文化是懂得，是敬畏，是珍惜。”

她的聲音清淺低柔，卻如貫耳之雷，響在每一個人的耳畔。

氣氛熱烈的會議室再度回歸平靜，連文件紙張重疊相貼的細小摩擦都能聽見。所有人都望著黎越，這個毫不起眼的姑娘。

吳院和孫老一臉驕傲，自己帶出來的學生頗有傲骨，為人師長臉上有光。張老師沒吭聲，咧著嘴角偷偷朝黎越豎大拇指。

甲方項目組成員臉色各異，有讚同，有戲謔。

一直沒有發聲的陸爸爸陸媽媽被黎越的話感染，竟然帶頭鼓起掌來。會議室被這突如其來的掌聲襲來，好多人沒反應過來，包括黎越。

她擡起頭看向掌聲的來源，老教授夫婦慈愛地看著她，臉上滿是欣慰的笑容。

陸之丞也看著她，第一次認真審視自己愛的這個姑娘。即使用最苛刻的眼光，他仍然無法挑出她的錯來。

他的姑娘善良正直，有一顆閃閃發光的心。

作者有話要說： 自然風光、民風民俗……所有的旅游資源歸根到底還是文化，而文化是懂得，是敬畏，是珍惜。

希望小小的我可以影響小小的你。

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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