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鈴響，學生們離開教室，剩黎越一個人坐在講臺上。

她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不早了，不知道陸老師會在哪裏等她，中午怎麽就忘記交換電話號碼了呢？

正想著，手機就在她的掌心裏振動了兩下，是個陌生號碼。

她有些期待地接起來：“餵？”

“啊！是，已經下課了，好，我知道。”

果然是陸之丞！黎越根據電話提示在停車場裏找到陸之丞的車，剛剛站定，車門就從裏向外打開了。陸之丞坐在駕駛位上，探過來的上半身還沒有擺正，笑著朝她招手:“上來。”

等她系好安全帶，車子才緩緩開動，駛出了地下停車場。灰暗的空間一下子闖進明亮的光線，黎越不禁瞇了瞇眼。

“聽廣播嗎？也有歌碟可以聽，或者相聲？”陸之丞怕黎越無聊，開口打破沈寂。

黎越看他一眼，笑著回答:“你的車上配備這麽齊全？”

“怕你無聊。”

黎越心下一悸，側頭看向左側，陸之丞專心開著車，嘴角微微勾起好看的弧度。於是她也跟著坦然了，不愧是當年風評最好的老師，想得真周到。

“對了。”黎越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你怎麽知道我手機號的？”

“想知道？”陸之丞慢下車速，停住等紅燈。

黎越被他勾得好奇不已，一臉期待等答案。

陸之丞望著她，她撅著嘴，臉上的肉微微嘟起一塊，顯得年紀格外小。

看她不接話茬兒，他繼續逗她:“其實，我是走後門托關系才拿到你的號碼。”

“嗯？”

果然，黎越被吊起了胃口，好奇地盯著他，一臉不可置信。

這個問題一直等他們到達吃飯的地方，陸之丞都沒有解釋。直到他們終於落座，點好菜，陸之丞才滿足了她的好奇心。

“我父親跟兩位院長是同學，我來上課屬於臨危受命。”

聽了他的話，黎越更疑惑了:“我們吳院？”

“吳院和王院，兩位跟我父親是同窗舊友，情誼匪淺。他們委托我代一個學期的課，我找吳院要到你的電話號碼。”陸之丞三言兩語就交代清楚，笑瞇瞇地看黎越。

她輕輕蹙著眉:“代課？”

“原本簽好的老師突然毀約，我被兩位老院長抓來救急。”

原來是這樣。

黎越心頭的疑團終於解開，她點點頭:“我就說嘛，堂堂外企高管，北美精算師執業者，怎麽會跑來當老師，結果是被抓壯丁了。”

她說得輕松，語帶玩笑，右臉頰的酒窩若隱若現。陸之丞擡眼瞧著，她的笑又甜又俏皮，不知道的，當真會以為她是涉世未深的學生。

黎越四下觀察，周圍全都是用屏風格出的小間，多數用藍花布簾掩著，服務員穿著同色系的短旗袍出入其間，到處透著江南水鄉的清新格調。一轉臉，正好撞上陸之丞的目光，深邃的眼眸閃著清亮的光。

“菜上齊了，兩位請慢用。”

黎越十分感激這位服務員，她趕緊轉開視線，握住茶杯輕輕抿一口，茶味清淡，回味悠長，把染紅的臉和發燙的心都暫時安撫下去了。

服務員布好菜便退出隔間，放下布簾，留出屬於客人的私密空間。

黎越低下頭吃菜，一道菜一道菜地細細品過。沒人說話，一時之間，小小屏風後只有碗筷的碰觸聲，輕輕淺淺的，幾乎被周圍熱鬧的氛圍壓住了。

陸之丞舀上一小碗米飯遞到黎越面前，小姑娘吃得認真，看到突入眼簾的米飯，猛一擡頭，額前碎發掃過陸老師的手背。絨毛般的觸感，柔柔軟軟地掠過皮膚，讓陸老師又想起了中午那種酥酥麻麻的撓在心尖上的感覺。

“謝謝陸老師。”

面前的姑娘眼裏浮上一層薄薄的水汽，她望著自己的眼神禮貌克制，連吃飯的動作都小心拘謹，他笑著打趣道:“黎越同學，現在不是課堂也不是考試，只是吃頓便飯。”

黎越握著筷子的手搭在桌沿上，聽到陸之丞的話忍不住嘆口氣:“陸老師，說實話，我看到你會有點緊張，就跟以前上學一樣。害怕你讓我回答問題，叫我去辦公室，告訴我考試又沒及格……”

陸之丞靠著椅背，食指在餐桌上無聲地點了兩下：“我有那麽可怕？”

黎越重重點頭，看到他笑起來才意識到有什麽地方不對，趕緊拼命搖頭：“不是，不是你可怕，是數學可怕。”

陸之丞終於憋不住，笑出聲來：“可我聽說，你是以本科和研究生課程全優的成績被學院的老師推薦留校的，包括微積分和線性代數這些跟數學有關的所有科目。”

“估計是老師們給我放水。”

“抗議我當年沒有放水？”陸之丞漆黑明亮的眼裏笑意更深了，“讓我想想，你的數學成績最低分……”

他的食指又無聲地在桌面點了點，接著像是突然記起來一樣，問道:“38分？”

黎越挫敗地放下手裏的筷子，癟著嘴嘟囔:“這算是炫耀麽？你的記憶力要不要十年如一日的好呀，還是說你專門覆習過當年的學生成績表？”

陸之丞望著她輕蹙的眉頭，突然就想伸手幫她展開，最後屈起食指，用指關節彈了彈她的額頭:“那是因為你那38分創造了我教師生涯的最低紀錄。”

黎越剛想反駁，就聽陸之丞慢悠悠地補了一句:“至今無人能破。”

好吧，反駁什麽的還是算了。

陸之丞看穿她的小心思，勾起唇角繼續補刀:“除了38分之外，我最記憶猶新的，還有你曾經哭得找不到擦眼淚鼻涕的紙。”

黎越：“……”

餵！這麽丟人的事就不要提了好不好！

記憶裏寧城的冬天總是黑得特別早，暗灰色的天空沒有一絲月光，霧蒙蒙地罩住寧城一中。陸之丞發現黎越的時候，他剛圍著操場跑完了五圈，不多不少正好兩千米。小女生坐在操場西北角的沙坑邊，雙手抱腿，在昏暗的燈光下縮成小小的一團。

“黎越？”陸之丞蹲下來，輕聲喊她。

小黎越擡起頭，滿臉淚痕，鼻子紅紅。

“還沒有回家？”陸之丞不由得放輕聲音，“發生什麽事了？”

黎越吸著鼻子搖了搖頭，抓起手邊的紙張飛快地塞進書包。

饒是陸之丞再沒有對待小女生的經驗，也明白了她哭泣的原因，何況在微弱的燈光下，他看見了一晃而過的紅色數字。

“其實，這次的測驗有些難……”

這是……安慰？

黎越濕漉漉的眼光直直望向陸之丞，不知該如何答他。

眼前的女生認真刻苦，並不是三言兩語可以打發的，她不像有的學生那樣抹掉眼淚又能沒心沒肺的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陸之丞不忍心看她哭紅眼睛，想了想，才對她說道:“分數不能作為評判你是否優秀是否努力的標準，它只是一個檢測結果而已，如果你認為結果不理想，我們完全可以推倒重來。”

“推倒重來？”黎越被他的話說得一楞，下意識地用手背蹭了蹭眼睛和鼻子。

陸之丞把隨身手帕遞給她，不拐彎抹角，徑直為她解釋起來。

他慢慢講，她細細聽，無非就是把錯題歸檔入庫的老辦法，又不同於老式錯題本的做法。

“那要是一直解不出來呢？”黎越想不通他的方法，“考試的時候遇到了，我還是會丟分。”

陸之丞扶額失笑:“黎越同學，你能對老師有點信心麽？雖說我是第一次當老師，但我對自己的智商和教學都很自信。”

黎越點點頭，把臉上的淚痕和鼻涕擦幹凈。

“還記得我第一節課上說的話嗎？未來三年我會陪你們進入數字和幾何的天地，不要害怕也不用擔心，我保證這會非常有趣。”陸之丞偏過頭，年輕英俊的臉上掛著未幹的汗珠，眼睛熠熠生輝，“我的保證不會變，一定會讓你體會到數學的美妙。”

大約是他的安慰給了她一記溫柔的撫慰，又或者是他堅定的眼神讓她充滿希望，黎越頗具期待地對陸之丞綻放了笑顏。

他心裏一松，總算放心。

舊時光帶著塵土味，撲面而來。

許是都想起了往事，黎越和陸之丞的臉上泛著溫暖的柔光，讓小小的私人空間暈染成令人沈醉的蜜色。

黎越跟陸之丞像是久違的老友重逢，聊寧城一中，談過去和當年。突然之間，話題一個接一個地從黎越腦子裏溜出來，直到開車回到學校都沒有斷過。

“您現在還有帶手帕的習慣麽？”黎越想起那條被自己抹上鼻涕眼淚的真絲手帕。

陸之丞停好車，微微一笑，從褲袋裏掏出一方手巾送到她的面前。

“不會吧？”黎越接過手帕，仔仔細細地翻揀查看，真的跟當年那張很像，“從哪兒找來的？”

陸之丞示意她好好看看:“不認得了？應該跟你當年洗的時候沒有太大區別吧。”

說不驚訝是假的，黎越沒想到時隔十年，手帕還能保存得如此好，沒有汙漬沒有破損，還跟當年她握在手裏一樣。

“太不可思議啦！”

“我的手帕基本都跟我五年以上了，這只是其中之一，恰好今天揣著。”

“真是不負同學們當年給你的稱號呀！”黎越不禁感嘆。

陸之丞頗有興味地挑眉，眼帶詢問。

“好好先生。”

等黎越說完，他便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

那個年紀的學生總是喜歡給老師取一些搞笑的綽號，只要無傷大雅，老師一般都裝作不知道或者一笑而過。陸之丞的稱號想來是最褒義最正面的，他當年應該有所耳聞。

陸之丞揚了揚手帕問道:“就因為這個？”

“當然不是。”

“那是因為什麽？”

為什麽叫他好好先生呢？是治學嚴謹還是教學風趣？是一視同仁還是不打罵學生？是溫文爾雅還是知書有禮？應該，兼而有之吧。

黎越解開安全帶，正準備下車，回頭見他仍舉著手帕追問，眼角藏著帶笑的細紋，連唇邊的弧度都在無聲擴大。

她一恍神，心臟像被按了一下空格鍵——

我怎麽會告訴你，真絲手帕上殘留的皂香和溫度，還跟當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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