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開學一個月，北風吹來都已經有了涼意。

我已經熟悉了班上的同學，至少見面能認出來。我的同桌孫彤是一個長相甜美、笑起來有兩個酒窩、非常有淑女風範的女孩兒，班上很多男生都喜歡她。第一天報到後打掃教室衛生，我和她擦同一扇玻璃。也許是看我很順眼，第二天正式上課前，她看到我旁邊沒人，問了一聲就坐下來了。相處的這段時間，我也非常喜歡她，總是那麽善解人意，太適合我這種大大咧咧，有時候不管不顧的人了。

宿舍裏，我與大家相處得也非常好，八個女孩子在六個班級，簡直是情報大串聯，幾乎年級裏發生什麽事都能洞曉。住在我上鋪的何鈺在六班，是一個非常活潑的女孩，快人快語，看似漫不經心，但其實天生機敏，總能在關鍵時刻提醒你。這幾天天氣漸冷，她卻淋濕了床鋪，所以我倆擠在我下鋪的床上。

我相鄰鋪位的女孩叫孟莉凡，在八班，有些沈默，不像我們總是嘰嘰喳喳的，但是性子溫柔、與人和善。雖不像我們一樣經常前仰後合地哈哈大笑，但是也能會心地微笑。她歌唱得特別好，特別是成龍的歌，讓五音不全的我很是羨慕。

我們宿舍還有三班高挑漂亮的楊揚、四班颯爽英姿的宮曉羽、八班精靈古怪的陳唯、總是不能缺少的五班劉陽大姐姐。我們年級有五個劉陽、四個王磊。最讓人驚奇的是六班的“小李子”李雲竹，我們的“大姨媽”早在初中甚至小學時就到了，就她的還在趕過來的路上，她有時好奇地向我們取取經。別看她還不是真正的“女人”，卻是我們中真正的學霸。不過除了她之外，其他女孩子都還沒把一門心思都放在學業上，因此宿舍裏學習氛圍很稀薄，討論各種八卦的氛圍倒是很濃厚。

天上飄著大片大片的雲，像綿延的雪山。太陽雖然在“山”的那一邊，未能直接照耀我們，但這些雪山因它變得潔白晶瑩，因此天空並不陰沈。

第二節下課後，像往常一樣，全校學生要聚集到操場，按班級列隊做廣播體操，但我一時犯懶，先去了廁所，待其他同學已經出去排隊了，從後門直接溜進了教室。原本應該是空無一人的教室，不想卻有一個男生在，他穿的是一件淡綠色的夾克，趴在教室前面的窗邊。可能我的記憶或是眼睛出現了問題，他在我的印象中以後無論嚴寒酷暑、刮風下雨都是穿著這件夾克，既沒有像我們其他學生一樣經常穿著校服，也沒有穿過其他衣服。

這個我不認識的、出現在我們班的男生正饒有興致地看著操場上做操的學生。我初感詫異後，想著反正看著也不像老師，還是走向了自己的座位。我走路的聲音驚擾了他，他回頭看了看我，又回頭繼續看向窗外。

回到座位，也許是做賊心虛，我一下子就趴到桌子上，把頭埋進胳膊中。窗外傳來廣播體操的口令聲：第二節，四肢運動，1-2-3-4、5-6-7-8，2-2-3-4、5-6-7-8……

“你怎麽啦？哪裏不舒服嗎？”突然，我的頭上有一個聲音說。我擡起頭，看見剛才那個男生在我的課桌前正打量著我。之前他站在窗口我沒有註意到，現在走近才發現，這是一雙如此黑幽明亮的眼眸，它不是黑乎乎的平面，而是像黑寶石一樣有著立體的晶瑩的光芒，它中心的瞳孔好像是黑洞，吸噬著看到它的一切。

在這雙眼睛的註視下，我迷糊地但發自本能地說出了這輩子記得最清楚的謊言：“我肚子有點不舒服”，還配上了有點難受的表情，“不過沒事，過一會兒就好了”。這個謊言我不知道用過多少次，但只有這一次記得用在什麽時候了。

“哦，”這個男生有些不好意思。他又走回窗前，繼續看操場上的學生。看著他全神貫註的背影，我松了一口氣，繼續埋頭在胳膊上。

20分鐘後，同學們陸續回到教室。班主任趙建國看到那名男生，立刻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拍拍他的肩膀，親切地說：“怎麽樣，身體全好了嗎？需不需要再休息一段時間？”

“我已經全好了，已經準備好努力學習了。”男生淡淡地笑著說。

看到班主任對一個學生這麽客氣，尤其是那奉承的臉，同學們有點兒吃驚，不過都沒有表現出來。看到大家基本都坐下了，趙建國敲了敲黑板，教室裏立刻肅靜下來，他伸出右手指向旁邊那個男生，向大家介紹說：“這是沈赫同學，他之前做闌尾炎手術，因此晚了一段時間才報到。”

“這正好一個空位置，你就坐這兒吧！”

那個位置就在我的正前方，沈赫走過來的時候對我笑了笑，我也尷尬地笑了一下以作回應。

雖然沈赫嘴上說要好好學習，但是在我的目光偶爾掃過他時，發現他並沒有像其他學生那樣認真聽講、做筆記，而是很悠閑地做著自己的事情，不過沒有打擾別人，也沒影響課堂秩序。

這個沈赫還是一著名人物，中午回到宿舍時大家正七嘴八舌地討論他。看到我進來，何鈺就趕緊逼問我：“聽說沈赫今天到你們班報到了。”

“是呀，老師說他因為做闌尾炎手術，所以來得晚些。”

“可是我聽我們班他的哥們說，他是在“一統江湖”群架中負的傷，前段時間是在醫院養傷。”

“什麽‘一統江湖’？”李雲竹問。

“學校也是一個江湖，所以也是要爭地盤，爭當大哥。一入學就劃分好勢力，今後三年都高枕無憂。”

“那沈赫受傷了，就是他失敗了唄？”孟莉凡問。

“沒有，他們都是一夥一夥的，沈赫雖然受傷了，但是他們那夥人獲得了最終的勝利。據說沈赫身手敏捷、驍勇善戰，當時他打趴下好幾個呢，別人背後偷襲，他才掛彩的。”

“我們是一個初中的，沈赫家也非常厲害，祖父是前市□□，爸爸是縣組織部部長，反正都是縣裏很大的官老爺。”楊揚介紹人物背景。

“原來如此，那誰能惹得起呀！”

“那還不是被打傷了，小孩子打起架來都是只顧眼前，誰還管得了那個。”陳唯說。

“也是。”

上初中的時候，總感覺我們班主任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盯著我們，要是有一絲懈怠，他立刻就會敲打你，不能自甘落後，要有羞恥心。對於學習好的同學，老師會監督他持續努力；對於不上進的同學，老師總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這種外在壓力讓我有些緊張兮兮的，見到班主任有點像老鼠見到貓。

但上高中這一個月來，我發現這些老師把你學習好學習壞都看在眼裏，但是不會去提醒你要怎樣怎樣，修行如何全在個人。對於那些好學生，老師們大加讚賞，對於那些不願學習的人，他們也不強求。老師和這些學生的關系就像是井水不犯河水，我教我的，你玩你的。尤其是對待像沈赫這樣的同學，他們自知惹不起，保持互不幹涉互不打擾就好。

這一天的晚自習，孫彤因為不住校，可以選擇不來上，因此我旁邊的座位是空的。自習已經開始十多分鐘了，教室的門打開了，班主任皺眉看了一眼是沈赫走進來，沒說什麽，繼續低頭看手裏的書。沈赫張望了一下，沒有坐在他自己的位子上，而是若無其事地坐在了我的旁邊。看到我有些莫名其妙地望向他，他笑了一下，就側身與鄰桌的張翔低聲說起話來。

不一會兒，他們交談完畢後，沈赫沒有離開座位。我桌上擺著幾本課本，他挑選了一本語文翻看起來。第一節自習下課鈴聲響起來，沈赫一邊把書還給我，一邊漫不經心地對我說：“你肚子好點了嗎？”

“哦，好多了。”我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麽，於是心虛地低頭回答，“已經沒事了。”

“那就好。”

沈赫離開座位，走出了教室。第二節自習課，他沒有回來上。

有人把老師視若無物，也有人把老師奉若神明。三班的吳天昊今天也沒有來上晚自習，此時此刻，他父親正帶著他前去拜訪三班班主任高春生。

“您太客氣了，來就來吧，不用帶這麽多東西。”高春生一邊把父子倆讓進門一邊說。

“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都是老家親戚給的一些特產，也給老師您嘗嘗鮮。”吳父一邊客氣地說，一邊把包裝精致的、根本不像是隨手可得的四樣禮品放到門口的架子上。他是一個有頭腦又能吃苦的人，這些年也攢下了一點家業。他年少時雖然學習好，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僅念完高中。因此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唯一的兒子能成為家裏的第一個大學生。高中這才入學不久，他就帶著兒子來到了班主任的家。他認為，老師管與不管，對一個學生影響可大著呢。

“怎麽樣，這一個月天昊還適應嗎？”主賓都落了座，高春生笑著問自己的學生。

“還行。”坐在沙發一角的吳天昊靦腆地說。

“天昊這孩子真的挺好，一看就知道特淳樸善良。”高春生把笑臉轉向吳父。

“他從小就老實，也讓我們省了好多心。”

“不過現在這個社會可挺亂的，就是你的同學也是來自什麽樣的家庭都有。天昊你可要管理好自己，不要學壞呀。”

“是呀，是呀，這孩子涉世未深，所以還請老師平時多看著點，多提醒著點。有啥不對的，您就盡管打盡管罵。”

“瞧您說的，現在可不實行打罵那一套了，孩子們都大了，這也會讓他們起逆反心理？是不是呀，天昊？”

吳天昊沒有說話，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過天昊這孩子我一看著就喜歡，您放心，我會多留意的，幫他把把關。這也是我們當老師的職責，您不要客氣。”

“是，是，是，看得出來，您是一個好老師，我們家天昊還得多麻煩您。”

吳天昊坐在一旁，只有老師或父親問到自己時才答一句。看著父親努力迎合老師的笑臉，他心裏有點不是滋味，但是沒有辦法。吳天昊知道父親對自己的期望，他是那麽要強的人，一直希望自己能為他爭口氣。與嚴苛地對待兩個姐姐相比，父親對自己幾乎是有求必應，但就是在學習上，從未放松一刻看管。打從初中開始，他和爸爸就是班主任老師家裏的常客，他覺得老師就是父親用金錢收買的間諜，時時刻刻監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而他在這桎梏下失去了自由。他最大的願望就是有朝一日再也不用進入老師家的大門，因此他一直很刻苦努力地學習，期望能換回父親對自己信任。但那些陰晴不定的英語語法、覆雜多變的公式圖形、拗口難懂的文言文就像是天書一樣，離他忽近忽遠，難以捉摸。他的成績就只能算是同學中的中等，在這個教育不發達的東北小縣城裏，這意味著單憑成績，他是與大學無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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