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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看見那些沙粒還懸停在空中,保持著那一瞬間的樣子。

然後,他就從這漫天靜止的沙中走了出來。

我是風的兒子,這有著年輕面孔的人說,我的名字叫做耶樓。

“風的兒子您好。”豬把頭從土裏拔了出來,上前握住他的手:“我是豬的兒子,你可以叫我豬子。”

風子和豬子互相不忿地對視著。

然後他們看向我。

“我是列儂的兒子。”我趕緊說。

耶樓是個飄逸的青年,他實在是沒有辦法不飄逸,他是由三億六千萬零一粒黃沙組成的,他走起來時飛沙漫卷,跑起來時遮雲蔽日,舞起來時幕天席地。

“沙是我的血肉,風是我的靈魂。”他如是說。

“但如果沒有風了呢?”豬問。

“那麽我就死了。”耶樓說。

“但這個世界上,怎麽可能沒有風呢?”他笑著,“所以我永生不死,無處不在。”

“世上當然可能無風的。”一個聲音在我們身後的山頂上響起。

我回頭一看,是猴子。他倒是回來得快。

“你倒說說,何處沒有風?”我問。

“鐵箱內裏,大海深處,靈山絕頂,都沒有風。”

黃風搖頭:“鐵箱之內,自有萬千微世界,怎說無風?大海深處,暗流湧卷,怎說無風?靈山之頂……”

他的臉色突然變了。

猴子冷笑:“所以沒有什麽永生不死,無處不在。你也不過是個可憐的妖怪。”

黃風賭氣道:“靈山之頂,自然也可以有風。只是眾佛無欲無念,氣息不吐,才使其為萬寂極靜之巔。我若去了,便可讓其風起雲動。”

我搖頭:“萬萬不可,我聽說靈吉菩薩有定風珠,所有風塵,到了那裏都將歸於靜寂。”

“那你們為何去?”黃風問。

“我們是求取真經去的。”

“那你們去了,靈山可會揚起風來?”

“只怕也是起不了風的。”

“那你們去了,不也是化入那永恒寂靜之中,去之何用?”

“萬物眾生,都必然化入那永恒寂靜之中,不如自去。”

豬瞪著我:“光頭,你一開始可不是這麽和我說的。你說靈山遍地飼料,母豬滿山歡跳,我才跟你走的。”

猴子冷笑:“他跟我說的版本是靈山長滿桃子,不吃全要爛掉。”

“沒有錯。”我說,“你們的一切欲望,到了靈山,自然都解脫了。”

“是解脫,不是得到?”豬問。

“解脫就是得到,得到即是解脫。”我說。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那為什麽孫悟空不叫孫悟色?”豬問。

“唐僧騎馬東那個東,後面跟著個孫悟色……你看,不押韻嘛。”

“就因為這個?”

“為師什麽時候騙過你們?”

“你什麽時候說過真話!”

“孫悟空……”猴子按著頭上的金箍,“這名字好熟……我認識這人麽?”

耶樓和豬都露出意味深長的笑。

“那都是很久遠的事了。”我說。

突然想到,我有一個朋友,的確是消失了很多年。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給猴子起這個名字的人真壞,很像我那個朋友的風格。

奇怪,我只是隱隱記得有這樣的一個人,卻從來不記得他的模樣,還有我是何時見過他。

“別去靈山了。”耶樓說,“那裏既無風,亦無塵,更無心動。不如隨我在天地間吹拂游走,做個自由的人。”

“這裏沒有自由的人,只有不會憤怒的猴子、不懂愛情的豬,還有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和尚。”豬說。

“我要去靈山。”我說。

“為什麽?”耶樓驚奇地看著我。

“因為我不想像你,永遠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

耶樓低下頭來,有點傷心。

“哪怕去的地方,只有結束?”

“是的,但我一定要看到結局。”

“哪怕那只是虛無?”

我沈默。

“你們都打算跟隨這個瘋子?”耶樓問猴子和豬。

“我們還有什麽選擇呢?”豬說。

“我不一樣。”猴子說,“我有一千萬個選擇,但我忽然發現,任何選擇都沒有區別,所有的方向都通向一個結局。”

耶樓嘆了口氣:“祝你們好運,那我們各行其道吧。”

他身形一轉,化成漫天飛沙,呼嘯而去。

我看見猴子和豬凝望著他離去,問:“你們是否都羨慕他的生活?”

“我以前和他一樣。”猴子說,“真的以為這個世間可以自由來去,自走自路。希望他不要被靈吉菩薩碰到,有些人最不喜歡世上有風的。”

“他有什麽好羨慕的。”豬說,“飄一輩子,最後還是個無依無靠。”

“那我們呢,我們又希望能依靠什麽?”我遠望前路。

“不過是……想親眼看到那個結局的渴望吧。”

【第二百六十六天】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底沈。

這裏就是流沙河。

原來流沙河流的真是沙子。

八百裏的流沙,浩瀚無際。你站在高處,看見的是整個大地在流動。萬億的沙土扭曲變幻著,奔湧向東。

“好美的沙之大海。”我站在山坡上讚嘆著。

“不知有多深呢。”豬問。

“丟個東西下去試試。”我說,“據說如果深到極致,再重的東西落下去都不會濺起沙塵發出聲音。”

猴子立刻照辦了,我看見豬在空中劃出一道極長而優美的弧線,落入沙海中,悄然無聲。

“果然一粒沙也沒有濺起來啊。”我讚嘆著。

突然整個沙海都暴怒起來了。浪濤升起遮蔽天空,沙形幻化出兩個巨大的身影在博鬥,一個是豬,另一個卻更猙獰兇惡。

我覺得那沙的巨浪就要撲來將我們吞沒了。可猴子卻淡定地看著,打個哈欠。

兩個時辰後,我與猴子、白馬一起臥在地上,撐著腦袋,打著哈欠。

這場戰鬥真是勢均力敵得有點過分了。

“猴子,你不去幫幫豬嗎?”我問。

“他搞得定。”

“猴子,你真的會打妖怪嗎?我好像從來沒有看見過你出手。”

“沒有人有機會活著看到我出手。”猴子冷冷地笑。

我沈默了,我想活下去。

後來,那妖怪和豬終於打得累了。

然後他們互相看看,突然好像認出了對方。

“我靠,天蓬?”

“我靠,卷簾?”

“天蓬,你胖了……”

“卷簾,你禿頂了……”

於是他們開始像老朋友一樣敘舊,說什麽“你還記得當年瑤池四班的那個妞嗎”之類的青春往事。

卷簾大將當年在天宮是個重要人物,他若不高興,連玉帝都無法上朝,眾神亦不能踏入靈霄寶殿半步。

因為他的工作就是卷起靈霄殿的竹門簾。

卷簾大將卷了很多萬年的竹門簾,每日卯時卷起,未時放下,從來都沒有出錯過。

他忘記了自己當上卷簾大將之前是誰,曾經做過什麽,也不去想以後的事情,他仿佛就是為了這個工作而存在的。

卷簾很滿意自己的工作,畢竟是鐵飯碗,還是公務員,生活有規律,月月有獎金,雖然眾神跨入靈霄殿大門時,從來也不會看上他一眼,甚至從來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但他還是覺得很驕傲。因為他是天庭的一顆螺絲釘,天庭離了他就不能運轉。

直到那一屆的蟠桃會。

每次大會,天神們都會喝個通宵,所以這一天是卷簾唯一不用按時放下門簾的時刻。他於是一直站在門邊,等著蟠桃會結束。

如果這屆盛會又這麽順利地結束了,那麽卷簾的生活也會一直如常下去,不會有任何的改變。

但是一聲尖叫打破了天庭的祥和,也打碎了卷簾的命運。

“這是什麽蟠桃,這麽小!”尖叫的是王母。

有人要倒黴了。卷簾興奮地想,他站在門邊,一動不動,面無表情。

然後仙女阿瑤開始拼命地磕頭求饒,說都是看園子的某猴把桃子吃了。

有人要倒黴了。卷簾興奮地想,他站在門邊,一動不動,面無表情。

然後觀音大士皺了皺眉,然後阿瑤被拖了出去。然後女神阿月竟然下跪為阿瑤求情了,在王母最生氣的時候,在眾神都不敢吭聲的時候。

有人要倒黴了。卷簾興奮地想,他站在門邊,一動不動,面無表情。

果然王母根本不理會阿月,她跪在那裏,無人讓她起身。王母卻在舉杯和眾神大笑言歡。

但這時候有個人站了起來,走到殿中,扶起了阿月。

那是天蓬。

有人要倒黴了。卷簾興奮地想,他站在門邊,一動不動,面無表情。

天蓬和阿月在王母的怒視下轉身,相攜著走出了靈霄殿,卷簾大將不知道該不該攔住他們,但他沒有得到命令。

他看見天蓬和阿月站在門口,互相凝視,輕輕笑著說話。完全當他不存在一樣。

阿月說:“天蓬,你真傻。”

天蓬說:“是啊,和你一樣傻。”

阿月笑了:“我真幸福,在這樣廣寒冷漠的天宮,能找到一個和我一樣傻的人。”

天蓬說:“是啊,還有什麽比這更幸福的事。”

阿月說:“我聽人說,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你一直在尋找的東西,就算是立刻死去了,也是幸福的。我今天終於領悟了這句話。”

天蓬搖搖頭:“不,不要死,也不要孤獨地生活。我們都會活下去,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因為這樣我們才不會互相失去。”

阿月嘆息了一聲:“可惜我們就要分開了。天庭知道每個人內心最怕什麽。他們給我們最嚴厲的刑罰,就是我們會永遠活下去,卻永不可能再相見。”

天蓬望著她:“那麽,請你記住,我不會忘記你,絕不會。有一天,我一定會回來,回到你的身邊。”

阿月緊緊抓住天蓬的衣襟,笑著哭了。

卷簾看著他們,不理解、不明白、不知他們為什麽而哭,為什麽而笑。

他不理解為什麽這世上有些人,有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和天神過不去,非要去做一些本來不用做的事情。他們為什麽不能像他一樣,每天卯時卷起簾子,未時放下簾子,就這樣永遠下去呢?

這時他感覺到了一陣風。

這陣風起的時候,整個靈霄殿都開始顫抖。

一只猴子沖進了靈霄殿。

有些神仙要倒黴了。

卷簾知道自己這次應該攔住闖入者,但是他沒有,因為他根本沒看清那猴子是怎麽進去的。

他知道那猴子假如想要摘下他的腦袋,他也一樣來不及看清。

猴子開始和王母對罵了。

王母罵猴子是猴子。

猴子罵王母是變色大白薯。

然後王母氣哭了。

然後眾神全掀桌子抄板凳地撲了上去。

那猴子揮舞棒子,開始把眾神當高爾夫球打。

看到眾神一個個飛向遙遠的外太空,卷簾的心中有些慌了。

他原以為天庭會永遠穩固,任何力量也無法動搖。

如果天庭崩潰了,他該去哪裏呢?他還能做什麽呢?

卷簾突然感到了無邊的恐懼,因為他發現他除了卷簾子什麽也不會做!

除了天庭,這世上哪兒還有一個地方需要請人專門卷簾子?哪裏還能找到這麽穩定而清閑體面的工作?

不,不能讓這一切發生。

卷簾看見猴子打退眾神,他的棒子就要落到王母頭上了。

卷簾撲了進去,抓起桌上的一個酒杯甩出。猴子舉棒一格,酒杯的碎片四濺,王母就借了這一瞬的工夫逃走了。

卷簾救駕有天大之功,足夠封王成爵。

只有一個問題:誰看見了?

戰事結束,論功行賞會上,眾神都說是自己扔出了那個酒杯,救了王母。

卷簾氣得要砍人,但是他不敢。

他今天才發現,自己只是個可憐的守在門口為眾神卷簾——連動一動,說一句話的資格也沒有的小角色。

但是王母看著眾神冷笑:“打碎的那個,可是我最愛的琉璃盞。”

眾神立刻轉頭大喊:“究竟是誰把那酒杯扔出來的?”

卷簾在門口沒有聽清前句,以為世上終於有了公道,大喜地跳到門口喊:“是我!”

於是卷簾就卷鋪蓋到流沙河來了。

今天卷簾又看見了猴子和天蓬,不由百感交集。

他想的是:原來還有人比我更慘啊。

看見猴子頭上的金箍,看著這個當年大鬧天宮的魔王現在只有木然的表情,連什麽是憤怒都不知道。看見當年那個威武英俊的銀河守護神天蓬現在變成了一只渾身油膩的豬。卷簾想:這就是你們和老天作對的下場。

但是自己呢?自己又做錯了什麽?

自己一定是做錯了的,因為天庭永遠是正確的。既然天庭是正確的,而天庭又處罰了自己,那麽自己就一定錯了。他在流沙河鵝毛浮不起的昏暗河底,一百年一百年地反思,有一天他終於想通了。

他真的不該扔出那個琉璃盞,他就應該自己用身體擋上去。

他真是太怯弱了,太自私了,在危急時刻,他沒有獻身的精神,還破壞了天庭的財產,所以他現在遭受的一切罪,都是應得的。

所以他要贖罪。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贖罪辦法,就是把那散落下界的琉璃盞的碎片找回來,重新拼回去,哪怕要找一百萬年一千萬年。

他要回到天界。

因為他無法忍受沒有簾子可卷的生活。

如果不卯時卷起簾子,未時放下簾子,他就不知道這一天該怎麽度過。如果不站在靈霄寶殿的門口,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他就不知道這一生該怎麽度過。

所以卷簾無法理解猴子和豬,不明白他們這麽多年是怎麽過來的,為什麽齊天大聖不做,為什麽銀河元帥不做,而寧願背負著天神的詛咒,在世間顛沛流離呢?

不過卷簾突然發現他們有一樣東西自己沒有。

那個金箍。

卷簾知道那是什麽。那是世間的珍寶,它能讓戴上它的人忘記一切痛苦與煩惱,忘記過去的情與恨,心中只有平靜和虛空。

他正需要這樣東西。

於是卷簾跪了下來,說:“請帶我一起上路吧。”

流沙河的波濤息了,它開始漸漸凝滯,變成一片巨大的沙漠。以後路過這裏的人,不會相信沙子也曾經流動過。

【第二百八十九天】

木母金公原自合,黃婆赤子本無差。咬開鐵彈真消息,般若波羅到彼家。

我要結婚了。

那一天,我在馬上,眺望前路。問猴子:“前方妖氣重重,卻是何處啊?”

“你進步了,居然能看出妖氣了,那明顯是森林大火。”猴子毫不給面子。

“我問你前方是何處!請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少搞諷刺挖苦!”

“前面是荒山野嶺。”

“廢話,前面總是荒山野嶺,我問你地名!”

“地名你不會自己看?!”

“白癡,我看得見地名還用問你?”

“你看不見地名我能看見嗎?你當我是谷歌地圖?”猴子對待領導的態度總是這麽差。

“猴子,去前方打探一下,順便化些緣來。”

“化緣?現金還是收卡?”

“無所謂,夠我們去口福居吃全素宴就行。”

“今天不方便!”

“你丫能有什麽地方不方便?你以為你是八戒?”

“啊,什麽情況?”八戒躺著也中槍。

“八戒,你去!”

“好嘞!”

“看看!好好向八戒學學。什麽叫不抱怨的世界。”

“他化緣收回扣的!”

“你有證據嗎?你有證據嗎?”豬暴跳著,“我知道你早就看我不順眼,天天在師父面前說我壞話,你早盼著有一天能把我踢走是吧?好,我這就回高老莊!沙僧,我們分行李!”

“我不同意搞分裂。”忠厚的沙僧搖頭。

“看看!好好向沙僧學學。什麽叫團隊精神。”我說。

“你們都是多餘的。把行李給我,我一個人去西天。我一個人打敗所有妖精,一個人賺所有經驗,一個人刷所有副本,一個人吃所有回扣……”沙僧接著說。

我打個響指,猴子和豬很有團隊精神地把沙僧挖了個坑埋了。

這樣的爭吵大戲每天上演,現在你們知道當師父的有多難。

“那麽,沙僧去化緣吧。”

“報告,沙僧剛埋。”

“挖出來!”

就這樣,屍骨未寒的沙僧被挖了出來,噴口涼水,拍拍沙子,被塞一封介紹信,送向了遠方。他好像已經不記得剛才發生什麽事了,這樣的血案每天都發生N回,作死受了上天詛咒的不死妖精們,能長眠才是一種幸福。

沙僧呆呆怔怔地去了,一小時後興奮地用千裏傳音術打回來:“頭兒,你猜我找到什麽了?”

“飯局?”

“不!洗浴中心!”

“在這種荒山野嶺?”

“速來啊!我先去洗了。”話筒中響起沙僧脫衣服的聲音。

一轉頭,猴子和豬已經在前方五百米了。

“我勒個去!給為師回來!白龍馬!駕!……你為什麽不動?我只是想去阻止他們犯錯誤而已……你不信我?好吧!你在這兒等著,我用跑也要去把他們給揪回來。”

我跳下馬大步而去,白龍馬氣憤地用蹄子在地上畫圈。

終於跑到了那深山中,擡頭一看,艷光閃閃一塊招牌:真憐愛休閑會所。再一看門裏,猴子豬沙僧正舉了酒瓶,大喊:“什麽?兩百塊?你怎麽不去搶!”

“不要激動。”我沖進去,“讓領導來解決問題,哪一種兩百塊?”

“開瓶器兩百塊。”八戒憤怒地看著手中的小道具。

“這就是你們的不對了。”我看向櫃臺後的媽媽桑,“大家出來混,最重要的就是一個字:誠信!”

“你把我們看成什麽人!我們這兒是正當高級會所。我們這兒的姑娘全都是研究生畢業,懂八國外語,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絕不賣藝!”

我看那媽媽桑的樣子,卻好似哪裏見過。

“真的?”

“我說了不賣藝就不賣藝!”

“那怎麽收費?”

“不要錢。”

“難道要命?”

“也不要命。”那貴婦人笑了,“只要你們的心。”

那一瞬間我恍然大悟。我就知道像《西游記》這種故事一旦出現香艷情節必定後面就跟著血腥恐怖片。做這種書的主角就像:豬八戒仰望玉兔——看得見吃不著。

“猴心,豬心,妖心,人心。你要哪一種?”

“我要一顆真心。”

“莫非……你要相親?”

“正是!”這婦人一拍掌,“姑娘們,出來吧!”

音樂響起,燈光閃亮,姑娘們魚貫出場,一字排開。

八戒認真地數了很久:“只有三個?”

“是,只有三個。但這三個,可是人間僅有、天下無雙的極品。”老婦手一指,“這是真真。”

真真美貌如花。

“這是愛愛。”

愛愛迷死青蛙。

“這是憐憐。”

憐憐讓人想媽。

“果然極品啊。”我讚嘆著。

“我這三位女兒,正值妙齡,尚未婚配,正巧長老的三位徙弟也個個一表人才,活力四射,不如就此婚配,促成美事,如何?”

我是唐僧,不是傻子。那仨徒弟長那模樣兒,竟然還有人說要把姑娘嫁給他們,這病得治。

“這……我得問問徒弟們的意見。”我轉過頭,“猴子,你覺得如何啊?”

“我對女人沒興趣。”

“嗯?”大家一起看他。

“有母猴嗎?”猴子十分挑剔。

“八戒,你表個態。”

“我對女人沒有興趣。”

“嗯?”

“我只愛天上女神。”八戒絕不將就。

“沙僧,他們不要你先挑。”

“我對女人沒有興趣。”

“嗯?”

“我的心早就交給了佛祖。”沙僧一臉正氣。

“看吧。”我望向貴婦,“這就是我的徒弟們,他們永遠把佛家利益置於個人情感之上,絕對有決心、有信心、有能力打一輩子光棍!”

“唐長老,你果然教徒有方啊。不過,我覺得這只是他們當著你的面,不敢說想而已。”

“那你要如何?”

“讓他們各配一對,共度一晚,若真能坐懷不亂,我才相信。”

切,誰怕誰。只要抱著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的三不態度,哪怕十年後你帶著小猴子小豬小和尚什麽的來抱我腿叫我爸爸。

“好吧!就地解散,明早六點在門口集合。”

三位姑娘拉了仨徒弟,化了三陣風呼啦一聲就沒影了,看來是沒見過男人太久了。

廳中於是只剩下我形影相吊。

不對……親家母正沖我媚笑。

雞鳴撩破晨霧,新的一天來到了。

我站在門口,擡腕看表。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想他們也許不會來了。

是啊,誰願意拋卻良辰美景,卻去走一條不歸的長路。

但就在六點前的最後一秒,仨徒弟連滾帶爬地沖了出來。

“猴子,站住!昨晚你都幹什麽了?”

猴子點起一支煙,深深吸一口,又沈醉地吐出來,仿佛在回憶——

那時她倚靠著我,問我愛不愛她。

我說:“也許吧。”

她說:“不許也許。”

我說:“我不知道。”

她說:“你就這麽狠心,連個愛字都不肯說嗎?”

我說:“我寧願傷害你,也不願欺騙你。”

她怒了:“那你為什麽要和我在一起?”

我說:“只是因為寂寞吧。”

她問:“這一晚後,你還會想起我嗎?”

我說:“不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吧。”

她說:“你會不會為曾經做過的事後悔?”

我說:“我不記得我做過什麽,不過聽到世間傳說的那個故事,我覺得我不必後悔。”

她說:“死猴子,你還是死性不改。”

我說:“你不是也一樣嗎?”

她驚:“你認出了我是誰?”

我說:“你是誰,這有什麽重要。重要的是,今晚,你不是誰。”

她笑了:“是的。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今晚,我是你的唯一。至於明天你會愛上誰,會去何方,都再與我無關。”

眾人聽了都沈默。

“八戒,說說你的一夜。”

八戒刷著牙,口吐白沫,娓娓道來。

那時,她看著我微笑,問我愛不愛她。

我說:“不愛。”

她說:“不愛那為什麽要和我一起?”

我說:“只是因為不要錢吧。”

她捶我,說:“死豬,你好壞。”

我笑:“當我是世上最真心的一頭豬時,上天用分離懲罰我。現在我變成了世上最放浪的一頭豬,上天又用你來獎勵我。”

她說:“你用情太深,才會痛苦。若會放手,就能解脫。”

我說:“這一生,我絕不放手。因為當我知道什麽叫放下時,已經沒有手可以放了。”

她說:“來來來,幹了這杯醉生夢死酒,忘了前塵往事,今夜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我說:“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我就是執迷不悟,你又何必苦苦拯救。我喝了這酒,也忘不了那人。”

她說:“所以你就要這麽執念一生一世?”

我說:“一生一世太短,我要的是生生世世,不論我輪回變成什麽,投成什麽怪胎,我掌心都會刻著她的名字。”

眾人聽後皆沈默。

“沙僧,你呢?”

沙僧刮著胡子,顯然有些落寞。

“那一夜,她沒有拒絕我,那一夜,我傷害了她。那一夜,她滿臉淚水,那一夜,我滿頭大汗……”

“不要避實就虛,你到底做了什麽?”

“我讓她脫光衣服,站在床邊,幫我擋著燈光,我好安心睡覺。”

眾人聽後皆沈默。

“師父,你呢?”八戒問。

我擡起頭,仰望天上浮雲,光影在我的臉上蕩漾。

昨晚,我和親家母促膝談心。

我問:“你們究竟是誰?”

她問:“你卻知你們是誰?”

我說:“我們是一群被流放的狂徒,是一群不可能有家的人。”

她說:“那麽你覺得這次的聯姻是要告吹了?”

我說:“如果美色能解決問題,去西天的就該是貂嬋。”

她說:“你明知我們是誰,為何還要與我們共度一宵?”

我說:“我只是好奇。究竟是誰鐵石心腸,又是誰芳心暗動?是誰暗自猜度了誰的心,是誰不知你是風兒我是沙,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是誰不知你是佛來我是牛糞,佛心見佛糞心見糞,花心見色狼,而一顆純潔無瑕的心,看見的全是浮雲。”

她說:“三藏,你還是老樣子。自打在西天時,我們就說不過你。”

我說:“為什麽要爭勝負?如果感情可以分勝負的話,我只知道,從一開始,我就已經輸了。”

她說:“三藏,我們好心勸你迷途知返,這紅塵俗世有何不好,你偏要去西天?”

我說:“西天是菩薩要我去的,現在又為何怕我去?原來只是想我去取經,卻不想我去求解。”

她說:“你當年質問佛祖,鑄成大錯,現在卻還不知悟?讓你們重返西天,是希望你們迷途知返,重歸大法。可現在,你卻教壞了徒弟,破壞了規矩,放浪了形骸。”

我說:“我去西天,是為了取回我應得的東西。我去西天,只因為我五百年前問的問題,現在還沒有人敢回答。”

她嘆:“三藏,你付出這一生,值得嗎?”

我說:“我這殘軀,這一生,都用來為天下人尋路。而你們這長生不老之軀,千秋萬代,都只為守護一座泥胎。天下誰敢說‘值得’二字?我敢。”

她再不說話,化成煙霧消失。

眾人聽完都沈默。那身後房屋,卻忽變荒林。

“無論如何,”我看著他們,“哥們兒,感謝你們信守了承諾,準時來到這裏,繼續和我一起把這條路走下去。”

“少煽情,老子只是早上起來噓噓,順便看看你還活著沒的。”幾個家夥都擦著眼淚罵。

“原來,你早知這四個人……是她、她、他、他變的。”八戒說。

“不知,哪個是她、她?哪個是他、他?”沙僧問。

“不可問,不可說,不可想。”

三個妖怪驚疑地想了一想,突然都沖到一邊去吐。

“餵!你們昨天晚上究竟幹過什麽?!”

【第三百二十三天】

清風已經一千三百二十歲了。

明月才一千二百歲。

明風總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子,懶懶地趴在草地上。聽清風講那些他想象出來的故事。

有時候,清風會說:“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觀,觀裏有兩個小道童。”

“他們該不是一個叫清風,一個叫明月吧?”明月問。

“不,”清風說,“他們一個叫清明,一個叫風月。”

“那應該風月是師兄,清明是師弟才對。”明月說。

“為什麽?”

“因為無有生,哪有死?不先風月,哪有清明?”

“這卻不對,”清風說,“先有死,才有生。沒有靈魂,何來轉世?”

“那我們要什麽時候才會死啊?”明月托著臉頰,看著山下浮雲向往地說。

“你很想死麽?”

“因為天天和你待在一起,了無生趣。”

“呸。”

“而且,我還想知道我死了以後,下輩子會變成什麽。”

“如果有下輩子,我風月,你清明。”

“呸。”

咦?這不是第一人稱日記體嗎?以上對話我是怎麽知道的呢?

事實上,清風和明月說完這段話之後,突然發現有一個人站在他們旁邊全神貫註地聽著。

“哇,你誰啊?你怎麽進來的?”清風尖叫。

“翻墻啊。”我說。

“你、你為什麽要翻墻?”

“你說我為什麽要翻墻?”

“我怎麽知道你為什麽要翻墻!”清風崩潰了。

正說著,墻頭又翻進來幾個。

“你們不會敲門的嗎?”明月淚流滿面。

我道:“貧僧法號三藏。是來化緣的。”

猴子也行禮道:“貧猴法號潑猴,這是佛祖親口給起的。”

豬也行禮道:“貧豬法號悟能,不是無能,是悟能……我恨我師父。”

沙僧也行禮道:“灑家法號少廢話!拿米飯來!”

我看看人家俊秀的徒弟,再看看自己身邊這幫禽獸,覺得無地自容。

清風楞住:“三藏?三藏的三?三藏的藏?”

“正是本貧大法師。”

“原來你就是三藏!”清風一把拉住我!

“我就說翻墻是犯法的吧……”猴子搖頭,“你居然還實名。”

“你以為你披個馬甲叫潑猴就沒人認識你是誰嗎!”

“家師鎮元大仙早已算到四位要來,請我們一定要留住好生款待。家師還說,五百年前在盂蘭盆會上,曾經見過長老一面,所以是故交。”清風親切地拉住我的袖子搖啊搖,我終於明白古人為什麽要斷袖。

他剛才說什麽盂蘭盆會?五百年前?五百年前還是漢朝,那時我是誰?又見過誰?

“尊師現在何處?”我問。

“家師上天聽元始天尊講經去了,不日便回,臨走前吩咐我們將觀中珍品人參果打下兩個,給四位嘗嘗。”

我們面面相覷,笑而不語。

四個人給兩個果子吃,這些道士還真是大方。看我不發上微博,轉給滿天下知道!

清風明月看著我們笑,竟然也擺出燦若桃花的笑容來。

這笑之詭異,簡直讓人寒入骨髓。

仿佛他們要給我們吃的不是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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