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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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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悅相信, 自己和外祖母的眼睛在那一刻肯定睜大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她的眼中映入了魏蛟倒地的身影, 但大腦依然是茫然的。

怎麽就……忽然倒下了?明明前一息還在笑著要抱起她,明明他的笑聲依舊清朗。

完全沒有任何預兆。

耳邊響起宮婢的失聲驚叫, 空曠的大殿腳步雜亂, 阿悅聽見文夫人聲音微顫, 仍在鎮定地著人請太醫並封鎖消息, 絕不能叫其他人知曉聖人忽然昏迷的事。

像是眨了個眼,又像是過了幾個時辰之久, 阿悅的身體被摟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文夫人不住輕撫她臉頰,“乖阿悅, 嚇壞了罷?”

阿悅恍然回神,聲音遲滯,“阿嬤,阿翁他……”

文夫人語頓,沒有特意安慰,“應該是飲酒的緣故, 具體如何, 等太醫看過再說, 阿悅先回去,有事我再遣人去傳。”

阿悅失聲了會兒, 才道:“我不添亂, 阿嬤允我在這陪著罷。”

文夫人嘆, 卻也著實沒有多餘的精力再分給她了。

這位外祖母素來雍容優雅,阿悅第一次見她時就為她的從容風姿所摂,這時候一註意,才發現她原本烏黑的發竟然不知何時多了好些銀絲,鬢角亦悄悄爬上些許皺紋。

阿悅鼻頭一酸,懊惱自己的無力和弱小。

她明明都知道的,知道大舅舅和外祖父會早早過世,知道這兩年會發生許多事。可無論她怎麽做,努力改變或不動不變,命運好似無動於衷,依舊會按照既定的路線運行。也許其中微不足道的小事能夠變化,可死亡這等大事即使能推遲一個月,兩個月……最終的結果還是無法避免。

她也會在二十歲那年,早早離去嗎?

阿悅恍惚,忽然感到一陣自心底油然生出的寒意,殿內嘈雜,她的耳畔卻仿佛聽見屋外的簌簌落雪和透骨的寒風,那股冷意從腳底鉆入,沁入每根骨髓、每一絲骨縫,叫人渾身打顫。

蓮女在一刻鐘後才察覺到她的不對勁,一摸她的手,瞬間驚叫出聲,“翁主,你手怎的這麽冰!”

是啊,怎麽這麽冷。

阿悅拉住了蓮女的手,聲音微不可聞,“不要打攪太醫了,我喝杯熱水就好。”

捧了茶盞,她盡量使自己安靜而乖巧地坐在凳上,不去急躁地給人添亂,也希冀於能等到一個好消息。

太醫卻凝重又肅然道:“陛下這次……臣等也無能為力,只能聽天由命了。不過,這次陛下雖說與飲酒有關,但也不能說全然是那幾杯酒所致……”

阿悅和文夫人認真聽著,太醫說他們前期完全沒發覺,原來陛下體內藏了一種毒,這毒厚積而薄發,也不知是何時點點滴滴滲入到體內。本來應該再潛伏一段時日再發作,可這次因為酒,毒性就提前一並發了出來,才導致陛下突然昏迷。

太醫又道,這毒並不霸道,屬潤物無聲日積月累型,食藥皆有毒性,不排除是因為飲食不當而引起的,但也有可能是有心人利用這點,特意給陛下下毒。

聽到這兒,阿悅看見文夫人眉頭緊鎖,知道她內心亦有震驚。這個皇宮不能說鐵通一個,但這寢宮絕對是在帝後二人的把持下,就算有幾個別有用心探消息的人,身份在他們眼中也都是幾近透明,有誰能在這種環境下滲透而入,給一國之君下毒?

最重要的是,魏璉和魏昭對父親/祖父都十分孝順,就算兩人都有登位的心思,也絕不會想到這種最下乘的方法,是以在這之前,從沒人想過竟會有人對魏蛟下手。

身份上,的確是這二人最為便利,情理中,卻又屬他們最不可能。

如果不是他們,還會有誰希望魏蛟早些離世呢?

阿悅第一反應想到了傅氏,她相信外祖母也是如此。

文夫人張了張口,正要說什麽,可身形隨之搖晃一下,阿悅意識到什麽立刻扶住她。

太醫大驚,再顧不得什麽禮儀大跨步而來,三指搭在文夫人脈上,“皇後體內竟也有同樣的毒!”

但文夫人已經聽不大清他說的甚麽,只緊緊抓住了阿悅的手,“阿悅……莫要告訴其他人,誰都不行,包括你兩個舅舅。”

後面的話微若蚊吶,如果不是阿悅一直側耳,根本不知文夫人會交待這句,她竟是連魏柏和魏錦都不放心。

“阿嬤……”阿悅同樣抓緊了文夫人的手,心中有一瞬間的懼怕。

這兩位長輩無疑是這個皇宮的支柱,眼下竟相繼倒去,偌大的重擔,好似瞬間都壓在了她一人身上。

太醫心有不忍,低聲道:“翁主放心,臣等絕不會離宮半步,盡快研制出解藥讓皇後醒來,在這之前……還要翁主多多擔待了。”

眾所周知,這位小翁主聰慧又極受寵愛,可她畢竟年歲小,如何擔得起這樣的重責?

但如今,已經無人能顧及她的年紀了。

文夫人這一倒,殿中更亂,好在因著之前的吩咐,倒沒有大聲喧鬧之輩。蕓娘趁其他人都去照看帝後,眼疾手快地給阿悅悄悄遞去令牌,“翁主,這是……這是娘娘的令牌,若有要事,用它使人去做便可。”

蕓娘心中亦惶惶不安,可看著眼前小小的翁主,那陣不安無論如何也不忍影響她,最終道:“翁主千萬莫怕,娘娘定能很早醒來的。”

“……好。”阿悅輕輕應了聲,仍帶稚氣的聲音很快消散在空中,她不自覺握住了令牌。

蓮女心疼地看著她,並不覺得小翁主能做甚麽,除了在這等候消息,不讓人出門,還能怎麽樣呢?

她瞟了眼天色,遲疑道:“翁主,既是不能讓人知曉,現下的時辰……是不是該傳晚膳了?”

阿悅這才回過神般,跟著看了看天,“……嗯,就說、說陛下和皇後沒甚麽食欲,煮幾碗面罷,待會兒你和慧奴幾人去吃了,再讓人收拾碗筷。”

她的聲音微澀,像是被什麽堵住了。阿悅說罷,似乎想走去哪兒,擡腳的瞬間又楞住,半晌才意識到,表兄魏昭此時根本不在宮中。

往日,她在宮中根本沒有甚麽需要擔憂,因為一切自有外祖父母和魏昭為她想好準備好。誰能想到一夕之間,魏昭離宮,兩位又突然倒地,她竟會有無人可靠的這一日。

阿悅不是沒想過王氏和魏顯等人,可王氏柔弱不經嚇,魏顯更是少年沖動,容易魯莽行事。以他的性情,指不定就要立刻去找那兩位叔父,這就與文夫人的囑咐相違背。

文夫人不放心魏錦,阿悅很理解,她不大明白為什麽連魏柏也不能告訴。但文夫人既然這麽交待了,就自有她的道理,阿悅也不欲多生事端。

無意識地來回走動幾下,待阿悅重新坐回位上,才驚覺外面已經是夜幕沈沈。

軒窗未掩,眺眼望去,還能望見燈火下樹影叢叢,被風一吹猶如張牙舞爪的幽魂,在寒夜中肆意游蕩,意圖恐嚇住每個撞見的路人。

阿悅定定望了會兒,突然站起身。

蓮女嚇了一跳,“……翁主,怎麽?”

阿悅不答,抿著唇繞過簾子飛快走去書房。

魏蛟已經有幾日未上朝了,再多幾日也無妨。但他每日依然會讓人收奏折來批閱,在第二日清晨時讓侍官下發給百官。

如果明日奏折不發下去,定會有人猜測他的病情。

能讓人代筆批奏折,說明精神尚好,病得不算十分重。但如果一國之君病得連話都說不了,不免會讓有些人心思浮動。

讓人尋來高凳,阿悅坐在了書案前,面對的是堆了兩疊高的奏章。

幸而她平時都有跟著魏蛟,看他處理政務,代他批字,不然此時還真不知要如何下手。

不過,代筆是一回事,真正自己想又是另一回事。批過幾道家長裏短的奏章,再看向那些匯報財政動亂等大事的折子,阿悅頭痛起來。

她看得懂意思,按照自己的思維也有回答的思路,但她畢竟沒有真正坐上那個位置,也不清楚這其中的人情關系,並不知道一個皇帝會如何去處置這件事。如果她冒冒然批了,反倒被人看出不對勁就不大好了。

思索再三,阿悅在上面寫下諸如【已閱,此事容朕思索一二/日後再議】的字樣。

當然,也不能一概這麽答,模仿著魏蛟偶爾暴躁不耐的語氣,阿悅也會寫些【亂七八糟】、【重稟】等曾寫過的話。

燈火晃動了數下,阿悅也毫無所覺,停頓時手就下意識地磨墨。

這種事實在耗費心神,她絞盡腦汁地批了大半,明明是冬夜,卻出了一身的汗。

蓮女一直安靜守著,見狀道:“翁主,叫水洗漱一番罷?不然你也著涼了可不好。”

“好。”阿悅確實累了,無法睡下,泡一泡熱湯便是最好的休憩。

蓮女迅速讓人搬了木桶,又去取來衣物。他們準備期間,阿悅看著上空深深的夜色不禁出神。

如果此時再下一場大雪……便好了。

終究天不遂人願,接下來的幾日不僅沒有絲毫下雪的跡象,最糟糕的是,魏蛟和文夫人都沒有醒來。

太醫再三請罪,但阿悅何嘗不知不能全怪他們,畢竟外祖父母年紀都挺大了,又連年操勞。他們不輕易倒下,可一旦倒了,要再起來又何其困難。

只是她力有不及,能夠做到目前這樣,已經是盡了最大的努力。

這幾日,阿悅每夜只瞇一兩個時辰,稍有動靜就會飛快驚醒,還要註意不能讓人出這個宮門,封鎖消息。

重重思慮和身體的疲憊之下,她已然清減許多,原本稍有些圓潤可愛的下巴都變得尖瘦,臉更是成了巴掌般大小,看起來可憐極了。

阿悅呼出一口白茫茫的霧氣,眼睫微垂。

她本以為只是短暫的一日半日,自己尚能支撐,但如今已經有三日之久……她必須要傳信給表兄了。

“翁主——”忽然有人疾步來報,手持一塊極小的玉牌,低聲迅速道,“寧氏大郎拿了這塊玉牌,在宮門外請見翁主一面。”

阿悅一怔,接過玉牌看了眼,有些眼熟。

她想了想,才記起上面的花樣和魏昭臨走前交給自己的極為相像,應該是同出一處。

但寧彧這時候要進宮做甚麽?阿悅的身體無意識挺得很直,腦中在這一瞬間亂糟糟,最終還是道:“不見,讓他回去。”

雖然阿兄曾說過可以求助寧彧,但她不清楚寧彧是不是真的有所改變,無法信任這個人。

“翁主……”來人為難地看了她一眼,接觸到這位小翁主冰冷的目光時心神一凜,再顧不得說什麽,立刻應聲離去。

阿悅看著他離去,轉身回書案提筆寫了幾行字,凝思許久,一刻鐘後那人卻又苦著臉回來報,“翁主,寧、寧大郎已到了紫英宮外……屬下已命侍衛將他抓了起來,他堅持要見翁主一面。”

“他怎麽進來的?”阿悅擱筆輕聲問。

聽見她輕柔的語氣,即使聲音再稚嫩,此人也再不敢怠慢,老老實實道:“是從西側翻墻進的,從那兒只需要翻過兩座墻就到紫英宮了,不過那邊戒備森嚴,會第一時辰被侍衛發覺。”

有這麽緊急的事,讓寧彧不惜犯下重罪也要來見一面嗎?

阿悅遲疑片刻,最終嘆了口氣,起身道:“我出去見他。”

她不可能把寧彧帶到這殿中來,以他的敏銳,指不定瞬間就能從宮人的神色中察覺到什麽。

阿悅選在了林邊的小亭中會面,她穿著襖衣,還披了厚厚的披風,渾身上下被護得嚴嚴實實,更顯得小臉清瘦,唯獨一雙烏黑的眼顯得尤其大,明亮無比。

寧彧依然記得第一次見到這位翁主的場景,那時她不過年僅五歲,小巧而稚嫩,投來的目光亦是懵懂而好奇,渾身上下無一不寫著柔弱二字。

三個月前他也見過她,雖然年紀稍長,但仍是個被外祖父捧在手心寵愛的小娘子,笑顏天真柔軟,看起來再尋常不過。

可就這短短三月的變化,就好似全然換了個人,目中倒映的不再是錦簇繁花,而是這皚皚冰雪。冬日凜冽的寒風吹過,竟也未讓她的身形搖晃半分。

“寧大郎找我,到底有甚麽事?”

寧彧看著阿悅的目光似乎有些奇異,轉瞬間就恢覆如初,“我也不欲說多餘的話,開門見山,翁主,聖人是不是出事了?”

大概是對他的話有所預料,阿悅的眼眨也未眨,平靜道:“阿翁這幾日身體抱恙,正在休息,這是都知道的。”

寧彧早料到她可能會有的姿態,如今也果不其然,對他戒備得很。像難得兇起來的貓兒,將渾身的毛都炸起,卻還強自鎮定。

“翁主知道我說的是甚麽。”寧彧轉身坐在了冰冷的石凳上,仰視而來,緩緩道,“實不相瞞,皇長孫殿下臨別時曾讓在下註意宮內,我便少不得要仔細一些。”

“這三日來聖人宮中當值的人都未換過,也未叫水洗漱,聖人更不曾露過面。”寧彧望著她,“翁主以為,這些事難道只有我一人能發覺嗎?”

阿悅攏在袖間的手顫了下,擡眸看他,“阿翁只是身體有些不適便未露面,這難道有甚麽不對嗎?才幾日而已,當值的人未換也沒甚麽大不了的。”

寧彧像是笑了笑,卻沒有聲音,“翁主接下來是不是還要說,聖人每日都在批閱奏折,依舊好好的。”

他從袖中拿出一份奏折攤開,上面明晃晃的一行秀氣朱批【已閱,容後再議】,“如果翁主說的都是這種批覆,那在下無話可說。只是翁主以為,這樣能瞞得住一日兩日,能瞞得住五日六日嗎?”

“有多少人在註意紫英宮,揣摩聖人的一舉一動,翁主,你可知曉?”

阿悅抿著唇一言不發,只背脊更挺了。過於筆直以至於稍微一折便會輕易折斷,反而叫人察覺出其中的脆弱。

她無疑很是漂亮,即使不言不語也像尊精致的瓷娃娃,有著這個年紀少有的姝色,清麗無比。

如果她是自己的妹妹,寧彧自問也會疼愛無比。只是這樣的情形,讓他不得不狠下心來。

寧彧沈下臉色,“翁主不信任在下,在下毫無異議。只望翁主莫要自作聰明,反而壞事。”

“我再認真問一句,翁主,聖人他……還在嗎?”

阿悅眼睫顫了下,眼眸微轉,像是瓷娃娃終於有了生機,輕輕道:“……在的。”

寧彧松了口氣,“那就好。”

雖然死和昏迷有時候看著一樣,但其象征的意義截然不同。

寧彧也猜到,文夫人可能也因此受了刺激病倒,無法理事,不然此時不至於只有這位翁主一人支撐著。

其實以她的年紀能夠做到如此地步已經十分叫人驚嘆了,只是尚有些不足,寧彧此行就是來幫她的。

他道:“不知具體情形,但彧也能猜出一二,翁主不換當值的宮人是對的,但長久一動不動就不可避免讓人生疑,先選幾個可信的人,內外輪換。還有,太醫也不能長久留在紫英宮,每隔三個時辰叫一次。”

“翁主考慮到了膳食的問題,讓宮人代勞,但每次飯食都用得太過幹凈了,禦膳房已經有人生疑,這事不急,倒也是幾句話就可澄清。”寧彧輕聲而飛快,“關鍵是奏折一事,長期敷衍絕非佳策,翁主不信任彧沒關系,但若碰到不知如何答的奏章,不妨挑選其中三分意思告知,好叫彧為翁主解答一二,也不必再拿那幾句話來回地用。”

“還有。”他問,“此事……翁主傳信給殿下了嗎?”

阿悅不知不覺間已經認真聽了起來,她依舊防備此人,可也不得不承認他這些話都是為她好,“我正準備傳。”

“是只給皇長孫殿下一人,還是也有泰王?”

“……只給阿兄。”魏蛟之前都那麽說那位三舅舅了,阿悅當然不可能給他。

寧彧搖頭,“不妥,兩位都要告知,不過給泰王可以晚兩日,讓殿下先回。”

這話不知是甚麽道理,阿悅腦中太亂,也沒有心思去認真思索。而且,讓寧彧一起批奏折的事,她還不確定到底要不要應他。

正當寧彧不停交待時,殿內突然沖出一人,“翁主,陛下,陛下他——”

是蕓娘。

蕓娘雙目通紅,雙股顫顫,聲音更是抖得不成樣子。即便如此,在見到寧彧這個外人時,她依舊把急欲出口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可是她這樣的情狀,誰看了不明白?

阿悅猛得起身,頓時感覺頭暈目眩,像是天地都在旋轉,眼前一片模糊,意識在這一瞬間被沖刷得七零八落。

可她還是聽見了自己極輕地問,“阿翁他……?”

蕓娘猶豫地看著寧彧,片刻後十分遲疑地點了點頭。

耳畔響起寧彧長長的一聲嘆息。

偏在此時,又有人報,“翁主,廣平侯攜傅都尉進宮,求見陛下。”

傅氏父子,竟也在此時進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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