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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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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元帝喝醉了, 不是在冬至的宴會上,而是在晚宴散去之後, 秦湛抱著壇陳年窖藏的酒過來,父子兩個真正地盡興喝了一場。

他看的出來, 三兒子是真的高興,向來面容冷峻, 即便在盛元帝面前也是越來越持重的三兒子,這一回咧嘴笑得停不下來, 像小時候那樣抱著他胳膊,不住地說“謝謝爹”。

“三殿下呢?”盛元帝不知自己何時醉過去了,瞇了一陣醒過來, 見自個兒身上蓋著秦湛的披風, 不由搖頭失笑, “這傻兒子。”

盛元帝這屋裏燒了地龍, 而且他身強體壯, 雖不如年輕時冬天亦能洗冷水澡, 但也比常人更能抗寒,秦湛這份孝心不但溫暖了他的心,還將他捂得發了一身汗。

梁三喜一直侍立在旁, 知道主子今日心情極好, 便也笑瞇瞇地回答:“三殿下說如今年長了, 要謹守規矩, 趕在宮門下鑰之前出宮了, 走之前見皇上安睡, 便囑咐奴才們不許出聲擾了皇上。”

“得了,少替他說好話,有了媳婦就忘了爹的混賬東西。”盛元帝嘴上說著責怪的話,面上卻一臉老父親的笑意,兒子想什麽,他清楚得很。無非是怕叫醒了他這當爹的,今夜會被留在宮中,但若出宮,說不得還能尋著機會見那韓大姑娘一面。

“我出去走走,你們不必跟著。”盛元帝老懷甚慰,這個兒子與旁的不同,打小聰敏無雙,卻不知為何一直不得許貴妃的疼愛,在同胞弟弟秦季出生以後,許貴妃更是將心偏到不知哪裏去了。

盛元帝喜歡秦湛才幹上肖似自己,又憐他不曾得生母疼愛,是以打小便更掛心秦湛,可喜秦湛也很親近他,全不似其他兩個兒子在他面前那般戰戰兢兢。

如今兒子選得意中人,兒子高興,他便也高興。

盛元帝順手披上秦湛的披風出了宮殿,明月照雪,夜色明亮,從早年間父親去世以後的艱辛,到自己建功立業、登位太極,如今最疼愛的兒子也要娶媳婦了,心中著實感慨良多。

主子說不必跟,但卻不能不跟,好在是宮裏,梁三喜帶人遠遠地跟在盛元帝後頭,既不妨礙盛元帝的興致,也出不了什麽岔子。

旁邊一個小太監眼神好,突然道:“梁總管,那兒有人向皇上跑過去了!”

梁三喜頓時一凜,瞇著眼瞧了兩眼,往那小太監頭頂重重地敲了兩下,又對已經拔出刀的侍衛道:“招子都放亮一點兒,那是宋妃娘娘。”

宋雲喬產下女兒之後即晉升妃位,對於勤勉政務、從不耽於女色的盛元帝來說,可謂是頭一份兒的榮寵。

侍衛們聞聲連忙將刀收回去,倒抽一口氣,這位可得罪不起。

宋雲喬身後跟著她的陪嫁侍女,只是宋雲喬宮裏亂成一團,陪嫁侍女追出來時有些遲了,遠遠地看到一個男子身上披著皇子的披風,而宋雲喬正向那人跑去,侍女只覺得自己命懸一線,希冀能喊醒宋雲喬, “娘娘!”

然而還是晚了,宋雲喬已經抱住盛元帝的腰,喃喃道:“殿下,你知道嗎,我喜歡你。”

盛元帝原本要掰開宋雲喬的手,將她攬到懷中以免凍到,聽到這話,腦子裏如同平地炸響一個驚雷,他僵硬地站在那裏,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片刻,盛元帝突然揚聲,“梁三喜!”

要說這世上最了解盛元帝的人,那必然是梁三喜無疑,梁三喜聽出盛元帝語氣有異,連忙和身旁的人使眼色,躬身快步跑到盛元帝身邊,“皇上,奴才在。”

宋雲喬清醒過來,松開自己的手,呆楞楞地看著盛元帝的背影,嘴唇張合了數次,哆嗦著道:“皇上……”

停了的雪又紛紛揚揚地下起來,盛元帝卻扯下身上阻擋風雪的披風,他背對著梁三喜,梁三喜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聽他一字一頓,聲音仿佛被冰雪浸透,“宋妃神志失常,遷往西寧宮靜養,無朕的命令,不許踏出一步,小公主抱至皇後宮中撫養。”

西寧宮被先皇用作關押一位犯了大錯的妃子,自打那位妃子去世以後便荒廢下來,盛元帝的旨意在明白不過,這是要將宋雲喬打入冷宮。

“娘娘,您快跟皇上解釋,快啊!”陪嫁侍女當即兩腿發軟,站立不住,連滾帶爬到宋雲喬腳下,不住地乞求:“娘娘,小姐……您快解釋啊!”

“皇上……”宋雲喬呆呆地站在那裏,伸手去拉盛元帝衣袖,囁嚅著想要解釋。

“宋妃宮中奴才沒有伺候好主子,全部發至慎刑司,尤其是貼身伺候的。”盛元帝一把揮開宋雲喬的手,轉頭對梁三喜道:“即刻。”

言罷,大步離去。

盛元帝在政務之餘並不愛擺皇帝架子,而且宋雲喬一進宮就深得恩寵,此時聽得盛元帝連下禦令,方知帝王威嚴是為何意,數十條人命亦不過是言語之間便可發落。

宋雲喬心中一抖,趕緊拔腿追上去,“皇上,您聽我解釋,皇上……”

梁三喜腦門子全是冷汗,他想不通其中緣由,但看得清眼前形勢,顯然,盛元帝在宋雲喬哀求之後毫無回轉,連忙向跟著的侍衛道:“還楞著幹什麽,趕緊攔住!”

剛產下小公主不久,一年之內即獲得妃位的宋妃,冬至日突然見罪於盛元帝,翌日,一向勤勉的盛元帝居然抱恙罷了早朝,像是往滾油中滴入了生水一般,前朝後宮都被這消息激得沸騰起來。

宋首輔請求探視盛元帝,被拒;宋老夫人往張皇後出遞帖子,亦被拒。連張皇後許貴妃等一眾高位妃嬪,亦都未能踏入乾元殿半步。

……

梁三喜在殿門口攔住秦湛,躬身道:“三殿下請回吧,皇上說了,不許任何人打擾。”

秦湛隱隱知道宋雲喬為何會突然成為盛元帝的妃嬪,因此宋雲喬此次突然獲罪,恰好是在韓清瀾和自己的婚訊之後,秦湛心中懷疑和自己有關。他瞧了一眼梁三喜,道:“得,那我先回去了,你差個人給我打傘。”

“是。”梁三喜擡眼迅速看了一眼秦湛,轉進偏殿,不一會兒梁三喜的徒弟張文舉著一把傘出來,“三殿下,奴才送您。”

兩人行至無人處,秦湛看張文一眼,張文當即會意:“昨夜皇上著殿下您的披風散步,路上遇到了宋妃娘娘。”這話不清不楚,但已經是梁三喜分寸裏的極限,這還是因為梁三喜知盛元帝心意,要為自己結善緣。

“替我謝過你師傅,眼下不便,以後再表謝意。”秦湛謝過,自個兒拿過傘撐著出宮,走了兩步又折回來,道:“告訴你師傅,近日天冷的很,屋子裏頭盡擺些玉啊翡翠啊,瞧著越發清冷,很該換一些瞧著熱鬧的擺件兒,比如——珊瑚。”

張文並不是很能明白這句話,不過他深谙不該知道的決不相問,遂躬身回應:“是,殿下。”

接下來幾日,盛元帝除了散朝之後不見任何人之外,恢覆了往日上朝下朝、批閱奏章的作息,甚至沒有給宋家降下任何懲處,仿佛冬至夜裏發落宋妃只是眾人的想象。

然而乾元殿裏的人都格外小心翼翼地當著差,他們最清楚——盛元帝的心情非常糟糕。

“皇上,您還是歇息一陣,再去上朝吧?”梁三喜端了一盞熱茶進來,勸道。

盛元帝看一眼外頭的天色,無聲地嘆息一聲,放下手裏的奏折,不住地按揉自己的眉心。果真是老了,從前通宵批奏折,依舊能精神奕奕地上朝,如今卻滿身滿心都是疲憊。

這般看來,自己實在可笑,一把年紀的人了,去年在翠微避暑山莊,他還當真以為宋雲喬是中意自己。如今想來,那一晚他也是穿著秦湛的外裳,就如冬至一般,被宋雲喬認錯。

盛元帝胸中一口郁氣難處,眉心越按越痛,他倏地睜開雙眼,開國帝王的威勢盡顯,“梁三喜,傳朕的口諭。”盛元帝一字一頓,語氣充滿了冰冷,“朕要賞一壺酒給韓大小姐,若是不喝,便硬灌。”

西寧宮裏既沒有地龍和炭盆,更是連基本的被褥都欠缺,總歸是冷宮,不會有人替這裏的人出頭。宋雲喬躺在冰冷的草席上,她得了風寒,全身發紅發燙,已然燒得有些糊塗了。

偌大的宮殿幾乎沒有人煙,院子裏也全是荒草,顯得北風的呼號荒涼而淒厲,宋雲喬蜷縮著抱緊自己,不停地告訴自己,再等等。

忽而,木門發出一聲悠長的“吱呀”聲,與此同時,一陣風雪席卷而入,宋雲喬冷得幾乎要昏過去,但是心裏卻熱切起來,“黃公公,是不是——”

宋雲喬出生的時候,祖父就已經是閣老,且她自己早慧而素有才名,因此一直被人捧在掌心,即便後來入宮,也是恩寵甚隆。她這些年一直驕傲地活在雲端,對秦湛的求而不得成為她最大的魔障,如今入了這西寧宮,方知從前過的是怎樣的好日子。

是不是將她的口信傳給宋家了?她祖父還是首輔,女兒還是公主,最重要的是盛元帝喜歡她……她還有機會。

隨著開門的聲音,有人進了屋子,宋雲喬順著風雪看,止住了喉嚨裏的聲音,進來的人,是許貴妃。

許貴妃披著一件厚重寬大的披風,吩咐隨行的人出去,對著宋雲喬嫣然一笑,“宋妹妹,你還好嗎?”

宋雲喬垂下眼眸,她心知只要宋家不倒,許貴妃就傷她不得,冷言冷語任她說就好了。

“我真討厭宋妹妹這般清冷的性子,不過皇上倒是一貫喜歡像妹妹這樣的。”宋雲喬的態度絲毫不影響許貴妃的笑意,她從自己的宮女手裏接過來一個卷軸,“妹妹,像不像你?”

許貴妃話裏有話,宋雲喬不解其意,不由自主地擡頭,去看許貴妃手裏打開的那副畫。

那是一副觀音像,不像尋常的觀音那般慈眉善目,體態豐腴,這畫裏的觀音神情清冷,身形纖瘦,似乎年歲尚淺,畫上書寫著“慈航真人”。

宋雲喬為之一楞,那畫上的面孔雖然和她自己長得不像,眉目間流轉的氣質卻十分肖似,而那畫上的字她也認得,是盛元帝的字跡。不過幾息之間,宋雲喬就將許貴妃的話和這畫像上的女子串聯了起來。

“宋妹妹果真聰慧。”許貴妃看著宋雲喬的神色變得灰敗,臉上笑意柔媚,“這畫上的姑娘是皇上心尖尖上的那個人,可惜早早就沒了,得虧宋妹妹福氣好,和這姑娘很像。”

許貴妃生怕宋雲喬看不清楚,舉著那副畫向宋雲喬靠近,宋雲喬節節敗退,只覺得最後一分驕傲,連同盛元帝回心轉意的希望一起,被人仍在地上碾碎,“不……”

“你出去,你出去!”宋雲喬頭痛欲裂,忍不住尖叫起來。

“別急嘛。”許貴妃心頭十分滿意,不枉專門派人去蜀地青羅觀請了這副觀音像,她將畫像冷冷地仍在宋雲喬腳邊,卻又從宮女手中抱過來一個繈褓,湊到宋雲喬眼前,柔聲道:“你的女兒,不想看看嗎?”

不知何時,許貴妃的宮女們滅了提進來的燈籠,只點了一支蠟燭,一朵小小的燭火被窗扇漏進來的風吹得東倒西歪,在屋子裏投下鬼魅的暗影。

宋雲喬聞聲想起了自己的女兒,生下來就那麽小小的一個,她從來不曾盡過為人母親的責任,那一日她跑出自己的宮殿時,宮女太監們亂成一團,他們喊什麽來著?

——他們喊的是,小公主不行了。

“不想看看嗎?你猜她還活著沒有?”許貴妃將那團小小的繈褓湊得更近,打開面上的褥子,將裏面的嬰兒呈給宋雲喬看,並且輕聲道:“是被你悶死的喔。”

“啊——”宋雲喬看清了繈褓裏的東西,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那是一個怎樣的嬰兒啊!小小的皺皺巴巴的一團,皮膚呈異樣的青紫色,口鼻之間還有黑色的血漬,無論是氣色還是冰涼的觸感,都顯示著是一個死嬰。

……

“把畫像燒了,死嬰……找個地方埋了,多燒些紙錢。”許貴妃出了西寧宮,對那姓黃的太監道:“本宮沒來過,知道吧?”

“奴才省的。”黃太監摸著袖子裏的銀子,腆著笑臉送許貴妃一行出了西寧宮,西寧宮位置偏僻,宮道上沒有其他人,許貴妃走的很遠了,黃太監還隱隱聽到她說“也太不驚嚇了”。

秦湛一早就接到消息,盛元帝賜酒給韓清瀾,令梁三喜親自送酒,他一聽就知道不對,韓清瀾一個閨閣姑娘,無功無祿,賞哪門子的酒?而且韓家一門幾個主子,為何獨獨賞她?

他篤定盛元帝最終不忍傷他這個兒子,但是卻忘了,盛元帝若是不舒坦,可以處置韓清瀾!

“備馬!”秦湛臉色煞白,急匆匆跑往王府的馬棚,隨手牽過離得最近的一匹,上馬就朝韓家疾馳而去。

因是口諭,而且事先未著人通傳,韓家並未擺香案,只是大開著中門,秦湛在韓府門前下馬,在臺階下頭就看到中門裏頭的梁三喜,正端著一壺酒遞給韓清瀾,“梁總管,等一等!”

韓家的主子奴仆跪了一地,全都惶恐不安,韓清瀾跪在最前頭,臉色十分僵硬。

梁三喜聽到秦湛的聲音,不但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反而催促道:“韓小姐,您自個兒喝罷,比起奴才們硬灌,起碼體面一些。”

韓清瀾接過酒壺,閉目仰頭,艱難地張開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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