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歷1470年。

三十歲的程竹，已經完全是個將近一米九的大高個子，比白銀還要高幾厘米。寬肩窄臀大長腿，端的是風神俊朗。他頭發稍長，略微有點卷，臉上總是架著副眼鏡。

一身斯斯文文的儒雅氣息，溫和有禮貌，卻又帶著些不容易交心的疏離。

他喜歡穿利落的西裝或是長褂，這種衣服一般人很難出氣質，但是放在他身上就有種天然的契合。比廣告中的模特還要更好看。

萊茵帝國法律是二十五成年，程竹在眾人為他舉辦過成人禮後就搬了出去。

說是搬出去，其實並沒有離開很遠，就在家附近，走路過不過半小時，飛過去更是五分鐘就到了。

新家的房子是他自己建造的，用了一艘廢棄的飛船。就像先前他們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一樣，能載著家四處飛行。

程鳶蘭終於在白銀回來後的第二年將他們先前居住的那艘飛船給修好了，她偶爾會在節日的時候帶著大家飛到別的地方去體會不一樣的風景。

但有時候也會出些烏龍，比如飛到火山上，跟來的小金鼠一個不慎差點掉下去，還好被及時救了回來。

短暫地翹了下嘴角，程竹收拾好手邊的教學用具，朝教室的學生們喊了一聲：“下課。”隨後抱起一直趴在一邊睡覺的長毛貓，踩著校園悅耳的鈴聲往外走。

經過二十年發展，垃圾星已經是個名聲不弱於伊芙星的著名旅游星和美食之星。

移居到這裏的人越來越多，城市也越建越大，如今整個星球上共有三個大城，人多了之後，又建了不少學校。

程竹現在在的學校是整個垃圾星上唯一的一所大學，緊挨著蘭城而建，占地面積非常廣。

這所學校的校長是特溫加，這裏是他和拉曼將軍聯手創辦的。投資人則是程竹。

憑借著幾乎堪比機器人的頭腦，他早在還沒成年時就修完了大學主系課程，之後也沒有離開校園，而是開始轉修其他系，小時候上過課外興趣班的那些科目，他全都修了一遍。

明明每天要操心幾座城市的建設，還要鍛煉身體，做實驗寫報告，督促動物們學習。換成別人早就忙得抽不出一點時間了，也不知道他哪裏來的精力還科科滿分。

大學剛成立時，教師不足，程竹被特溫加拉來做臨時教師，從小就輔導動物們上課習慣了，他對此習以為常信手拈來，加上課程講的有趣，竟然頗受學生好評。那之後他就成了固定教師，也是整個學校裏最年輕的一個老師。

順了下被抱了半天都沒醒的貓腦袋。

這個世界貓的壽命最久是三十歲。長毛貓如今已經二十多了，早就是個成年貓了，還做了父親。

垃圾星發展起來後，生態鏈恢覆，各種動植物出現，長毛貓也多了許多同類。

最初它挺不屑搭理那些只知道鬧騰的同類，後來慢慢就混成了貓王，每天揮著爪子指揮一群小弟跑來跑去給供它玩耍。

後來某一天眾人就發現它身邊多了只美麗優雅的黑貓，這是只母貓，很親人。長毛貓很護著它，兩只就這麽挪到了一個窩裏，沒多久黑貓生了窩小貓崽，小貓崽慢慢長大，許是繼承了長毛貓的基因，這些貓都很聰明，能聽得懂指揮，智商如孩子一樣。程竹偶爾有空，會抓著幾只過來上課。

不過可惜，這些小崽子沒多少定性，一次最多聽個五分鐘十分鐘就全跑走了。

本以為長毛貓會跟黑貓一直恩愛下去，但去年黑貓因病去世了，它發病很急，沒多久就不在了。它離開後，長毛貓突然失去了活力，每天蔫蔫的窩在窩裏睡覺，也不再出去活動。

程竹見狀，每天上課放學將他走到哪帶到哪。

“醒醒，我們到家了。”

今天是個特殊日子，程竹沒有回自己的房子，而是回了另一個家。

還是原先居住的地方，但是如今這塊地方又擴大了好幾倍，簡直就是個動物王國。

動物們陸續有幾只成了家，倒不像長毛貓一樣還跟他們住在一起，雪狐回了北極，偶爾會回來蹭個飯，遠距離跟它們交流幾句。

白銀做的轉音器已經更新到了第十代，新轉音器裏傳出來的聲音不再是聽不懂的叫聲，能非常清晰流暢地交流了。

每個動物都老早配備了一個通訊器，雖然擁有人類同等的智商和認知，但是它們依舊不能像人類一樣擁有合法的身份。還好這世界還有星網，在虛擬世界中，它們能重新塑造一個與旁人無異的身份接觸外界。

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長毛貓從他懷中跳下去。

家裏已經一片鬧騰了，滿地大大小小的動物，除了各種貓，剩下的就是金鼠的後代們，老鼠的平均壽命本就不長，在第六年的時候，金鼠夫妻倆雙雙離開了，但他們這些年裏又生了很多小金鼠，如今已經是個非常龐大的家族了。

而凱奧希那邊也人工培育出了金鼠，現在這種動物已經走到了公眾面前，不再是需要保密的動物。只是普通人依舊不能飼養。

貓和老鼠在地上鬧成一團，烏龜慢條斯理地往前爬，任由身上時不時滾過來一個毛團子。

院子的長桌又擴大了，完全變成了一個超大超長的豪華大桌子，此時長桌上面擺滿各種各樣的食物。在長桌的兩端，還放著兩個近人高的大蛋糕。

蛋糕一側豎著寫著程竹生日快樂，白銀生日快樂。

今天自然不是兩人真正的生日。

因為原先不知道白銀的生日是哪天，就當兩人是一天過了。其實白銀在養父那裏登記的出生日期也是錯的，他的養父壓根不記這個，直接按照撿到他的那一天登記。

拉曼將軍倒是還記得日子，但那都不重要了，在一起熱熱鬧鬧開開心心的才最重要。

原本他的身體不太好，眾人都以為他撐不了多久了，但沒想到白銀回來後，心情不錯，又天天被動物們拉著散步，被老朋友拉著打游戲，他的狀態竟越來越好了，現在看上去與二十年前也沒有太大的差別。人完全變了，從前喜歡板著臉，現在看到什麽都樂呵呵的。

“你們回來了。”程鳶蘭從屋裏端了盤拔絲水果出來放在桌上，順手捏了一塊塞到程竹嘴裏。“禮物放在你房間了，記得去看。”

程竹咽下那塊甜甜的水果：“謝謝蘭。”

程鳶蘭與從前沒有發生任何一點變化，新身體可以吃東西，她就愛上了做飯，經常鉆進廚房研究各種新食材，桌子上的兩個大蛋糕也是她親手做的。

“爸呢？”

“還在實驗室沒出來，你去喊他出來。”

如今這艘飛船也已經不是先前的樣子了，又重新擴充裝修了好幾次，房間大了很多，白銀在三層一側做了個實驗室。

實驗室裏除了白銀，還有兩個全副武裝的人正站在試驗臺前忙碌。

發現他進來後，那兩個人摘掉了頭上的頭盔，這才發現，原來這頭盔之下的兩人，竟然不是人，而是兩只猴子。

這身衣服能讓它們表現的像真正的人一樣行動。現在兩只都有了新名字，一個叫程厚一個叫程風。

“都出來吃飯了，蘭在催了。”

白銀這才放下手中的東西：“好，我再看一下實驗結果。”

程竹也湊過去看了下。

這間實驗室很大，周圍防衛重重，外人無法進入。如果看周圍這瓶瓶罐罐和實驗標本，就會驚訝地發現這裏竟然與曾經見過的懷特博士的實驗室有點相似。

當初懷特博士的實驗室被毀，很多數據消失，程竹因為沒有像動物們一樣變化，所以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還融合了什麽基因。

創建這個實驗室的初衷卻不是為了檢查自己，而是為了所有動物們。

猴子原本就是最類人的動物，他們兩個很聰明，也是程竹教的學生中成績最好的兩個。在學習到各種知識，可以使用星網和外界交流後，兩只就無比渴望能重新變回人類。

即然當初能從人變成動物，那為什麽不能再由動物變成人？

明明他們就擁有和人類一樣的認知和思想。

雖然在這裏他們是自由的，不管說什麽做什麽都能被人接受，但他們也只能被困在這裏。

程竹很支持他們的想法，因此在交流過後，這個實驗室就順勢而生。

實驗是以程風兩人為主導，程竹沒法時時刻刻待在這裏，而白銀在管理蘭城的間隙也跟著程竹學習，如今已經可以過來實驗室幫忙了。

四人一同走了出去。今天生日沒有外人，往年都來很多人，今年就只有自家人在。

程鳶蘭已經給兩個蛋糕都點上了蠟燭，大聲催促著兩人道：“快許願！”

程竹看了眼四周一雙雙欣喜又關切地看過來的目光，站在高高的蛋糕前閉上了眼睛。

他希望往後的每一天都能像今天一樣，所有人都在，所有人都開開心心的。

“許了什麽願望？”程鳶蘭好奇地湊過來問。

白銀攬住她的肩膀：“這個不能問，要保密。”

“切，你許了什麽我猜都能猜到了，我是在問程竹。”程鳶蘭用胳膊捅了他一下，白銀佯裝吃痛彎下腰去。“好痛。”

程鳶蘭伸手湊到他捂住的地方使勁按了一下，發現什麽事都沒有又把他推開。

程竹笑了笑，也給了她兩個字：“保密。”

他每年的願望都是這一個，從來都沒有變過，但他也從沒有跟任何人說過。

“你們兩個，算了，過來吃東西。”

今天在外的動物都回來了，雪狐也馱著兩只小狐貍一路跑了回來。這兩只並不是他的後代，是撿回來的。

像長毛貓這樣找了同類伴侶還生了一大窩崽子的是少數，他們大多數還都是單著。

越久就越通人性，雖然還遵循動物本能和天性，但在此之外，他們還是給自己找了工作做。

白蛇去搞養殖了，見天指揮著一群機器人改善飼料，搞科學養殖，然後高價賣給各星球超市和農貿處，還自己開了網店做品牌。生意很不錯，儼然已經是個大老板了。

耐心地餵兩只小雪狐吃魚，等到這場生日宴會慢慢落幕後，程竹看著桌前的一眾人道：“我要去瓦那星大學讀基因工程系，要在那邊住宿。”

原本正在說話的眾人停止了交談。

“抱歉沒跟你們商量。”程竹歉意道。

這個決定不是臨時起意，他已經籌備了一段時間，沒有跟人說，白銀倒是多少知道一些。

之所以要就讀這個系，也是為了那個實驗，一直到如今快十年了，實驗還是沒有太好的結果出來。這讓程竹意識到，他們如今的知識水平還不足以應付這樣的現況，他需要更多的學習。

他都已經快三十歲了，動物們的生命不是無限的，長毛貓沒有多少年了。

他不知道如果變回人形，能不能延長它們的生命，但總要一試。

他再也不想失去任何家人了。哪怕那是不可避免的事。

從白銀回來之後，程竹上學一直都是通過網上授課自學，就連大學後來也是在蘭城的大學就讀，在做學生的同時兼任老師。

別人上完學下來有很多同學，可他接觸的都還是家人。

程竹很少離開垃圾星，偶爾幾次也都是去外出參加比賽，很快就回來了。一年中絕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這裏，他沒有表現出任何厭煩的樣子。

他總是最貼心的，做事周到，把每個人都照顧的很好。

程鳶蘭其實很希望他能出去走走，畢竟他已經是個成年人了，足以保護自己不需要旁人擔心。

楞了下，程鳶蘭點頭道：“好啊，這個想法挺好的。已經確定下來了麽？什麽時候出發？”

程竹拿起顆沒有切過的蘋果啃了一口：“下月初。我已經拿到錄取通知了。”

“我兒子真是太優秀！”程鳶蘭看程竹早就是老母親心態，她豎起大拇指用力誇讚道。瓦那星上的這個大學是除了中央星大學外最好的學校，其在生物學和醫學兩方面的成就更是超越了中央星，算是整個星系最最頂尖的大學。

程竹竟也一聲不響地就進去了，何況他還不是本專業，而是半路出家。

程竹對此沒有絲毫驕傲的感覺，能考上這裏對他來說稀疏平常。

出發上學的那天，程竹沒有讓人送，他自己搭乘飛船從太空港轉港到了瓦那星，身邊連個機器人都沒有帶。

他回頭看著慢慢變小的垃圾星，雖然每年的生日願望都一樣，但他知道，程鳶蘭和白銀跟他們是不一樣的，他們一天天長大變老死亡，而這兩人不會老不會死。

總有一天還是要分開。

但他已經不再像小時候一樣會覺得害怕，覺得難過了。

程竹從沒有怨恨過自己為什麽是個實驗體，沒有父母跟正常人不一樣，也從不覺得小時候遭遇到的那些很苦。

他越大就越感激自己能遇到程鳶蘭，能成為她的孩子被她護在羽翼之下，還給了他一個家。

程竹在瓦那星待了五年，有時候放假也不太回來，他在上課的同時，會仔細整理學習筆記和課堂視頻發給了程厚和程風，讓它們倆一同研究。

在學校畢業後，他又在學校深造了兩年，兩年後回家，重新改建了實驗室。

這次他沒有再離開垃圾星，而是與兄弟倆又花費了五年時間進行研究。

“這次能行了吧？我們已經模擬超過兩千多次了。”程風上前一步道，“讓我來做實驗體？我可以的。”

程竹抿著唇搖了搖頭：“不行，萬一基因轉化失敗，你甚至可能變成半人半獸的怪物。”

程風笑了笑：“反正我現在已經是怪物了，半人半獸又怎麽樣，也總比現在好。程苗快要堅持不下去了，別想了。”

程苗就是長毛貓的名字。

程竹深吸了口氣，依舊有些猶豫。

程風已然走到了旁邊的觀察室裏，並拿起了註射藥劑：“往好處想，也可能就成功了呢。”

最終程風還是做了第一個實驗體。

但是，沒有成功。可也不能說很失敗。

他身上的毛幾乎全部脫落，就像人類一樣，幹凈光滑，連帶著臉上的毛也幾乎消失。副作用是渾身的骨頭隔一段時間就開始痛。

程竹幾乎每天都泡在實驗室裏。

自己是所有動物中唯一沒有發生獸化現象的，他一直覺得，之所以會出現這種事情的原因，可能就是要讓他找出將動物們還原成人的辦法。

實驗又持續了好幾年，當初只有四人的小小實驗室也變成一個占地面積很廣的龐大實驗基地。

他放棄了很多其他愛好，研究出了很多新藥。

這些藥有很多是用在治療程風身上。

他們沒有再進行第二次實驗。程竹不敢再賭，哪怕程風並不在意。

“這次，再試一次吧。”程風將程苗抱在身邊道。

程苗已經很老了，趴在程風懷裏也沒有力氣去撓他。做為一只貓，他比其他的貓活得都要更久，當初留下的小貓崽都已經到了不知道第多少代了。

這是要離開的第一個夥伴，所有人都聚集了過來。

程竹輕輕摸了摸程苗的腦袋，最終點了頭：“好。”

程苗趴在實驗艙裏看向眾人。沒有影視劇中的白光，它痛苦地蜷縮成一團，但是身體卻在慢慢扭曲拉長，骨骼被折斷扭動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響，痛苦的慘叫聲叫的人無比揪心。

程竹緊緊捏起了拳頭，眼睛有點紅，卻倔強地沒有挪開視線。

等了約莫半個小時，原先毛茸茸的大貓消失，原地躺著一個看著不到十歲的孩子。

他長得與程竹小時候非常非常相似。

躺著的孩子緩慢睜開眼，視線轉向他們，也跟著笑了笑。

程竹一直緊握的手驟然松開。

“成功了！”

研究了將近三十年，終於成功了。

這件事結束後，程竹有段時間一直不知道該做什麽才好。他一邊幫白銀打理幾座城市，一邊幫忙管理學校，或是泡在實驗室，每天看似忙忙碌碌，心裏卻一直有些空落落的。

身邊的人戀愛的戀愛結婚的結婚，但他卻始終保持單身，沒有對旁人的示好有任何表示。

程鳶蘭曾經也隱晦地跟他交流過這方面，但程竹只是覺得這種事需要看緣分，他沒有動心的對象，也沒必要一定要跟什麽人在一起。

“那你就沒有什麽特別想做的事麽？從前呢？我記得你小時候對什麽都很好奇。”

程竹擡頭看了眼天空，白日裏看不到星星，只有那輪熟悉的太陽斜斜地穿過雲層慢慢離開。

他突然想起小時候第一次動手給自己做的張架子床，那張床到現在都還擺在家裏，這麽多年過去，床很老舊，他也完全睡不下了，但每次看到他都覺得很開心也很懷念。

那時候程鳶蘭總是能做出很多在他看到非常奇妙的東西，那雙手像會變魔術一樣。他有時候也會跟著模仿學習，想著有一天他也能像那樣厲害就好了。

想著想著他露出個有些輕松的笑容來。

是啊，現在他已經完全可以隨心所欲做任何事情了，也變得很厲害了。

“我想學做手工，學你說的那個徒手造高達。不過，高達是什麽東西？很厲害麽？”

“咦，蘭你怎麽不說話了？別走啊！”

將來又會發生什麽事程竹不知道，也不會去推測，宇宙浩瀚學無止境，他要走的路，要見識的風景還有很多。

而當下，只要開開心心地過好每一天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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