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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機(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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蘊城,平叛軍大營。

諸侯將領於當夜見到了身披玄甲率軍而來的蘭雍,已恭候多時的陸風將手中的傳位詔書雙手交到了慶陽侯手中,由他代為宣詔。

“……蘭氏明淮立於陳國王宮,昭文三年,二月二十七,戌時三刻。”

慶陽侯朗聲念完了最後一句,雙手舉起詔書,恭敬地送到了蘭雍面前。

他面色沈靜地接過來,打開,又細細看了詔書上的文字許久,不知在想些什麽。

“王爺,”昌濟侯在一旁說道,“依臣下看,您不如就在陣前登基,也好昭告天下——叛軍營中被蘭逸蒙蔽之人尚有轉圜之地,但若執迷不悟,那便是坐實了叛國謀逆之罪。”

其他人也表示讚同。

蘭雍沈吟了片刻,將詔書收起,說道:“陛下身處敵國,寫下傳位詔書也是無奈之舉,不到必要之時我不想行登基之禮。”

言下之意,就是還想把皇位先給蘭明淮留著。

眾人不免有些訝異。

但他這番話,卻讓慶陽侯十分欣賞,暗暗點頭心想自己果然沒有信錯人。

“慶陽侯,”蘭雍忽然點到了他,“這詔書本王先交給你,勸降蘭逸和他營中其他幾路兵馬的事便由你去辦。”

慶陽侯楞了楞,有些驚訝於蘭雍對自己的信任,這種感覺讓他突然熱血沸騰。

他立刻領了命:“是,臣下這就去。”

迅速處理完軍中的事,蘭雍立刻叫了陸風隨他進帳說話。

“她人呢?”他一回身便皺著眉急問道。

陸風一頓,旋即明白過來他問的是顧微雪,不由面露難色,低聲道:“顧大人她……去了金羽,說要去游說金羽皇。”

蘭雍心頭一緊,火氣陡然炸了開來:“我不是說了讓你好生看著她?!現在外面是什麽情況你很清楚,竟然還敢擅作主張放她自己去金羽?陸風,你好大的膽子!”

陸風立刻跪了下來,抱拳道:“王爺,屬下自知罪該萬死!可是當時的情況實在緊迫,顧大人說詔書必須馬上送去慶陽屬地,而若要為北星贏取更大取勝可能,便要盡量爭取金羽合作。現下金羽朝中微蕩,雖利於麗海,但也可利於北星……”

“這些話我要你來說?!”蘭雍厲聲喝斷了他,臉色鐵青,“我將她留在麗海是因篤定了慕容敖一定會看重她的才能,可她去了外面,入了亂世,誰來保她周全?”

陸風低了頭,不敢說話,也說不出什麽話。

一旁的裴立和姜濤見狀,連忙也走上前跪了下來:“王爺,顧大人不顧自身安危先是深入陳國,又是輾轉金羽,都是為了北星,為了皇上,為了王爺您。陸侍衛和顧大人也是一樣的心情啊,還請王爺饒了他這一回吧!”

蘭雍憋住了一口氣沒說話,回過身,狠狠一拳砸在了書案上,又深吸了一口氣,沈靜了片刻。

“起來吧。”再開口時,他已冷靜了許多,“陸風,你帶著人沿著去金羽的路追上去,就算她堅持要去見金羽皇,也須得護著她去。”

“還有……”蘭雍像是很不情願地做了這個決定,“要把她平安送到金羽少傅雲悠面前。”

陸風仿佛終於找到了戴罪立功的方式,立刻語聲激昂地拱手道:“是!”

言罷便起身快步出了營帳。

裴立和姜濤總算松了口氣,兩人還想再寬慰自家王爺幾句,卻聽蘭雍道:“你們也先下去吧。”

他看起來有些疲倦。

兩人不便多言,只好退了下去。

這一夜,主帳中的燈火亮了整晚。

***

沒過兩日,慶陽侯便帶回了這趟前去勸降的結果。

“蘭逸他們不肯承認這是陛下的詔書,”他說,“一口咬定是王爺您篡位的手段。雖然蘭逸不肯降,但我看平陽侯他們已有動搖之色,只是……王爺以往在軍中的威名不及蘭逸深重,此時或許還需要些手段。”

裴立在一旁忖道:“侯爺的意思,是要王爺親自帶兵迎戰打上兩場勝仗?”

慶陽侯頓了頓,轉向蘭雍道:“王爺,您原本是打算如何處置盛家人的?”

見他看著自己一時不答,慶陽侯又續道:“請恕臣下直言,其實王爺也知道,盛氏一族是一定會與蘭逸同進退的。”

其實這個結果蘭雍已有所預料,只是,他原本還給蘭逸和他身邊的人留了些希望。

“原本,”他說,“他們的生死便在蘭逸手中。”

言罷,不等旁人再說話,蘭雍便喚了傳令官進來。

他提筆很快親書了一封手諭,遞了過去:“送到都中,給蔣孟庭。”

然後,他才擡眸迎上帳中眾人的目光,說道:“我既然來了,戰場是一定要上的。不過慶陽侯說得對,要讓猶豫之人堅定心意,立威以示言出必行也是必要的,所以,我剛剛下了令——以謀逆大罪,誅殺盛氏一族。”

他站起身,從書案後走了出來:“勸降是為了北星大局,能不戰、不久戰自然是最好。但這棄暗投明的機會,本王只會給他們一次——到那時若這些人仍然選擇助紂為虐,那盛家人就是他們的前車之鑒。”

這封手諭很快加急送回了北星都城,不日便有了回奏。

——按照蘭雍的命令,盛家眾人除無憂郡主盛凝歌被貶為庶人外,其他人皆已伏法。

告示早已被發往了各州縣,就連蘊城這邊也特意遞了消息過去。

及後,蘭雍立刻親自率兵與叛軍在長鹿關外對戰,以出其不意又十分利落兇悍的打法直入陣中誅殺三千敵兵,還親自斬殺了左路大將盛崇業。

那一日,是諸侯第一次見到當年英宗皇帝膝下這個向來不受重用的幼子——長樂王蘭雍在軍事上的天分和才能。

直到許久後,還有當時跟在他身旁參與了這一戰的將士崇敬地回憶起那之後原本在敵營的三路諸侯率兵投誠的景象。

蘊城的戰事風向瞬間逆轉。

但蘭雍卻沒有急著乘勝進取,而是讓人修書給蘭逸,要在關外設臺約見他。

出乎眾人意料的是,蘭逸竟然答應了。

於是,翌日上午,蘭雍和蘭逸各自率軍來到了長鹿關外,然後遙遙望著擺設在中間的一方紅桌和兩張相對而放的椅子,翻身下馬,將黑壓壓的軍隊留在身後,徒步走了過去。

兩人終於在幾步之遙的距離再次見了面。

即便到了此時,蘭逸臉上也是毫不見焦急躁郁,他靜靜看了蘭雍片刻,然後當先入了座。

蘭雍隨即也在他對面坐了下來,笑了一笑,說道:“為了你身邊的人,難道還不肯降麽?”

蘭逸端坐在椅子上,面色平靜:“我確實低估了你,但勝負還沒分。你誅殺盛氏一族,無非是要坐實我叛亂篡位之名,你能狠得下這份心徹底斷了你我之間和談的可能,其實這一面見得也是多餘。不過隨之,你別忘了,自古以來成王敗寇,贏的人才有資格書寫歷史。”

“何況你心裏應該很明白,我當日這麽做,並非是真的想謀朝篡位。你我政見不同,我也不可能眼睜睜等著明淮在旁人的威逼下決定北星命運。”

蘭雍靜靜等他說完,默了默,才看不出意味地牽起唇角一笑:“二哥,你還記得何為‘輔政之責’麽?”他說著,又搖了搖頭,“你從一開始就不是在輔政,所以你才能那麽輕易地放棄明淮。”

“你覺得我誅盛氏是為了坐實你叛亂之名,但明淮的傳位詔書在我這裏,我根本沒這個必要。”他說,“其實從你拋下他們那刻起,就應該料到他們的結局——明淮被困陳國,你興兵反亂,我要定國就一定會殺他們以安民心、儆諸侯。你的王妃,你的岳父,都不是因為我才死的,是他們不安分,而你又太絕情。”

蘭逸露了絲凜冽的笑意:“你說得沒錯,可說到絕情——我們這些人,哪個不是?你母妃為了忠於父皇,這些年便步步虧待於你,難道她對你不絕情?大哥為了給他兒子鋪路,從一開始雙輔政王的設置就是為了讓你我相殘,你以為他只是忌憚我?其實他也忌憚你!難道他對我們不絕情?就連你,你為了明淮,為了北星,也可以毫不留情地誅殺你幼時玩伴的親人,率軍來伐我這個二哥,難道你不絕情?可是君臣就是君臣,江山就是江山,所以我不怪你,因為到了這一步,你我都不能再顧兄弟之情。”

他說到這兒,微微一頓,聲音似乎輕了一些,隱有嘆意地說道:“也顧不得了。”

蘭雍沈默了須臾,忽然問道:“那聶蓁呢?”

蘭逸一楞,眼中剎那流過一抹波動,卻很快陷入幽深:“已經不在的人,提來做什麽。”

“因為我有時會想,倘若當初你和聶蓁在一起了,”蘭雍說,“你還會不會走到今天。也許沒有盛家人在你身邊煽風點火,你也會是個盡心盡力的輔政王——說起來,其實你有沒有後悔過當初默許了盛凝薇謀害聶蓁?以致於你雖然反悔了派人去救聶蓁,卻到底沒來得及阻止她下黑手。”

蘭逸有些僵硬地攥了攥手,卻皺眉擡眸,冷冷一笑:“為什麽要後悔?她死了,有損失的人是你,不是我。”

“我有什麽損失呢?”蘭雍笑了,“我又不曾對她動情,她死了,聶家還有大把女人等著我來挑。”

蘭逸的眼神陡然變得冷厲,攥著的拳頭捏得越發緊了些。

然而蘭雍卻好像半點沒有察覺似的:“我與她,大抵就同你和盛凝薇的關系差不多吧,哦,也不對,還是有些不同。”

他說到這兒,又極不以為意的樣子笑了一笑,說道:“我和聶蓁,只是有名無實的夫妻。”

蘭逸:“……”

他楞了良久,才終於回過神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你說什麽?”

蘭雍不著痕跡地看了眼他微有些顫抖的手,擡起眸看著他,說道:“其實走到今天這步,這些話我原本沒必要同你交代,但我和聶蓁畢竟一場盟友,也不希望她到最後在你眼中都是個負心人。”

蘭雍道:“你知道當年她為什麽要拒絕你麽?”

蘭逸無言,卻緊緊盯著他。

“因為,她是天生石女。”

蘭逸倏然一震,耳邊仿佛一道驚雷炸開,嗡嗡作響。

蘭雍不管他,只仿佛在講述一個故事般,兀自娓娓道:“那時年幼,她以為自己能與你白頭到老,但自從她明白這一點後,就知道與你今生再無可能。但她不想讓心愛之人知道自己是殘缺之身,所以才寧願拒你傷你,讓你恨她,放棄她。你確實也如她所願了,連她的性命也能為了你的算計放棄。”

蘭逸卻好像全沒聽見他後面的話,只怔怔道:“你說她、她……”

卻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蘭雍轉過目光看著遠處陽光下連綿的山線,幽幽道:“我們出生於皇室,確實從一出聲就註定了比一般人所擔的責任更重。可是,我從來不覺得北星的江山非我不可。”

他說:“這江山是沈寂的,百姓是善忘的,他們不會在乎這裏的一國之君姓什麽叫什麽。這位子沒了父皇,沒了大哥,沒了明淮,沒有你我,也總有別人能代替。”

蘭雍緩緩嘆了口氣,垂下了眼眸:“何苦呢?”

話音落下,他站起身,又居高臨下地回看了臉色蒼白的蘭逸一眼,不再說什麽,轉身離去。

***

蘭雍率軍回到營中,諸侯將領亦緊隨其後魚貫而入帳中,一個個眼含期待,靜等著他發號施令宣布下一步動作。

蘭雍不急不緩地解下披風遞到一旁,轉身看著眾人,正要開口,便見陸風一身狼狽地急急從帳外跑了進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蘭雍見狀,思緒驟然一頓,下意識問道:“怎麽了?”

陸風紅著眼眶,突然“咚”一聲跪了下來:“王爺,屬下罪該萬死!”

慶陽侯等人面面相覷,正莫名時,蘭雍已從他們面前大步走過去一把將陸風從地上拉了起來。

然後,他們聽見臉色突變的蘭雍聲音有些發抖地問道:“她人呢?”

陸風咬緊了牙關,似難以啟齒:“屬下等一路都沒有發現顧大人的蹤跡,後來追到金帶河附近,發現了這個……”

他伸出手,將一枚拴在紅線上的白玉扳指遞了過來——這紅線已經斷了,幾乎半截都染了泥汙。

扳指上,“隨之”兩個字清晰在目。

他有些木然地接了過來。

“之後,屬下打聽到幾天前曾有兩股軍隊在那裏發生了混戰……”陸風簡直連看也不敢看他,“王爺,都是屬下辦事不力,您責罰我吧!”

蘭雍卻像是完全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麽,楞楞松開手,竟似站立不住,往後連踉蹌了兩步。

距離最近的慶陽侯立刻眼疾手快地一大步跨上去上前扶住了他,其他人也立刻圍了過來。

“王爺?!”

蘭雍只覺心口仿佛有一塊巨石壓住,悶痛至極無法形容,仿佛連日來他所有堆積在心底的東西都要如山崩海嘯般倏然炸開來。

他還想壓抑,可喉頭卻忽然湧上一陣腥甜,他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

然後,便是眼前一黑,在失去最後一線清明前緊緊握住了手中的紅線扳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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