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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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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朝律法過分嚴苛,使百官眾臣如頸上懸錐,日日夜夜不得安寢。

但君王鐵血手腕亦使之莫不敢言。

後來朝政日趨穩妥,社稷安定,終於有前朝老臣被推舉出來向君王進言,說,君王生自江湖,年少便歷經風雨,後來鐵血戎馬,半生都在血雨腥風中飄搖,如今國泰明安,君王已近而立,應娶妻生子延綿子嗣。後宮空懸已久,理應先立後以固國之根本。

老臣年事已高,在朝中素有名望,眾臣推舉他來進言,也是仗著他位居三公,地位尊崇,想必君王不敢將他如何。

果不其然,君王聽完老臣的進言,便笑著道:“孤聽聞公卿年事雖高,家中仍妻妾成群,想必公卿得庇福蔭,常在家中含飴弄孫。”

老臣聽君王語帶關切,又見他神色自若,並無不悅之色,便慎言道:“陛下洪福齊天,老臣年歲近百還能侍奉階下,乃受陛下福蔭庇護,實屬幸哉。”

君王手指輕叩龍椅把手,道:“不知公卿滿堂子孫中,可有王後之選?”

乍聽此言,老臣面色生懼,顫巍巍叩首在地。

“公卿何以如此?”

“老臣蒙陛下厚愛,實不敢欺瞞陛下,老臣確有一孫女待字閨中,年方十六,正是青春少艾。”

老臣的話音未落,便有旁的大臣出列跪拜,向君王舉薦自家愛女,如此一來,本作壁上觀的眾臣紛紛效仿,跪了一地。朝堂上一時眾說紛紜,爭論不休。

羅七的目光越過眾臣,遠遠望向上座的君王,不想正對上君王望過來的目光,他猜不透君王所想,也不知他那目光何意,便垂了眼望著腳下,仿若入定的老僧。

君王見他這副無動於衷的模樣,不禁拂袖起身,將一眾朝臣丟在身後,兀自回宮。

君王回宮,早朝自然是散了。

回秋官府途中,朱方估與羅七共乘一輛馬車,平日裏除了公事,他從不與羅七主動說話,今日卻一反常態,主動開了口。

“近日我欲往南下出巡視察,你若無事,可隨我順路品嘗淮河美食。”話未說完,他便突然住了口,似乎覺察到了自己說錯了話,兩耳微微泛紅。之前聽羅七提過,如今食不得五谷,便是再美味的佳肴擺在他面前,恐怕也提不起半分興致。

羅七聞言輕輕搖頭:“無妨,食後再摳挖出來即可。”

朱方估微微一楞,卻不知該如何接話。兩人遂都靜默不語。

馬車緩緩行著,經堰慶河官國橋時,羅七突然開口道。

“若師兄還在世,你會對他表明心跡嗎?”

朱方估不應。

羅七並不在意,只是替他答了:“想必不會。”羅七看了朱方估一眼,又道:“師兄曾說過,情竇初開便經生死,往後便是再有風月……”羅七一頓,低低笑,“我知他甚深,想必你愛慕他至此,也是知道他的。他的往後,應是再無風月。”

朱方估掩在袖下的手微微一顫,便是心中早就知道事實如此,可親耳聽到,還是疼的受不了。

羅七見他面色淒苦,不禁惻然,他道:“近日我想起一事,原來賀蘭緇是我殺的,可我後來忘了。世人都說我掘墓盜刀欺師滅祖,連師兄也因此與我決裂,可是……”

想到當日場景,羅七居然露出微微懼意,朱方估見之不禁訝然。

只聽羅七道:“過去我委身於陛下,雖是不甘不願,卻從未以命相搏。可當日賀蘭緇欺我,我竟負隅頑抗,心中十分抗拒與他親近,不知從何生出的力氣,竟敢將他活活咬死。”

聽到此處,朱方估才明白為何後來這人神智大亂竟敢做出掘墓盜刀之舉,還將那毀天滅地的一刀用在自己身上。

說到這裏,羅七也是微微一笑,有些落寞。

他道:“陛下與賀蘭緇年少相知,也曾有脈脈情長。可賀蘭緇卻死在我手裏,死的那般淒慘,無怪乎後來他追殺我至師父墓前,也是想要替賀蘭緇報仇罷。”

“我將許多事忘記,興許,也是想忘了這一分傷心。”

朱方估忍不住道:“陛下如今對你不同。”

羅七點點頭:“我是知道的。可他如今貴為天子,定然是要有子嗣的,否則他的霸業後繼無人,豈不是辜負了這半生辛苦。只是我……”羅七止住了話,似在心中反覆斟酌,才將後半句道出口,“我怕是不能接受他的孩子。”

“你打算如何?”沈默了片刻,朱方估問。

羅七嘆了口氣,說道:“我心中容不得他的孩子,寧可……”

說話間,馬車已然停在了秋官府門前。

“大司寇,羅司寇,到了。”

車夫在外喚道。

朱方估還在等著羅七的後話,羅七露出一笑,起身下了馬車。

寧可這江山傾覆,寧可他的霸業毀於一旦。

此話,他終究沒有對朱方估說出口。

師父的弟子,從前是個好人。

而今,為一己之私,他寧負蒼生。

夜深。

一日繁重的公務都已告落,朱方估卻發現羅七仍埋首案間,並不像往日那般,在日落前就回宮。

他心知今日朝堂上立後一事讓這人心生芥蒂,恐怕不想見到陛下,便沒有多勸他,只替他闔上屋門,獨自走了。

朱方估回到房中,正欲解衣沐浴,突然發現屏風後榻上端坐著一人。他心中一驚,喝問一聲“誰”,腳步也疾掠過去,不想轉過屏風一看,竟是華不染坐在他的榻上,眼上蒙著一條朱色綢帶,此人極好妝扮,又喜出風頭,便是這蒙眼的綢帶都不知換過多少顏色。

“你深夜來此,意欲何為?”朱方估語氣不善地問道。

華不染嘴角翹起一絲譏笑,道:“你醉酒撒瘋害我失身,毀了我苦修十年的無情道,如今我夜夜難眠,怕是要走火入魔了。”

朱方估聞言遽然變色,又是羞怯又是懊悔,他攥緊拳頭,垂著頭囁嚅道:“此事是我不對,可……”想到後來分明是這人徹夜不肯松手,將他按在榻上起不了身,便又憤然,“可你分明可以推拒我,卻又……”

“卻又什麽?”

朱方估別開臉,被發絲遮掩的耳尖紅的發燙。幸好這人是個瞎子,否則讓他看見,又得是一番奚落譏諷。

“怎麽不說話?”華不染的耳朵輕輕動了動,頗為不悅。

朱方估忍耐片刻,終是轉回臉來看他,冷聲道:“你想怎麽樣?”

“呵。”華不染一撩頸邊長發,說道,“我本該殺你解恨,可你如今貴為大司寇,我自是動不得你,也罷,本司一向慷慨,便準你助我重新修道,以解當下之急。”

“怎麽助你?”朱方估疑惑。

“你過來。”華不染朝朱方估勾勾手指。

朱方估雖是心疑,卻還是朝他走去。

聽到朱方估走到身前的聲音,華不染嘴角隱有一絲不易覺察的詭笑,他從袖中拿出一個青釉瓷瓶遞給朱方估,說道:“你替本司聞聞這是何物?”

朱方估不疑有他,接過瓷瓶起開木塞湊到鼻前輕輕一嗅,正要開口說話,突然頭暈目眩,不過片刻便倒向華不染,被他接個滿懷。

“真好騙。”華不染嘖嘖稱奇。

衙堂中,羅七仍在翻閱案卷,突然聽到叩門聲,擡頭一看,君王一身山水墨梅寬袍,廣袖盈風,手執璇璣扇,信步走來,仿佛還是昔日的一山之主。

羅七不過片刻失神,君王已走到案前駐足。羅七正欲起身拜見,卻被君王用璇璣扇壓著肩頭起不了身,他正疑惑間,君王的扇順著他的肩頸緩緩移至下頜,最後擡起他的下巴。

“怎麽不回去,嗯?”

這句“嗯”好似百轉千回才發出的,令羅七起了一身寒栗,羅七撇開頭避開他的璇璣扇,僵硬道:“臣不日便要隨大司寇南下巡視,手頭還有許多案卷要處理,這幾日恐怕都要宿在秋官府,還望陛下恕罪。”

“哦?”君王輕輕笑了一聲,故作苦惱狀道,“原來羅卿想去淮河,怎麽不早跟孤說呢,孤在出宮以前,便已下旨令華卿協朱卿南下巡察。”

“什麽?”

君王見他驚詫,不由笑得愈發歡快,又慢悠悠加了一句:“即刻動身。”

“即刻動身?”羅七轉頭望向窗外,只聽院中似有動靜,細聽之下,遠處府衙門前似有車馬之響。

君王倏然展扇,悠哉地在屋中踱步,仿若逛禦花園一般:“不錯,此刻華卿想必已和朱卿整裝出發了,羅卿手頭還有這麽多卷宗要看,恐怕是趕不上了。”

“陛下這是何意?”

君王反問:“那羅卿又是何意?”

羅七不欲再與他爭辯,起身要出去外面看看情況,然而他才走出長案,便見一道扇影襲來,他側身一避,腰間驀地一緊,頓覺一陣天旋地轉,等反應過來,人已被臉朝下的壓在案上。

“陛下?”羅七掙動著驚問。

君王好整以暇壓著羅七,慢條斯理道:“長夜漫漫,孤枕難眠,既然羅卿還有諸多卷宗要批閱,那孤便委屈自己在此陪著你罷。”

“陛下這般要臣如何批閱?”

“怎麽不行?”君王伸手拿過一支筆放到羅七手中,又十分體貼地替他打開卷宗,“這不就行了,你好好批,孤肯定不打擾你。”

那人帶著沈香的味道就在頸後,隨著他壓著自己的時辰越久,那氣息便如水一般將自己包圍,還有貼在背上的體溫,那人噴在耳畔的呼吸,從頭到腳,羅七都被這讓人沈溺的氣息包裹其中不能自拔。

“嗯?羅卿怎麽了,身子怎麽這麽燙?是不是病了,孤看看。”

話音未落,一雙手便在身上作怪,羅七掙動不休,吧嚓一聲,筆也在他手中折了。

“陛下!”羅七壓抑著嗓音喊了一句。

君王這才停了手,從後抱著人,臉貼著他的發鬢,所謂的耳鬢廝磨,也便是這般了。

“孤之前便好言與你說過,要你好好待在孤的身邊哪也不去,若孤走得遠了,要你喚孤一聲,只要你說,孤一定等你。可你是如何做的?”

方才的閑情逸致似已不見,周遭隱隱流動著強行抑制的殺機,羅七一時如芒刺在背,幾乎要出聲討饒,那是人求生的本能,可他一想到別處,便又覺得憤怒難抑。

“臣若喚了陛下,陛下便會等臣嗎?可陛下娶妻生子,往後便是闔家歡樂,我若喚了陛下,我若留在陛下身邊,陛下的妻子當如何看待我?這滿朝百官,又當如何看待我?”

“陛下可曾想過,若有一日,東宮有主,後宮佳麗待幸,陛下身側,我當如何自處?或許,陛下要我失去男子的尊嚴,做一個不全之人與你朝夕相處?”

羅七的話語說的苦澀,他覺得自己如一個哀婦般怨聲道道,心中對自己無比失望,可這些話又要如何大度地說出口,要怎樣說才能底氣十足言之鑿鑿?沒有辦法的,心悅一個人,便會失去底氣,便會毫無道理。

“胡說什麽?”君王在後叱了一聲,他之胸膛劇烈起伏,似乎十分生氣,羅七的後背深深感受到了那從胸腔傳過來的滿盈的怒氣。

羅七正要開口說話,身後的溫暖和重量卻突然離開,羅七轉頭去看,君王長身立在身後,一雙黑眸直直盯著羅七,他容貌昳麗,如今一張臉因怒氣而微微泛紅,更是美艷無雙,然而他無形散發的威壓卻令人膽寒不敢造次。

君王已有許久未曾這般對待羅七,羅七一時有些後悔,驚覺不該說那些話,可話已出口又如何轉圜。

“孤說了會便一定會,你竟不信?那你且說說,孤要如何說你才會信?好,你既不信,孤也懶得與你多說。”

說罷,君王拂袖而去。

羅七楞在當場,等涼風一吹才反應過來,急急出去追人。

可宮門早已緊閉,密道的機括也已換了,羅七不得其入,在宮門徘徊半夜,無奈而歸。

翌日早朝,羅七又被擋在殿外,宮侍稱“無詔不得入內”。

殿內,君王高坐龍椅,面色不善。

但老臣自持年邁,多次提及立後之事,意在催促帝王,不少朝臣附議。

君王眸中閃過陰鷙之色,當庭宣召眾臣女上殿面聖。

羅七本在殿外階下候旨,突然見百名女子列隊而來,環佩叮當,衣袂飄香,蓮步輕移,魚貫而入大明殿。

若華不染在朝,恐怕此刻要大聲怒斥“於理不合”了。

羅七見此情景,冷笑一聲,他當場脫下官帽棄在腳邊,不顧宮侍的阻攔,轉身大步而去。

羅七出了宮,買了一匹馬,便一路往南而去,他本想追上朱方估的馬車,可到了半途,他又改道往敦煌而去。

自離開都城開始,他便知道有一隊人馬一直在追蹤自己,可前世已有被兵馬追過的經歷,他如今躲避追查已是駕輕就熟。

羅七輾轉到了敦煌,竟發現玉門關外數個邊陲小鎮杳無人煙,斷壁殘垣,皆是戰後的瘡痍。他在關內的一個重建不久的小鎮落腳,小鎮坐落於關內,倒還有幾分繁華,如今新君立法嚴苛,但富於建設,少征稅賦,又多濟貧,使民生有所安樂。

羅七在小鎮住了些時日,倒覺得此處民風淳樸,又通關外,有許多游牧民族拿牛羊來這裏換貨物,南來北往通行無暢,也有幾分世外之意。

這日,羅七在茶館喝茶,卻聽樓下說書人拍案驚奇,講起皇城之事。

羅七不欲細聽,奈何那字字句句無一不鉆入耳內。

原來,說書人說的是數月前新君當朝立後封妃一事。且說,當時朝堂之上,百官退居兩側,百名官女熙熙攘攘跪在階下,君王命其自報家門,使太常官記錄造冊。

君王問:“在跪之臣女,可有不願入宮的,若非自願,可領一斛珠自行離去,日後有如意郎君,孤可降旨賜婚,許汝百年好合。”

君王話音落後不久,便有十數臣女領賞而去。

君王又問:“餘下臣女是否心甘情願入宮?三宮六院重鎖落下,汝等日後困於宮墻終其一生不得出宮,便是死,也得死在這宮中。”

君王話音落,又有十數臣女退怯。

而餘下數十臣女見君王之貌美,又不舍眼前的榮華富貴,入宮之心迫切,哪裏勸退得了。後來,君王將這數十臣女收歸後宮,又立了老臣的孫女為後。

羅七聽到此處,手中杯盞捏的死緊,他正欲起身離去,又聽說書人道。

君王立後封妃後,突然提及前朝帝王被寵妃毒死一事,後以“外戚不得幹政”為由,罷免數十名朝臣的官職,這數十名朝臣皆是有家中女子送入宮中封後封妃的。那倚老賣老逼迫帝王的老臣,亦在君王三言兩語中自願告老還鄉不問政事。

說書人又道,那些進宮的女子便連賜封典禮也沒有,一入三宮六院,便落下一把重鎖,將她們全都困在裏面,終生不得出那宮門,更遑論要見上君王一面。

“想不到聖上居然這麽舍得啊,放著這麽多年輕貌美的女子不用,還將她們鎖起來,莫不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啊?哈哈哈!”

茶館中聽書的人笑著起哄。

一時之間,眾人七嘴八舌議論起來,全都在揣測那宮廷風雲。

☆、最終章

最終章

羅七搖搖頭,拿起杯盞啜了一口。

“阿爹,阿爹!”突然有個五六歲的孩童叫嚷著進來,他在堂下四處張望了一回,擡頭一看,看到樓上臨窗坐著的羅七,咧嘴一笑,咚咚咚地跑上樓來。

“阿爹,你看這麽多好吃的。”

孩童跑到羅七桌前,把用衣擺捧著的東西全都倒在桌上,歡喜地指給羅七看。

羅七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頭上戴著的虎帽,誇道:“不愧是吾兒,比你爹幼時還貪吃。”

“阿爹,樓下那些人在吵什麽啊?”孩童轉了眼去瞄樓下。若此時有人看他的眼,定然會發現他左眸裏有雙瞳。

原來這孩童是羅七在關外撿到的一個孩子,他自幼被父母丟棄,幾經生死才勉強長到了這般歲數,若非遇到羅七,恐怕也不會活再多的歲月了。他天生異瞳,被視作不詳,連親生父母也將他視作怪物丟棄荒野。

羅七拾到他,便將他帶在身邊收為義子,取名隨不荒。過去他的“隨”姓也是師父給的,如今給了這個孩子,也算一點念想。他如今的身骨練不了武,便想將所有武學傳授給隨不荒,不曾想過要他出人頭地建功立業,但起碼武藝在身,既強身建骨又能自保。

帶著隨不荒的這些時日,他想起許多過去,昔日師父對自己和師兄多有嚴厲少有慈愛,那是因為師父心中本就孤苦無依,他將全部心血傾註於兩個徒兒身上,待那授業完成,他於這人世便再沒有什麽留戀,是以他走的那般早那般決絕。

便是想到這些,他的心中便愈發念起一個人。

這世間有許多的求而不得,或生別離,或死別離,也唯有死別離是此生都不可能圓滿的淒苦和無望。

他不想重蹈覆轍,卻還是忍不住走上這樣的路。

如今,那人怕是不會原諒他了。

“阿爹,你在想什麽?我叫你好久了。”隨不荒伸手拉住羅七的衣袖。

“不荒。”羅七道。

“啊?”

“爹帶你去一個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地方,好不好?”

隨不荒高興地拍手大叫:“好啊好啊,爹快帶我去!”

那日午後,一大一小的兩道人影,從玉門關的黃沙荒漠走遠。

淮河岸。

綠水紅花枕晨風,兩道閑舟憶詩酒。詩也好,酒也好,取作蘆花畫上畫。

烏瓦鋪兩岸,蓮蓬水中漾。

車水龍馬,且轉人家試新茶。

“阿爹阿爹,這是什麽?”

“青團,不荒嘗嘗看。”

“唔!好吃好吃,阿爹,太好吃了。”

“不荒再嘗嘗這個。”

“唔唔,阿爹這個也好好吃,又好香,這是什麽?”

“桂花糕,慢點吃,瞧你都吃到鼻子上了。”

“嘿嘿,阿爹我太喜歡這裏啦,那麽多好吃的,阿爹快看,那是那是……”

羅七搖頭失笑,牽著隨不荒來到糖人攤前。

“阿伯,”隨不荒瑟瑟地看著那吹糖人的老人,便是到了今日他對生人還是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您能給捏個阿爹和不荒嗎?”

老人聽到這怯生生的童言,忍不住打量了他幾眼,只見一個圓滾滾的孩童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盯著自己,那眼晶亮純凈,比這淮河的煙雨還要好看,不由對這孩子心生喜愛。

“孩子,你想要阿伯自然給你捏,且等著啊!”老人笑呵呵道,便去揉面團。

隨不荒兩眼一彎,也笑了。

羅七摸了摸他的頭,臉上亦漾出笑容。自從來了淮河,這裏山好水好,竟把原本瘦巴巴的不荒養胖了,如今又白又軟,倒像這淮河的糯米團子。

“阿爹,你看……哇!”

隨不荒拿到糖人正歡喜地要給阿爹看看,誰知一轉身,竟看到阿爹身後站著一個大美人,從未見過這樣人物的隨不荒登時張大了嘴,呆呆地看著那人。

“不荒?”羅七露出疑色,回過頭去。

於是這日,煙柳淮河的長街上,一個糖人攤前,突然出現了一個神仙般的人物,不僅驚呆了買糖人的兩父子,還驚呆了半條街的人。

“再捏一個。”

“啊?”老人回過神來,不敢相信這神仙人是在同自己說話,連忙支支吾吾道,“捏、捏什麽?”

“我。”

“你?”老人哭喪著臉,這怎麽捏的出來,這神仙似的人怎麽捏的出來?

可那神仙美雖美,看著卻難以親近,老人聽他的話竟不敢不從,連忙囫圇捏了個三分神似的遞過去。

神仙接過糖人,那糖人其實連他的一分也沒有捏出來,可他卻覺得頗為滿意,唇邊凝了一絲笑,回頭對還在呆怔的羅七道:“給錢。”

“哦。”羅七楞楞地從錢袋裏取出些碎銀,付了三個糖人的錢。

“多了,多了。”老人找不開,連忙道。

“無妨。”那神仙道了一句,拉過羅七的手便走。

隨不荒反應過來,連忙追著喊:“阿爹,阿爹,不荒在這,等等我!”

羅七聽到叫喚,便回頭牽住隨不荒的手。

於是這三人便在長街上走遠。

羅七被牽著上了一條畫舫,那畫舫有三層之高,十分恢宏華麗,上了甲板,便如來到一座水上宮殿一般,令不少兩岸人家望之咋舌,紛紛猜測,不知何處來的富貴人家,竟這般大手筆。

羅七從最初的震驚中緩緩回過神來,他的目光凝視著那人,似有許多話想問想說,可到了嘴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隨不荒年幼,對許多事物都充滿好奇,自從方才來到畫舫便一直纏著阿爹問這問那,羅七心神不寧大多敷衍於他,孩童心性最是純樸,他覺察到阿爹似乎有心事,自從那個大美人出現,阿爹便不愛說話了,心中委屈,孩童不知掩飾,圓圓的眼盈著淚水,又是可憐又是可愛。

羅七見之慌神,這才把旁事暫放一邊,抱起孩童好聲哄著。

隨不荒被哄得破涕為笑,羅七擡頭便看見君王倚坐不遠處畫窗旁的椅榻,正靜望著自己,那雙眸子沈靜無比,教人猜不透他所思所想。

羅七輕拍隨不荒的背,讓他隨舫中侍婢到外頭玩耍,待艙中僅剩他二人時,羅七才道。

“陛下怎麽來了。”

“你不回去,孤只好來了。”

羅七聽他語氣淡淡,分不清喜怒,只覺得,這數月的分離,他與他再難親近了。

見羅七不說話,君王道:“你便沒有別的想說。”

羅七突然舉步朝君王走去,君王眼看著他走來,正狐疑著,便被人摟住了脖頸。羅七與他抱在一處,整個重量都在君王身上,幸而這椅榻堅固寬敞,否則定承受不了二人的重量。

“我很想你。”羅七的話語落在他耳畔,“這數月的分離,我很想你。”

只這一句,羅七反反覆覆地說著。

君王的手擡起放在他的腰上,直到那手越來越重,緊緊地將他鎖在懷中,他抓著羅七的發絲將他從肩頭扯起,而後按住他的後頸,深吻上去。

許久,二人分開,君王嗓音微啞,低語道:“你可知,你這一句話為你逃過了一劫。孤此番來,若不能帶著活著的你回去,也要帶著你的命回去。”

羅七聽到這可怕的話語,卻忍不住笑了。他想到,自與這人相識以來,他似乎永遠都在逃,你追我趕這半生,分離與重逢無數,應是他二人糾纏不休的宿命。

“你笑什麽,覺得孤可笑?”君王不悅。

羅七連忙搖頭:“沒什麽。”

君王瞥了一眼外頭,隨不荒正與侍婢玩得開心,整艘畫舫都是他的笑聲。

“你撿這個孩子做什麽?”

羅七吃了一驚,想他怎麽會知道這孩子是自己撿的,隨即又明白過來,恐怕君王對他出宮以後的一舉一動都了若指掌,還以為將自己的行蹤藏的滴水不漏,哪知從來不曾逃出君王的掌控。

“不荒是我收的義子,亦是我的徒兒,我想將他撫養長大。”

君王沈思片刻,道:“也好,長大後若有些本事,這江山孤便贈予他。”

“陛下?!”羅七驚道。

君王斜睨他道:“怎麽,孤也不是皇室中人,孤坐得了這江山,他卻坐不了?”

羅七無話可說,轉頭去看窗外。

這人說一不二,決定的事便無人能夠改變,何況他向來說到做到從未讓人失望,也唯有在自己的事上多有忍讓。

此時隨不荒玩耍累了正咚咚咚地跑進來,羅七連忙從君王身上起來,君王眼見懷抱空了,十分不悅。

“阿爹。”隨不荒笑著投入阿爹的懷抱,撒嬌打滾十分嫻熟。君王見到這一幕更是不高興。

羅七這才想起還一直未讓不荒向君王行禮,連忙讓隨不荒跪拜。

君王見這圓滾滾的孩童跪在面前,便指著羅七道:“你喚他什麽?”

隨不荒弱弱道:“阿爹啊。”

君王便攏袖在前坐的端正道:“往後你便稱孤為父王。”

“啊?”隨不慌瞪大眼去看阿爹。

羅七面頰微燙,卻還是對隨不荒點了點頭。

隨不荒得到阿爹的首肯,便朝君王拜倒,小聲叫了一句“父王”。

君王遂大喜,將他招到跟前,抱上膝頭,對著那肉乎乎的臉頰捏來捏去。

羅七見之失笑,想不到,君王竟這般喜愛孩子,過去卻是從未發覺。

君王擡頭瞥了一眼羅七,說道:“這孩子初見時像你一樣不討喜,可後來越看越歡喜。”

初見?後來?

聽到這話,羅七便知道,君王恐怕尾隨自己許多時日了,可嘆自己竟毫無所覺。

“想必陛下如今看我也很是歡喜。”羅七垂眸看著君王,嘴角噙著笑。

君王對上他的眼,竟一時癡了。是了,便是這雙眼,便是這看著他的眼神,無論他到何處,是何種樣貌,只這一眼,便知道是他。

不知何時,隨不荒竟趴在君王的膝頭睡著了,君王喚來侍婢將孩童帶下去照看。

侍婢抱著孩子退出去,門外的兩名侍婢便將門扉闔上,一時之間,艙中二人兩兩相望。

也不知誰先動了,總之,紅水綠岸皆不及此處半分春色。

畫舫沿著淮河順流直下,沿途若經過城鎮,君王便會讓羅七與隨不荒下去游玩一番,君王偶爾會隨行,偶爾留在舫上處理些政事。

君王在位十餘載,不像歷朝歷代帝王那般高坐廟堂指點江山,反而常隨屬臣游歷山河,新朝雖未及盛世,也常有天災人禍,但君王從來無懼天地,勵精圖治十餘載,也使國泰民安,江山的瘡痍逐漸恢覆顯現出新機,這才有了後來隨不荒登基為帝創下新朝的百年盛世。

江湖,朝堂,市井。

天之下,即為世間。

世間,多秋。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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