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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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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的青河居士,分明是個溫柔到讓人心疼的癡情人,卻偏生要在美艷山中做一個惡人。”

白芷霜猶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這個他毫無防備,卻突然回身給了他一劍的人。

“你不是隨義八。”

“你才知道啊?”

那張臉笑著,說著雲淡風輕的話語,分明師弟的臉,分明就是。

“你是何人?”

面色如紙般雪白,唇色盡失,白芷霜垂首望了一眼插在心上的劍,瞳孔緩緩綻大。

“原來是你。”

昔日甕江之上,臨危悟出含笑九拳,一掌將他擊落江中,被浪濤卷去,被魚吃掉一臂。從此後,世間再無青河居士。

他們也曾,坐看雲起,對月舉杯,切磋武藝。

他們也曾,是友非敵,患難與共。如若沒有那一次比武,如若沒有那一句玩笑。

如若誰也沒有當真。

是不是後來,就不會這般落魄失意。

“我的劍,是你拿了。”白芷霜雖是問他,語氣卻是篤定。

那人笑:“什麽叫我拿了?你忘了那一戰我倆的賭約,誰贏了,便可取對方身上任何一物。”

是啊,當初一句玩笑,是他自以為是的深情,他想著,如若贏了他,便問他要一顆真心。可那人要的,從未是這小情小愛。

如今,那人用昔日從他身上拿走的清涼劍,用著他至親師弟的面容,出其不意地,刺了他這一劍。

一劍謂之生死,一劍謂之誅心。

那人俯身對他道:“白芷霜,我知道你心中對我愛慕難舍,我心中也有你。你知道,我畢生的榮耀皆因你而起,我心中自然對你感激萬分,可你不該,不該與我為敵。”

“你看。”上官無傷攤開手,展示一身,“這皮囊我用的得心應手,不僅是過去的榮耀,還有你師弟的榮耀,這無上的榮耀,惟有我能與之匹配。”

“你殺了我師弟,奪了他的身體。”

“哈哈哈。”上官無傷仰頭大笑,暢快笑後,他又俯身近到白芷霜面前,伸手捧住他的臉,低聲道,“你愛我,便要成全我。方才不辜負你的深情。”

“哈。”白芷霜極輕極輕地笑了這一聲。

“你笑什麽?”上官無傷被他這一聲笑得發怒。

“情竇初開便歷經生死,往後便是再有風月,也不是你。”

隨著他這一句輕言淡語,上官無傷的臉色漸漸變得難看,他怒問:“是誰?你現在愛誰?”

他竟不知道,原來親耳聽到白芷霜說不是他,往後愛的不再是他,只是聽到這樣一句話,便會方寸大亂。

“無論是誰,反正也不是你。”白芷霜溫柔地,又加上這一句。

“不可能。”上官無傷搖頭,“你愛的是我,我的含笑九拳因愛而悟,因你而悟,你愛我,我才能打敗你。”

白芷霜還是溫柔地笑著,只是那笑慢慢地淡了。

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曾在他袖中的那一把劍,謂之清涼的劍,是這世間最後一把流煞刀。

昔日一分為二的流煞刀,一把給師父陪葬,一把,在他手中,被他耗費十年光陰重鑄,煉成一把袖劍。

他用著這把可怕的劍,卻從未真正殺過一個人。

直到今日,被上官無傷刺入心口,這把劍的主人,成了第一個死在劍下的人。

“甕江一戰,便已是我的歸宿。是我不甘,是我……”

“你說什麽?”耳聞白芷霜的低語,上官無傷忍不住附耳到他唇邊,想要聽清他說什麽。

嚓嚓。

一聲裂帛聲響。

他何時,拔出了那把清涼劍。

反覆地,刺入了他的腹中。

上官無傷猛地將他推開,捂住肚子上汩汩流血的傷口,憤而大怒:“你瘋了?這是我好不容易得來的皮囊,你竟敢……竟敢傷……”他的怒叫驟然遏止,滿身冰霜凝結。

而與他一步之隔的白芷霜,已然靜靜死去。

他之屍身,如一捧霜雪掩在地上。

上官無傷心中淒叫:“來人!來人!”

可他已然發不出聲,他運氣想使用朔風重衣功法,可身上還是一點一點僵硬。

怎麽可能,區區一把清涼劍,如何能傷得了他?

白芷霜!白芷霜!成也是你!敗也是你!!

上官無傷不甘地跪倒在地,成了一具冰寒霜屍。

你不知,我半生為善,有劍清涼,不曾殺過一人。我半生為惡,劍中流煞,可克你朔風重衣。

羅七正在東院前堂侍衛,突然眼皮一跳,他揉了揉眼,想是昨夜疲於應付山主,睡得不好。

“山主,不好了,不好了!”

卻見壹爺連滾帶爬地高喊著進來。

羅七和燕河職責所在,雙雙攔住了壹爺:“未有通報不得擅入。”

“哎呀!還通報什麽,情勢險急,武林盟已經將山莊團團圍住了!”

羅七一楞,只聽身後傳來門扉開合聲響,是山主步了出來。

“武林盟吃了熊心豹子膽了,膽敢圍剿吾莊?”

壹爺一看到山主出來,連忙上前拜倒在石階下,“山主,武林盟以隨大俠之死為由攻打山莊,那隨大俠素有名望,武林群雄向來馬首是瞻,如今他死了,他們自然要來討個公道。”

“死了?”梅山主聞言不由地吃了一驚。

羅七聽聞“隨大俠”的死訊,不由呆楞當場,一時血液俱涼,不知該作何反應。

還是梅山主先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他問:“怎麽死的,為何向吾莊討公道?”

壹爺道:“聽說……聽說是雪壇主殺的。”

“白芷霜?”梅山主面色一凜,“他人呢?”

壹爺顫抖著擡起手,朝身後指去,斷斷續續道:“他們將雪壇主的屍首掛在桿上,正在門前吶喊。”

“白芷霜死了?”梅山主一字一句道。

壹爺被四下彌漫的殺機壓迫地擡不起頭,戰戰兢兢伏在地上,抖如山鼠。

半晌,只聽山主拂袖而去的聲響,壹爺膽戰心驚擡起頭來,四下一看,山主確實走了,他拍著胸腹喘著氣爬起來,一轉身卻對上另一雙可怕的眼。

“羅七!”被那直直盯著他的眼嚇了一跳,壹爺跳起來大喊,“你個狗東西幹什麽?”

“你方才說,我師兄死了?”

“什麽你師兄,你別以為有山主撐腰你便可以亂攀親戚,就你這樣的蠢……”話未說完,壹爺突然被揪著衣襟提了起來,在身材健碩的羅七面前,他如一只鵪鶉般被提在半空,那平日連正眼看人也不敢的羅七竟如羅剎一般狠狠地盯著他。

“我問你,誰死了?”

那聲音如同在腹中嚼碎了再吐出來一般。

壹爺嚇得渾身發抖,再不敢出半句汙言,一旁的燕河見平日裏默不作聲的羅七突然這般反常,也是一驚,再看壹爺快要嚇死的模樣,連忙上前將他救下。

“羅七,你若是想知道發生了何事,不如出去看看。”

羅七聽到燕河這句話,猛地將手中的壹爺摜到地上,隨後一言不發轉身奔了出去。

偌大山莊格局覆雜,院落鱗次櫛比,羅七不會輕功,只得發足狂奔,若在平時,定有人會攔住他的去路,可今日武林盟圍剿山莊,莊中護衛皆去各方要害處守衛備戰以防偷襲,山主也已然去了莊門前,羅七乃山主近衛,一同前去也屬正常。

待羅氣喘籲籲奔到莊門前,只聽門外一片哀嚎慘叫,一眾武林盟人士倒地不起,滿地皆是斷臂殘肢,血流成河,如身在煉獄。

羅七緩緩擡眼望過去,見山主負手而立騰於半空,見他出來,突然將一具屍身丟了過來,羅七伸手抱住,被那沈重的屍身壓倒在地。

他翻起身來,顫抖的手緩緩撥開那人掩在面容上的幾縷發絲。

滿面霜晶,屍身冰寒如石,永閉的眼,不會再笑的唇。

“……”

羅七張了嘴,可是喉間什麽聲音也沒有發出。他想到,當年甕江一戰,也曾傳出師兄的死訊,那時他聽聞噩耗是什麽感覺?忘記了,當真是忘記了,想不起來當初的情景,只依稀記得,自己上七拳門挑戰上官無傷,將他打得傷重閉關。

那往後的許多年,他在世上度日,總覺得師兄沒死,是以心中並未有多少傷痛。後來梳江城臨江酒樓再見師兄,知他好好地在這世間,他嘴上不說,心中卻是歡喜。

如今,師兄的屍體確確實實就在懷中。羅七的手指順著師兄的面頰緩緩來到心口處的劍傷上,那凝結成霜的傷口處,隱隱有黑煙流動。

羅七一楞,這分明是清涼劍所致的劍傷,可那傷口的黑煙……

此時,羅七聽到山主在上威嚴的一句。

“爾等還有什麽公道要討麽?”

他是對著那一群倒在地上的武林盟人說話。

眾人哀聲連連,哪裏還敢討什麽公道。卻還是有不怕死的年輕少俠義憤填膺怒罵:“你們美艷山果然是邪魔外道,行事如此蠻橫令人發指!白芷霜本是武林正道,白氏一族,入了你們邪魔之流,不知練了什麽魔功,竟用那般手段殘害隨大俠!”

聽到少俠大罵,亦有人跟風叫道:“聽聞白芷霜與隨大俠乃同門師兄弟,他入了邪道,竟連自己的同門都敢下手,美艷山皆是萬惡之徒!我等絕不屈服邪魔淫威!”

“哦?”梅山主尾音輕輕上揚,“如爾等所言,吾山雪壇主這般狠辣歹毒,那他又是如何死的?”

眾人靜默半晌,又聽有人叫道:“他害了同門師弟,自知難以面對刀聖泉下有知,便以清涼劍自裁謝罪。”

“就是!若你不信,大可察看他的傷口,看究竟是不是他自己的劍所傷!”

梅山主以璇璣扇掩唇輕笑,“爾等說得字字在理,可吾向來討厭說理,吾山壇主既死在你們武林盟中,這仇,非報不可。”

話語未落,只見他笑意一抿,淩空掀扇,眾人全然看不清他動的殺招,便已咽氣倒地,再不能說出半個理字。

梅山主目光傲然掃過滿地屍首,倏地收扇,躍然落地,行至羅七面前。

羅七聽到身邊的動靜,目光順著視線內的鞋子緩緩往上看,山主著一襲月白寬袍,衣襟袖擺皆畫著墨梅,是他平日裏起居的常服,如今發絲衣擺皆沾染了血跡,他手握璇璣扇,剛剛殺了百人,一身濃重的殺意未褪。

教人望之心寒。

羅七對上山主的眼,山主一雙眼眸毫無波瀾,不似剛剛殺過百人的模樣,他輕輕瞥了羅七懷中死去的白芷霜一眼,丟下一句“回莊”,身影便倏然消失遠去。

然而這一次,羅七並未乖乖聽話,他力大無窮,橫抱起師兄的屍體,步下石階,踏過滿地的屍首,有山莊的護衛看到他想跑出來阻攔,卻被他可怕的眼神震懾退步。

他在長街上一步一步地走著,街道兩旁皆是他前世熟悉的事物,他成了羅七,被困一方天地,縛住他的四肢,縛住他曾愛的天地。

可他從來不是籠中雀。

他在酒肆用外袍換了酒。

他走了許久,不知道有多久。

他在一條溪流前停下,他坐在山石上,他把師兄置於清淺的溪底。

“師兄。”

“我許久未曾好好看這青山綠水。”

“許久未曾在這溪邊喝我的酒。”

“師兄,我想師父了。”

“我想吃師父做的饅頭。”

“我想聽師父拉的琴。”

羅七一笑。

他輕輕抹過雙目。

“師兄,對不起,你見了師父,替我向他老人家說聲對不起。我讓他失望了,也讓你失望了。”

羅七仰頭,猛灌了一口酒。

“我終於知道,為何師父願將流煞功法傾囊相授,卻不肯將刀贈予我,寧可這絕世寶刀埋於黃土。”

羅七望了一眼躺在溪底,被流水細細沖刷的師兄。

“原來師父是對的,歷代流煞刀的主人從未有過好下場,我掘墓盜刀,被人奪舍慘死。而你自負,自以為鑄兵如神,以為將之重煉,便能攻克命數。”

羅七捂著臉低低一笑。

“可你看,我們誰也沒有好過。”

他笑得雙肩抖動,又道了一句。

“誰也不好過。”

羅七笑著笑著便停下來,他轉頭,聽到後面有人走來的聲響。

是華不染。

紙鳶牽引著他來到了此處。

華不染撐著一把油紙傘,傘面上繪著繁覆的八卦圖。

他緩緩行到羅七身旁,側耳傾聽溪水緩流的聲響。

他輕輕頷首。

“清河,不失為他的歸宿,不枉他昔日雅號。”

羅七並未應答,但他的目光仿若懷念般地落在溪流裏的白芷霜身上。

師兄自幼便是極為溫雅的性情,不輕易與人交惡。刀聖的兩位徒弟,從前都是個好人。

“我本以為不將你的身份告之於他,他便不會經此一劫。可笑我昔日自剜雙目,卻還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天命自然,無外乎也。”

羅七聽完華不染這一句自嘲,雙目突然瞪大,他猛地擡頭看向身旁站著的華不染。

驚疑不定道:“你如何知道我是……”

“知道你是何人的,並非是我。”華不染淡漠接話,“一眼將你認出來的,是你最憎惡的山主。”

我沒有憎惡……一句辯解卡在喉間,羅七說不出口,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實情震得愕然,那人從始至終都知道他是誰,那人冷眼旁觀他的掙紮和痛苦,那人聽著他道出的深情,是不是……從來不信。

華不染似乎感受到了羅七悲喜交加的痛苦,他冷冷一笑,說道:“你既承認了身份,合該知道,你師兄因何而死。”

羅七茫然不知地望著華不染。

華不染等不到他的回答,便沈了語氣,略帶怒氣道:“我聽聞是武林盟的隨大俠寫信邀雪壇主一晤,信中說要將刀聖遺骨贈還,雪壇主這才不顧危險孤身前往。”

“不可能。”羅七搖頭。

華不染冷冷哼了一聲,一把餘燼從他握著的掌中簌簌落下,只聽他道。

“那封信雖被燒毀,旁人自是無從知曉,卻難不倒我簪花神算。若非是你之故,白芷霜怎可全無防備被人當胸刺了一劍?若非你掘墓盜刀,倒行逆施,毀了刀聖之墓,使他恩師屍骨全無,他又怎會中計?”

華不染一句句咄咄逼問,如利劍穿心,羅七望著水底的白芷霜,仿佛見到那雙眼睜開了,正悲憤地望著自己,仿佛聽到他失望至極的斥責。

“你為一己私仇毀墓盜刀,讓師父死都不得安生,你負盡師恩!枉為人徒!乃千古罪人!”

“不、不是……不是這樣的……不是,我不是……我沒有……”

羅七愧疚難當,涕淚交加地捂著耳跪在溪邊,朝著水中那具屍體悲哭。

華不染聞聲,便是再無心無情,也不禁對他生出一絲憐憫,他嘆了口氣,不忍再逼迫他。

“你還不想將實情道出,究竟是何人奪你軀殼,殺你師兄?”

“是他……是上官無傷。”

羅七的眸中漸漸積聚恨意,他神情若癲狂之狀,定定看了水中的屍體一眼,突然起身,拔足狂奔而去。

華不染並未去攔羅七,他露出一個果然是他的神情,仿若世間悲天憫人的善人,猛地轉動手中八卦傘,那傘騰空而起,在那溪流上旋轉,傘面上繁覆的八卦圖隱隱流光,華不染口中吟唱著超度亡者的梵音。

只見,那在溪河裏的屍身逐漸化開,尤似雪融,與清流融為一體,轉瞬即散,流淌而去。

“白芷霜,一個被辜負深情的癡情人啊。”

華不染收回傘,被紙鳶牽引著離去。

溪流河畔,餘這一聲惋惜輕嘆。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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