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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駝鈴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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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是一望無際的黃沙。樓蘭,樓蘭在哪兒呢?

姑娘不由有些困惑,阿爹總說過了這片風沙就到了,可每次過了風沙還是風沙。

而身後,除了駝隊留下的一條條零散的蹄印外,什麽也沒有。才走不遠,這些腳印便讓風沙給蓋住了。這是一個黃沙的世界,四周既沒有高山也沒有大河,只有一浪一浪的沙丘,極目望去,天地盡顯其蒼莽渾厚之色,殘陽古道,黃沙漫漫,似乎也逃不出這沙塵的世界,空中彌漫著鹹燥的風沙,被風一刮,頓時肆掠開來,張牙舞爪地似乎要將這一支長長的商隊吞噬進去。

這是一支較大的商隊,一百多匹駱駝將隊伍拉得長長的,駱隊悠閑地邊走邊欣賞著沙天相接處的夕陽,時不時地卷一卷尾巴,抖一抖身子,帶起一陣悠悠的駝鈴聲,久久回蕩在空曠的大漠之中。背上的絲綢、瓷器堆滿了駝架,被綁成了一個個的小峰,比駝峰尚要高出許多。

此時絲綢之路因張騫出使西域,剛剛打開不久,蘇老爹是第一批在這條黃沙中印上足跡的,這一走就走了好些年了吧。屈指算來,這一回從長安出發,走河西走廊,西出陽關,過了敦煌出玉門關,此時已經到了白龍堆沙漠,想來有好幾個月了。

剛出發時的小駱駝現在也長得壯了,身子骨一硬朗,背上的肌肉便顯得強健起來,脖子上的雪白鬃毛是被人細細地梳理過的,也就是它背上駝著的這個羅衣小褂的嬌怯姑娘。

白駱駝一走就是好多天卻一點也不覺得累,相反的,若是姑娘不坐它背上他就不走了。姑娘看著自己騎著的駱駝,悶得發慌的她自言自語道:“小家夥,你怎麽就不知道累呢?”她說完又有些好笑了,鹹風揚起了她面上的輕紗,青春年少和天真無邪在她的笑臉上綻放開來。

剛出發時,這小駱駝才那麽一丁點兒大,小姑娘才給它起名叫“小家夥”的,但此時卻該叫“大家夥”了。看著漸漸被拉長的影子,姑娘知道今天又該在沙漠中打帳棚了,她掀了掀自己的面紗,道:“阿爹,還要多久啊?”

姑娘於其說是漂亮,不如說是耐看,在這風裏沙裏的鬼地方,她既沒有淡妝濃抹精心打扮,也沒有刻意去註意自己的舉止,但給人的感覺總是舒舒服服的。

用蘇老爹的話說,這丫頭長得著實討人喜歡。

蘇老爹還沒答話,旁邊的一個十六七歲的波斯少年道:“蘇小姐,現在到了白龍堆沙漠,出了沙漠便到樓蘭了。”少年尚留著張娃娃臉,好像並不覺得疲憊,聲音中帶著幾分欣喜,顯然對這個姑娘很有些好感。姑娘哦了一聲,心想這紅頭發藍眼睛的小夥子,腦子果然不如咱們漢人的好使,說了等於沒說,鬼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出沙漠呀。

蘇老爹一邊吆喝著眾武師跟上,在姑娘座下的駱駝屁股上拍了拍,笑呵呵道:“巧兒,累了吧?”聲音中帶著一絲疲倦和麻木。姑娘背過手捶了捶腰肢,懶洋洋道:“累倒是不累,就是悶得慌咧,這麽遠走了幾個月了,什麽時候才能到啊?”

旁邊的賈老頭勒了勒繩子,側過身來道:“巧丫頭,這才哪跟哪兒。當年我和你阿爹去大宛、精絕、疏勒、波斯、龜茲、烏孫、大小月氏,那可都比這兒遠呢。”說著見姑娘聽膩了這個,呵呵一笑,捊著胡須一臉陶醉道:“到了樓蘭,那裏有許多胡人家的姑娘,紅頭發藍眼睛,既會唱歌又會跳舞,而且睡覺時……”

說到這兒周圍的眾武師都暧昧地笑了起來。

姑娘聽了突然臉上一紅,慌忙擺手道:“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她也聽人說起過,在樓蘭城裏,有許多的風月場所,來來往往的商隊到了這裏總會在這裏住上幾日,用大人們的話說,這些行腳商人常年在外沒個定住,平日裏在路上打只鳥都要看看是公的還是母的,到了這裏,總要找些心理上和身體上的安慰。

這可如何個安慰法,她也想不明白,但總是有關羞恥之事,現在聽賈老頭一說立時便不聽了。

蘇老爹幹咳兩聲,示意賈老頭不要說。

他一年四季在外漂來漂去,自家三個婆娘遠在萬裏之外的長安,所以也常常在妓院、窯子裏面打轉,來找些安慰。

他清楚地記得,上回樓蘭城裏面的幾個姑娘,窈窕玉質,嬌羞柔媚,他上解翠玉釵,下解香羅帶,一個個軟語呢喃,半推半就,端的是春色無邊。他按著那個姑娘,扒開大腿,下面怒頭楞腦的家夥如醉漢搖身,肚子一挺便是狠狠地一家夥……

都說家花不如野花香,在蘇老爹腦子裏,野花最香的還是樓蘭城裏的。只有到了樓蘭姑娘的床上大展雄風時他才感覺到,自己雖然年過半百,依舊寶刀不老。

他們苦熬幾個月,到了這裏沒命價地折騰,就如在沙漠中渴得久了突然遇上綠洲一般,瘋狂、獸性、不顧一切。

此等事對於他們這種四海漂泊的人來說也沒什麽,但是在自己女兒面前那如何說得出口,蘇老爹突然記起,以前在樓蘭遇上的姑娘,有好幾個比自己女兒還要小上幾歲,想到這兒心裏面一陣別扭,暗叫荒唐。

於是,他開始講些光輝的事跡,這些不便啟齒的齷齪那就不要提了。

說到了上一回去大宛,過龜茲國,他不由頭如鬥大。絲綢之路一向都不太平,強盜、土匪、兵強盜那一個個都是些惹不起的大爺,上回他帶去的一百武師卻遇上了匈奴兵,這些卷土重來的賊子,將他上上下下剝得只剩了一條褲衩,好幾十萬兩銀子的絲綢、瓷器都讓匈奴兵搶了去。

所以這天殺的匈奴兵,一定要殺得精精光光的才行,咱們漢武大帝打匈奴那是打得太好了,只可惜沒打掃幹凈,最好是將那些狼崽子,他娘的,老的小的一個都別剩下。

這一回他還是忍不住想來,事實自然不是留戀樓蘭城裏的那些姑娘,畢竟這裏的利潤太大了。仕子圖名,商人則圖個“利”字,若非有天大的好處,誰會拋妻棄子,來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

蘇巧兒聽了吃吃地笑,她雖然知道笑話阿爹不對,但這悶都悶出病來的日子裏,她還是笑了出來。

眾人都累了,說了一會兒話都不願說了,蘇巧兒百無聊奈,四下打量著駝隊,這一行的有一百多人,個個都會有一手武藝,就連自己,三腳貓的把式也還是會幾手的。但說到身手最好的,只怕還是兀難長老了。

這個大胡子的老先生和紅頭發藍眼睛的波斯少年都是波斯拜火教的教徒,到萬裏之外的西漢長安傳教卻被漢武大帝趕了出來。蘇巧兒知道這兩人的武藝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從波斯到大漢可是萬裏之遙,沒有一定的本事是走不來的。

可惜他們被漢帝斥為妖術,還和大漢國手起了沖突,這便被趕了回去。

是啊,你們拜太陽拜火神,怎麽就不拜我們大漢的皇帝呢?再說了,人死了當入土為安,你們怎麽能說放外面讓鳥兒吃了?蘇巧兒覺得長老看上去很有智慧,可是連入鄉隨俗的道理都不懂,其實還是笨了些。

蘇巧兒又看了看兩個人,長老人好很,就是嚴肅了些,在自己家裏住了這麽些年,可是整日價地板著張棺材臉,讓她小姑娘家不敢親近,倒是這個波斯少年,叫阿裏西斯,在她很小的時候就一起溜狗餵鳥鬥蛐蛐兒了,可是她總嫌這名字長了些,便叫他阿裏,是個地地道道的“黃毛小子”。她也不知道阿裏這小夥子長得到底怎麽樣,金發碧眼總讓人覺得怪怪的。

她常常聽阿裏給她講些西域的風情,像什麽會像公雞打鳴一樣的波斯水鐘,像鳥一樣的船,會冒黑油的井,還有高高的燈塔,小山一樣的陵墓……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才求著阿爹將她帶出來,若非遠方太過有趣,她也不會離開富庶中原,來這不毛蠻荒。

蘇老爹見天色已晚,再走就怕迷路,吩咐眾武師搭帳棚過夜,明早再走。

晚上天氣突然冷了起來,白天熱得如火,晚上冷如寒冬,這沙漠的天氣在一天之內便將一年四季過了個全。蘇老爹找來羊毛大衣給她披上,讓她在自己身邊乖乖地睡去。

在這荒天野地,那也不用避嫌的,蘇老爹每天睡覺身邊只帶三件寶貝,一件是水壺,一件是腰刀,剩下的一個,便是寶貝女兒了。

第二天一早,蘇巧兒懶懶散散地起來,卻發現氣氛有些不對,阿爹哪兒去了?

她慌慌張張地跑出來,卻見昨晚的小丘不見了。蘇老爹臉色異常冷峻,道:“是流沙。”

蘇巧兒淡淡地哦了一聲,並不知遇上流沙又怎麽了。

這時眾武師也都圍了過來,像炸開了鍋一樣,紛紛歡呼起來。蘇巧兒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擠過去一看,見地上不遠處的沙土中竟有好幾大堆的貨物,其中有絲綢、瓷器、田玉石、海貝、昆侖軟玉等極為貴重的貨物,貨物似天上掉下來一般。

蘇老爹今早第一個起來見到這些貨物,比起自己所有的還要多出許多,心頭一陣狂喜,暗道老子當真是祖墳上冒青煙了,得老天爺眷顧,讓自己把上一回讓匈奴兵劫去的本錢連本帶利的都趕了回來。

可是現在別人都在大呼快意的時候,蘇老爹的臉色卻變得異常難看。

絲綢、瓷器是從東方運到西方的,而田玉石、海貝、昆侖軟玉卻是西方運到東方的,這兩堆貨物並不是同一路人的。也就是說兩撥人到了這裏都遇難了。更讓人怵目驚心的是,貨物堆中,竟然還有一百多具幹屍。

蘇巧兒看著那些貨物並不如何高興,對她來說,家裏的錢財已經夠多了,偏偏阿爹還要不辭辛勞地趕來。此時見了骨骸她不由嚇得臉色慘白,可是害怕歸害怕,卻也並不覺得奇怪,因為在沙漠中,見到屍骨比見到石頭還要容易些。她揪著小嘴從東看到西,見這眾多屍骨中,有大有小,心頭閃過一陣的傷心。

若是自己被埋在這黃沙之中成了白骨,定然是這具最小的吧?

正想著,兀難長老和阿裏西斯兩人卻在暗暗祈禱,他們半曲著身子雙手合十,嘴裏面暗念著經文,為死去的人做福,這是拜火教的教義,這些信徒們崇尚光明、和平、潔凈,為西域眾國所信仰。

兀難長老年著一堆堆屍骨,暗自嘆息一陣,在他們眼中,火、水、土都是神聖的,人死後只能天葬,讓禿鷹吃掉,而這些屍骨該怎麽辦?

就這兒放著吧。

蘇老爹想到流沙不由背上一陣冷汗。在沙漠中遇上流沙便如同遇上死神一般。

兀難長老道:“這地方有流沙,得馬上離開。”蘇老爹到底舍不得將這些貨物舍棄,吆喝著眾武師將貨物都帶上,一邊吆喝一邊幫著將貨物裝上。兀難連連搖頭,自顧著道:“世人皆有心魔,我等傳教遠遠不夠。”

走得一日,蘇老爹終於撐不住了。

他們在流沙中迷失了方向。原來的綠洲現在找不到了,原來的戈壁也不見了,他們該往哪走呢?最要命的是水也沒有了,阿裏西斯正跪在地上祈禱,嘴裏面念念有詞,求太陽神給他們水源。

蘇巧兒心裏面好笑,暗想這個小夥子真不知好歹,大熱天兒的向太陽求水,這不是活見鬼麽,若真求來一團火,我看你是要還是不要?

當夜紮營,蘇老爹最終決定殺駱駝來救命。這裏的駱駝全部都扛著貨物,殺一匹駱駝就意味著要丟掉一些東西,眾人齊齊地看見了蘇巧兒的“小家夥”,這可是個閑牲口。蘇巧兒見眾人要殺自己的駱駝,心頭一陣鹿撞,慌道:“不行的,阿爹。”

這時已經有幾頭駱駝在武師的尖刀之下流出了眼淚,其中有“小家夥”的媽媽,小家夥一陣哀嚎,圍著老駱駝打轉。蘇巧兒還欲再說,卻見武師的刀子已經向小家夥捅去了。

蘇巧兒大呼不行,突然撲過身去擋在前面。蘇老爹臉色異常冷酷,道:“巧兒,別胡鬧。”蘇巧兒一陣委屈,轉而看向賈老頭,賈老頭也道:“巧丫頭,生死關頭不得使性子,你騎我這匹吧。”

蘇巧兒見此時自己說話也起不了作用了,突然猛捶了捶小家夥,急道:“你快跑遠些。”可是小家夥小山一樣的塊頭,她這一雙粉拳撓癢癢還可以,打疼那是決計辦不到的。

小駱駝只是圍著老駱駝打轉,一個勁兒地嚎叫。蘇巧兒心頭大急,突然從武師手中奪過尖刀,在小家夥屁股上狠狠地錐了一下,小駱駝吃痛,慘叫一聲飛也似地去了,消失在沙丘後面。

蘇老爹嘆息一聲,不再說什麽。第二日天還沒全放亮,蘇巧兒便被蘇老爹叫起來逃命。聽蘇老爹說,是來了流沙。她突然想起了那些屍骨,自己會不會也像那些人一樣?紅顏白骨可不是一件好玩兒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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