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五章 刑天 (1)

關燈
大宋自太祖立國後,以路、州、縣三類劃分中原地域,到真宗年間,已劃天下為十七路。每路下轄州縣不等。

各州因性質地位不同,又分為州、府、軍、監四種稱呼。

府與州類似,但地位要尊,比如說開封府。

稱監之地,是為宋廷牧馬、制鹽、鑄錢而設,方便宋廷直接管理。

而宋承唐、五代之制,在人口稀少、但又是軍事重地或交通要道上設軍。保安軍隸屬永興軍路,是對抗黨項人的前沿要害之地,在延州之西,是延州城的西部的重要屏障。

元昊進攻保安軍,就是在進攻大宋的軍事要地!

保安軍有險,延州也就跟著危險!

範雍得知元昊出兵之時,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臉色陡紅,轉瞬血色退去,又變得蒼白!

怕什麽來什麽!

範老夫子最怕在任上的時候,邊陲不寧,妨礙他重回京中。因此他降尊紆貴的到了新寨,委曲求全的安撫了衛慕族的不滿。

可不想這幾千人的衛慕族被安撫了,竟有數萬的黨項人打來了?範雍心中哀嘆時運不濟,腦海暫時出現空白,等回過神來,只是喃喃道:“怎麽辦,這可怎麽辦?”

狄青以為範雍在問自己,回道:“他打過來,我們打過去就好,怕什麽?”

範雍冷哼一聲,皺了下眉頭,暗想,“狄青不過是一介武夫,怎懂軍國大事呢?”感覺剛才的驚慌被狄青看到眼中,範雍有點羞愧,掩飾道:“本府不是怕,不過是深思熟慮罷了。狄青,你的建議不妥。”扭頭望向了夏守贇,範雍輕咳一聲,客氣道:“都部署,元昊竟然出兵了,你怎麽看?”

夏守贇沈著道:“範大人不必過慮,元昊敢妄自興兵,我等就給他迎頭痛擊好了。”

範雍舒口氣,欣慰道:“都部署運籌帷幄,見識不凡。本府願聽詳見。”

狄青心道,“這和老子說的有什麽區別?若真有區別,那就是一個是都部署說的,一個是指揮使說的。”

夏守贇四下望了眼,謹慎道:“範大人,此乃軍機,當求周密行事。”

範雍明白過來,讚賞道:“不錯。狄青,你把這官衙先清出來。本府要和都部署商議軍情,夏隨,你也留下吧。”看了眼狄青,範雍正尋思是否讓他參與。夏守贇已道:“狄青不過是個指揮使,職位卑微,只需聽調派就好,並不適宜參與此事。”

狄青見範雍望過來,知趣道:“那卑職先行告退。”

等狄青和一幫餘眾盡數退出了官衙後,範雍火燒屁股的問,“都部署,元昊出兵數萬進攻保安軍,我等如何應對?”他嘴上詢問,心中在想,“元昊犯境,到底是真打呢,還是不過想借戰爭撈點甜頭?自己要先安撫黨項人呢,還是直接和元昊作戰?若是出兵不符朝廷的心思,就算勝了,只怕也有過錯。可若不出兵,也是不妥呀。這個賜姓家奴,怎麽這般不知分寸?”

賜姓家奴就是在說元昊——趙元昊。

這幾年來,元昊早就不用中原王朝唐、宋的賜姓,也就是不姓李、不姓趙,而姓嵬名。同時自稱兀卒,意為青天子,和大宋黃天子有所區別,稱帝的野心已昭然若揭。可範老夫子還是看不起元昊,那是一種骨子裏頭的優越和蔑視。

夏守贇不慌不忙的喝口茶,等放下茶杯後才道:“守保安軍的是延邊巡檢王信。”

範雍道:“說的對。”心中想,“你這不是廢話?”

夏守贇又道:“我軍如今在保安軍的栲栳城、德靖寨、園林堡三地留有駐軍,總數不過七千,分散三地。王信有勇有謀,眼下駐守栲栳城,不會有事。德靖寨和園林堡的守軍偏弱,可派兵支援。不過支援一事絕非重要,卻要提防元昊聲東擊西。”

範雍微凜,急問,“何為聲東擊西呢?”

夏守贇臉色慎重,緩緩道:“我只怕元昊佯攻保安軍,在調動我軍前往保安軍、後防空虛之時,進攻延州城。”

範雍臉色已變,半晌才道:“都部署所言很有道理。那我們怎麽辦?你適才不說要迎頭痛擊嗎?”

夏守贇微微一笑道:“我方才在眾人面前這麽說,不過是虛虛實實之計。眼下當以守住延州城為第一要義。”

範雍連連點頭道:“那是,那是。可具體怎麽守呢?”

夏守贇輕咳一聲,終於說出部署分派之法,“延州都巡檢郭遵為人勇猛多謀,可令其嚴守延州西北之萬安,守衛延州西北防線。黨項人若繞路保安軍,進攻延州,郭遵可保延州西北前線無失。兵馬鈐轄許懷德有萬夫不擋之勇,可巡土門,防元昊從那裏殺入。都知揮周美為人老成,可帶本部做游騎,隨時支援郭遵、許懷德兩路。元昊就算出賀蘭原北上,繞路南下,也有金明寨頂住黨項人的沖擊,金明寨防備森然,想元昊也沒有攻擊金明寨的膽子,如此一來,延州無失。”

範雍讚嘆道:“都部署所言極是。”驀地想到一事,“那保安軍呢,難道任由黨項人去打?”

夏守贇笑道:“當然不是了,我們可抽取延州城東各寨的兵力支援保安軍,比如說新寨就可出兵數百去支援保安軍。只要王信固守不戰,黨項人出兵無獲,多無耐性,很快就會退軍。”

範雍奇怪道:“都部署派兵,為何要舍近求遠呢?”因為保安軍在延州西北,最快的支援途經當然是讓延州西的諸寨出兵。

夏守贇道:“敵意不明,西路諸寨皆在黨項人的攻擊範圍內,不可輕易虛空寨中人手。”

範雍大為嘆服,說道:“都部署用兵高明,不負朝廷厚望。可是……這種分散出兵,又能聚集多少人手?”

夏守贇道:“若範大人仍是不放心,大可請慶州知州張崇俊大人派兵支援保安軍,不知道範大人意下如何?”

範雍眼前一亮,笑道:“此計大善。”心中想到,“元昊兵出橫山進攻保安軍,慶州、延州都在他們的攻擊範圍內。無論如何,慶州也該出兵的。這樣既可不分薄延州的兵力,若真的有事,還可以和張崇俊分攤責任。這種妙計,也就夏守贇才能想得出來。狄青有勇無謀,萬萬想不到這種法子了。”

狄青退出了自己的官衙,倒有種被鳩占鵲巢的感覺。

陜西的兩大要員借他的地方商討軍機,要是旁人,多半覺得榮幸至極。狄青卻有些悶郁,暗想夏家父子對他很有敵意,這次出戰,多半不會讓他狄青參與了。

隨便找處幹凈的地方蹲下來,狄青撿起枯枝在地上劃了道弧線,暗自出神,想的卻是,“如果我狄青是延州都部署,如何抵抗元昊的出兵呢?”

他已意識到,郭遵當年所言大有深意,他狄青要成為個天下無雙的英雄,必須要有機會。

而這機會,絕不是憑空掉下來的。

他狄青不想再錯過任何機會。

低頭望著那道弧線,狄青又在弧線上點了五點,畫了一枝箭。心中想到,大宋的西北邊陲其實就是大宋的第二個幽雲十六州,元昊控制了橫山,就和契丹控制幽雲之地類似,黨項人和契丹人都仗著馬快兵利,對大宋說攻擊就攻擊,大宋在這兩地始終處於挨揍的角色。

橫山東的永興軍路,從西南到東北,宋軍的防禦之地主要是環州、慶州、保安軍、延州和土門等地,這五地形成條弓形的弧線,箭指橫山。

延州就是那枝箭的箭簇,而保安軍就是箭矢。要攻打黨項人,這一箭的蓄力是好的,可對面是巍峨千裏的橫山。

近年來,元昊趁劉太後當權的時候,在這道弓形的防禦線上來了一刀。幾年前,元昊兵出橫山,竟在慶州和保安軍之間的地域,依山傍水建個白豹城。

這一刀很陰,但宋廷知道後,竟默許了白豹城的存在。

狄青想到這裏,有些嘆息。他這一年來奔波不休,雖說官職沒有漲,但見識早非吳下阿蒙,更敏銳的知道,元昊這一刀,雖非致命,卻已將大宋西北的防禦敲出個裂縫。

白豹城撕裂了大宋西北的邊防,也隔斷了慶州和保安軍的聯系!它讓本還算完美的那條弓形防禦,有了不小的問題。

元昊在取得這個成果後,就開始悄然擴張白豹城的周邊,先在白豹城前建了後橋寨,凸現鋒芒,然後向東南沿洛水方向又建了金湯城!

金湯城已在保安軍境內!

狄青在弓背內處的左上角,又畫了個三角形,那三角形就代表白豹城、金湯城和後橋寨三地。這本來都是大宋的地盤,但如今已被黨項人釘子般的占據……

元昊出兵保安軍,可攻可退。因為他早就派野利旺榮、野利遇乞兩人帶軍控制了千裏橫山,以橫山作為對抗宋軍的厚重屏障。

野利旺榮、野利遇乞是兄弟,都是八部中人,亦是龍部九王中的兩王。

龍部九王,聽說各個身經百戰,有非凡之能,在黨項人中,是僅次元昊的人物。

元昊派這兩人鎮守橫山,當然對橫山極為看重。

而大宋西北在橫山的重壓下,要維系弓形的防禦,十分吃力,因為堡寨畢竟有限,延州的防禦,四處漏風。

元昊進攻保安軍,若是再進一步,可南下攻慶州,北上取土門,東侵打延州……

正沈思時,突然感覺有人接近,狄青扭頭望過去,先看到一雙露著大腳趾的草鞋。

狄青擡頭望上去,皺了下眉頭,來人居然是那個無賴老頭種世衡!

種世衡望著狄青,嘻嘻的笑。見狄青望過來,種世衡問道:“狄指揮……沒想到你還有繪畫的天賦。這把弓,畫的還是有模有樣。”他盤膝坐下來,也不管地上有什麽。

狄青看了種世衡半晌,突然道:“我畫的不算好,你有建議嗎?”他伸手把枯枝交給了種世衡,目光灼灼。

種世衡接過樹枝,笑道:“老漢我不會畫畫的。不過告訴你個簡單的道理吧。若你畫的是弓箭,本沒有那個三角的。”他伸出一只腳來,將狄青畫的那個三角抹去。

狄青靜靜地看,眼中閃過分詫異,良久才道:“你說的對。”心中暗想,“從長久來看,若打黨項人,一定要先拔除白豹、金湯、後橋三地,才能全力進攻對手。這個無賴,難道知道我在想什麽?他就算知道,怎麽會有這番主意?或者是,他不過是碰巧撞上的?”

正沈思間,種世衡又在沿著箭簇的方向畫出道弦,嘟囔道:“你就是沒常識,一把弓沒有弦怎麽成?你弓拉的這麽滿,沒有弓弦借力,不是個天大的笑話?”

狄青微震,心中想到,種世衡說得不錯,黨項人勢厚,若真攻黨項人,絕不能指望保安軍一枝箭。元昊可以在大宋境內插入楔子,我們為何不能反插過去呢?弓弦向西南,可出兵環州,弓弦出西北,可取黨項人的綏州。若下綏州,就能威脅黨項人的夏州、銀州和石州。大宋之所以捉襟見肘,處處被動,就因為始終對黨項人造不成威脅……

一想到這裏,狄青問道:“種老丈……”他感覺種世衡有些門道,才待詢問,突然發現種世衡已不見了。

原來在狄青沈思的時候,種世衡已起身離去。

種世衡倏來突走,倒是讓人意料不到。狄青楞了下,慢慢地站起,四下望過去,突然見到西北不遠處有煙塵沖起,嚇了一跳,只以為寨中失火,慌忙奔過去。

才行不遠,就見到不少人也向那個方向奔走。那些人見到狄青,都是紛紛閃到道旁,等狄青過去後,這才跟在狄青的身後。

那些人雖不認識狄青,但眼中均有尊敬之意。

狄青搞不懂怎麽回事,徑直走到冒煙的地方,發現那地方是個簡陋的庭院,裏面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人,都是向著一個方向。

不知道誰叫了聲,“狄指揮來了。”

眾人轉身,嘩啦啦的散開,廖峰當先迎了過來,身後跟著葛振遠、司馬不群等人。廖峰見到狄青,咧開嘴笑道:“狄指揮,難得你有心過來。大夥都覺得你忙,拜祭丁指揮也就沒有找你。”廖峰和狄青雖也只見過幾面,但熟絡的已和親人一樣。

狄青望見前面有個火盆,裏面煙霧繚繞,紙灰沖天,方才醒悟眾人是在祭奠丁善本。

兇手錢悟本已死,狄青雖沒有查到更深的緣由,但新寨的兵士,已是心滿意足,對狄青感激不盡。

狄青也不解釋,徑直走到丁善本的靈位前。

有一全身縞素的女子,領著個年幼的孩子上前,淒婉道:“狄指揮,你為妾身報了大仇,還來看望善本,妾身感激不盡。”她盈盈一拜,狄青知道這多半是丁善本的遺孀,慌忙回禮道:“你客氣了。這不過是在下的本分之事。”

那女子對身邊的孩童道:“念親,給狄指揮叩頭。”

那孩童很聽娘親的話兒,上前就給狄青跪下,狄青伸手攙起。那孩童眼淚包著眼珠道:“狄指揮,謝謝你給我爹報仇了。我一輩子,都記得你的大恩。”

孩童雖小,說的卻是斬釘截鐵,眾人見孤兒寡母這般淒涼,都是不由心酸。

狄青摸摸孩童的頭頂,低聲道:“你不用記得我的恩情,你只需記得,別人有難的時候,去幫一把,那就是還我的恩了。”

孩童似懂非懂的點頭,狄青放下了孩子,接過廖峰遞過的祭香,點燃後,向著丁善本的靈位道:“丁指揮,說實話,你我素未謀面,我本不知道你是什麽人。但今日前來,發現你能讓廖峰、司馬不群和葛振遠這樣的漢子為之拼命,又讓這些人牽掛,我就知道,你絕對值得我狄青一拜。你安心去吧,有狄青在,有新寨這些有心人在,你就不用再擔憂什麽。”

他深施一禮,身後眾人已眼簾濕潤。

他們或許只和狄青見過一面,但都知道狄青才到新寨,為了本不相識的丁善本,就頂住壓力,不惜得罪都部署,執意要斬錢悟本,他們已當狄青是親人。

比親人還親。

贏得尊敬,本就是這麽簡單,卻又如此艱難的事情!

狄青祭拜丁善本後,將廖峰等人招呼到一旁,本覺得眼下烽煙已起,要吩咐眾人加強防備,話到嘴邊,突然問道:“你們認識種世衡這個人嗎?”

廖峰道:“當然認識,那是個無賴。”

司馬不群搖頭道:“老廖,你言重了,種世衡不是無賴,應該說是個生意人。我聽說他最近生意做得不錯,不過為人吝嗇,總喜歡混吃混喝。好像他還混狄指揮一頓飯呢。”

葛振遠道:“你們都錯了,種世衡其實是個好官。他以前做過知縣、通判,聽說是得罪了朝廷的人,這才被流放西北的。他雖吝嗇,但是個好人。丁指揮被害後,我聽丁夫人說,種世衡還悄悄的給她些銀兩度日呢。”

狄青得到了三個答案,半晌才道:“不說種世衡了,你們事情做的都很好。這次若沒有你們,只怕還扳不倒錢悟本呢。”

司馬不群陰沈的臉上有了笑意,一挑大拇指道:“可要沒有狄指揮你,我們三個摞起來,也扳不倒錢悟本呢。”

廖峰叫道:“司馬,你還有臉說呢,我剛才忙,沒時間說你。狄指揮最困難的時候,你為何不和華舵站出來?”

司馬不群微笑道:“你這個老粗知道什麽,狄指揮不讓我們站出來。他知道就算華舵出來指證,也不夠分量的,因此才用計逼鐵冷,要做鬼嚇錢悟本。不過狄指揮做人頂天立地,扮鬼也是有一套,我差點也以為他鬼上身了呢。”

廖峰這才恍然,又問道:“說起做鬼……對了,振遠,那血衣怎麽回事呢?”

葛振遠哈哈一笑,“那當然也是狄指揮的妙計了。他說時間緊迫,暫時無暇去挖丁指揮的屍體,就讓我先偽造點丁指揮身上的東西。恰巧我會模仿下筆跡,又記得丁指揮最後出門時所穿衣服的顏色,這才造了那血布。司馬最陰,配合我演戲,有模有樣的。老廖,你不會真以為有鬼吧?”

廖峰苦笑道:“你若不說出來,我真的以為見鬼了。你們兩個家夥一肚子花花腸子,我是自愧不如了。”

葛振遠笑道:“若論花花腸子,誰都沒有狄指揮多。”

司馬低聲道:“老葛,別亂說。”

狄青正在沈思,見三人這般說笑,微笑道:“葛都頭沒有說錯,對付敵人,花花腸子越多越好。但對朋友,一根腸子就好。”他適才在想當年宮變的情形,宮變詭異,遠超今日,那宮變是真的有鬼,還是人為?

葛振遠叫道:“司馬,我沒有說錯吧,狄指揮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不會怪我說實話的。”

狄青道:“實話當然要說……”不待說完,像有什麽感覺,回頭望過去,見夏隨從遠處走過來。狄青自語道:“不過和這種人,我是話都不願說的。”

夏隨走到了狄青的面前,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狄青的自語,態度倨傲道:“狄青,範大人命你選些新寨的兵士,立即趕赴保安軍支援!”

廖峰等人吃了一驚,狄青望著夏隨挑釁的眼,思緒悠悠,半晌才喃喃道:“我帶兵去支援保安軍?好。”

碧雲天、黃葉地,羌管幽幽,霜華滿秋。

狄青送範雍出了新寨,回轉的路上,默默地想著心事。他沒想到初到新寨,就會被派去支援保安軍。

夏守贇心中到底是什麽念頭?

範雍出了衙內的時候,已有些躊躇滿志,但不忘記提醒狄青一句,這次作戰,要見機行事。說罷還向狄青眨眨眼,希望狄青能明白他的心意。

範雍和夏守贇不再耽擱,趕赴金明寨。狄青心中卻想,“我雖一直希望親自抵抗黨項人的入侵,可新寨久在後方,究竟有多少戰鬥能力?這是去作戰,作戰就可能死人,不是兒戲。到底帶多少人去呢?”他才見了丁指揮的孤兒遺孀,不想這一戰後,新寨又多了許多無助的婦孺。

才想到這裏,狄青遠望長街,突然勒馬不前,眼中閃過分驚異之色。

長街兩側,已站滿了百姓軍民,新寨近千兵士,列陣長街兩側,靜靜地望著狄青。

落葉驚秋意,散聚沾塞衣。

晚秋,日暮。黃葉紛紛的長街上,一掃京城的繁花似錦、靡靡管樂,有著說不出的肅殺悲涼之氣。

孫節站了出來,老實的臉上不知是不是被秋意感染,有著難言的激昂之意。他嘹亮地說道:“新寨副指揮孫節,知狄指揮要出兵作戰,故除留下三百寨軍守寨外,將剩餘的八百七十九人悉數帶到這裏,請狄指揮點兵。”

廖峰、司馬不群、葛振遠並肩站出,高聲道:“請狄指揮點兵!”

所有新寨兵異口同聲道:“請狄指揮點兵!”

聲音嘹亮,滿是決絕,直沖霄漢,激蕩著遠山晚霞。

狄青望著那一幫熱血男兒,心中感激,馬上抱拳道:“狄某不過做些份內的事情,承兄弟們厚愛。國難當頭,男兒當赴,但說實話,這場戰,我並無絲毫把握。”

敵情如何?保安軍如何?範大人到底有什麽別的計劃,狄青一無所知。

他更不知道,範雍不過是想讓他走個過場而已。

狄青沒有帶過兵,可也知道這種出戰方式,吉兇難蔔。新寨軍的心意他知道,但他怎麽忍心帶這些人去拼命?

司馬不群站出來道:“狄指揮,俗話說的好,沒有常勝將軍,只有不死豪傑。新寨軍不怕死,只怕不知為何去死。有你在,我們不怕!”

只是這一句話,新寨軍就熱血沸騰,紛紛喊道:“司馬都頭說得不錯,我們不怕死,狄指揮,你下令吧。”

葛振遠越眾而出,激動道:“狄指揮,你雖來了僅一天,但在你為丁指揮報仇的那一刻,我們就都知道你的為人。你領軍,我們放心。你為我們擋住了風雨,我們不為報國,只為報答狄指揮你。”

眾人這次竟沒有多言,長街靜寂。

我們不為報國,只為報答狄指揮你!

所有人無言,但心中何嘗不是這個聲音?狄青為新寨人頂住了風雨,到現在,新寨軍就讓別人看看,狄指揮並非孤立無援。誰都不能小瞧新寨軍,新寨軍沒有孬種!

狄青眼角濕潤,緩緩下馬,從長街這頭走過去,目光從眾人的身上掃過。

很多人昂起頭,也有些人低下了頭。

有兵面有菜色,有兵拿著蓋鍋充當盾牌……新寨兵雖能到的就到了,但太久沒有開戰,軍備破爛的可憐。

狄青到了長街正中,向眾人抱拳道:“狄青承蒙寨中兄弟的擡愛,心中感謝。此次保安軍有急,帶兵赴急在所難免。兄弟們不怕死,狄青也不怕。不過此行兇險,出去了,就可能沒回來的可能……狄某並非危言聳聽,說的是實情。”他說完這句話後,又向眾人望去。

兵士有振奮、有激動、有膽怯、有懦懦……

廖峰叫道:“指揮使,你下令吧,誰退縮,誰是孫子!”

狄青突然喝道:“想跟我出戰的,走出一步!”

眾兵士絕沒有想到狄青竟然這麽選兵,有人仿徨、有人猶豫,卻也有人早有準備,毫不猶豫的上前一步!

只一步,長街上已站出百來個軍士。相對而言,也就寨兵的八分之一數。

有人見旁人站出來,臉上有了羞愧之意,也跟著站出來,轉瞬之間,已加到超過二百人,但那一步,實在有千鈞之重,豈是那麽容易邁出?

廖峰等人臉有怒色,才待呵斥,狄青已道:“好,夠了。餘眾守寨!”

狄青心想,“新寨兵久不作戰,一口氣能站出來二百多人要支援保安軍,已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我狄青定當竭力保全這些勇士。”見未出列的寨兵神色有些慚愧,狄青道:“救援責任重大,守寨的任務也不輕。孫節,你帶軍守寨,不得有失。”

孫節才待請戰,狄青拍拍他的肩頭道:“還要麻煩你記下今日要出戰兵士的名字。”孫節醒悟過來,緩緩道:“好。”

狄青的意思不難理解,帶兵作戰是狄青的事情,保證這些人後顧無憂,是孫節要做的事情。

廖峰主動站出來道:“狄指揮,作戰一定要帶上我。”司馬不群、葛振遠跟在廖峰的身後,話都懶得說,意思很明顯,三人是綁在一起的。

狄青笑笑,“當然要算你們了。好了,救兵如救火,出戰之人,休息準備幾個時辰,三更準時出發!解散。”

眾人響應,紛紛退去。

最後的幾個時辰,說是準備,可誰都明白,狄青是讓他們和家人告別。

狄青無人可告別,只是順著長街走下去,殘陽似血,將那蕭瑟的人拉出個長長的影子。

有百姓在狄青背後談論,多半不明白,為何這個俊朗堅毅的指揮使就算在笑,也總帶著難言的滄桑憂傷之氣?

狄青並不介意旁人的指點。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領兵作戰,他沒有激動,只餘平靜和決心。

決心為了新寨兄弟而戰,決心為了守衛疆土而戰,也決心為了那不變的承諾而戰!

羽裳,你可知道,你心目中天下無雙的英雄,已準備開戰?

狄青想到這裏,望著天邊的雲彩。

晚霞絢爛,有如霓裳,雲彩粼粼,好似羽衣……

“叮叮當當”的聲音傳來。

狄青扭頭望過去,見到前方不遠處,就是一家鐵匠鋪。一老漢正掄著鐵錘,捶打著那燒得通紅的刀具,狄青心中微動,緩步走過去。

打鐵的老漢滿臉的滄桑,秋日寒酷,可他仍赤裸著上身,露出鐵一樣的胸膛,偶爾有火星落在他的身上,他卻坦然自若。

老漢感覺到狄青的目光,終於歇了鐵錘,擡頭向狄青望過去,見是狄青,有些驚喜道:“這位就是狄指揮吧?你……你要打造什麽兵刃?”

狄青只來了兩日,但新寨上下已傳誦著這個傳奇的名字,就算打鐵的老漢都已知道了狄青。

有些人,豈不註定就是個傳奇?

狄青從簡陋的鐵匠鋪望過去,掠過刀劍,目光停在鋪中木架上的一青銅面具上。

狄青想找的就是面具!

他知道自己面容俊朗,疆場上難以攝眾。可最要命的是,他如果劇烈用氣,面部就會發抖,眉毛眼角、甚至嘴角都會大跳,他不想手下的兵士看到這種情形,更不想讓兵士覺得他像害怕,所以他想要找個面具遮掩。

他第一眼見到那面具,內心就有陣悸動,他喜歡那面具,喜歡那面具上流露的不屈之意。

面具猙獰,嘴角還有兩顆獠牙,在蒼茫的日暮下,整個面具泛著淡淡的青光。

就算那落日的餘暉耀在其上,也不能改變面具的森冷蕭肅。

狄青望著那面具,那面具空洞的眼眸也在望著他……面具打造的極為精細,栩栩如生,猙獰中還帶著分不屈的戰意……

不知過了多久,狄青這才問道:“這面具……是代表哪個人呢?”

“是刑天!”一個略帶泉水清冷的聲音道。

狄青向聲音來處望去,遽然見到一雙黑白分明眼眸。狄青心頭一震,身軀晃了下,才發現鐵匠鋪的角落坐著個女子。

那女子,他竟然是認得的。

就在清晨,這女子潑了他一盆水。他沒想到,竟在這裏和她再次相遇。

女子衣著樸素,相貌尋常,唯一特別的是,她腰間還系著那條藍色的絲帶。

絲帶藍如海,潔凈如天。

狄青此刻發現,女子年紀絕不大。只是她特有的那種冰冷淡漠,往往讓人忽略了她的年紀,甚至忽略了她的相貌。

狄青並不知道,他走進鐵匠鋪的那刻,少女的目光就已如夕陽般,落在他身上。他本不是這麽粗心的人,是那少女太過沈寂,還是那面具太讓人心悸?

狄青想著心事,回以一笑,喃喃道:“原來是戰神刑天……怪不得……老丈好手藝……這青銅面具,可賣嗎?”

那少女冷冰冰道:“不賣。”

打鐵老漢責怪道:“飛雪,莫要任性。指揮使,她說笑的,小孩家不懂事,她讓我打造這個面具玩,我今天才打造好。飛雪,指揮使既然喜歡,就賣給他吧,好不好?爺爺明天就再給你重新打造個一模一樣的面具?”

那少女仍是回了兩個字,“不賣!”那兩個字斬釘截鐵,誰都聽出她的決絕之意。

老漢急得直搓手,只是道:“這孩子……這孩子……指揮使,你不要見怪。”

狄青暗想,“原來這女子叫做飛雪,這名字倒不像鄉下女子的名字。”落寞笑道:“無妨,我就是問問。”他又望了那面具一眼,轉身就要離去,他雖喜歡那面具,但不會奪人所愛。

飛雪見狄青要走,突然問道:“餵……狄青,你可知道,刑天是什麽人?”

狄青止步,半晌無語。他當然知道刑天是什麽人,據古書記載,“刑天與帝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幹戚以舞。”

刑天不是人,是個悲情的神!

刑天雖遭黃帝斷頭,仍不屈而舞,誓與黃帝鬥下去!

狄青知道那面具代表著刑天,也就明白自己為何喜歡這面具,更明白那面具中不屈和鬥志的含義,也嘆息老漢這面具鑄的傳神。

狄青不解的是,那少女為何要問?

飛雪道:“刑天舞幹戚,猛志固常在。我喜歡刑天。”

狄青轉過身來,望向飛雪道:“我也很喜歡刑天。”

飛雪雙眸亮了下,有如流星閃過,她鄭重的從木架上取下那面具,口氣雖依舊清冷,但那其中又像飽含真情,“喜歡的東西,不應該賣了,對不對呢?”

狄青點頭道:“對,若是真心喜歡,多少錢都不應該賣。喜歡的東西,沒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他有些心酸,卻是有感而發。

飛雪秋波流轉,漫過狄青的雙眸,雙手將那面具舉到狄青胸前道:“這面具雖不能賣,但可以送給你。”

狄青怔了下,見那雙眸中滿是真誠,終於雙手接過了面具,沈聲道:“謝謝你!”

飛雪笑容如輕煙般淡,讓人見到她的笑、她的眼,就會忽略了她的面容。

“我讓爺爺做了這面具,就是要送給一個人。我沒想到,那人是你。”

狄青很奇怪,不解飛雪說的是什麽意思。

飛雪凝視狄青,突然道:“如果我讓你做一件事,你會不會答應我呢?”

狄青皺眉道:“那要看什麽事了。我若力所能及,可為姑娘效勞。”他也不想白拿飛雪喜愛的面具。

飛雪雙眸突然變得秋潭般的深遠幽冽,她望著狄青半晌,終於搖頭道:“你不會答應我了,因為你還要去作戰。”

狄青怔住,不知如何回答,更不明白飛雪為何如此肯定他不會答應?

“可我一定會讓你答應我的,因為你和我一樣的……”飛雪沒有再說下去,眼神堅定,表情肅然。

狄青忍不住道:“姑娘為何不說要我做何事呢?”心中奇怪,“我怎麽會和這姑娘有什麽相同的地方?”

飛雪嘆口氣道:“你若不答應,你難受,我也難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