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她的表情太過明顯地表達了一種名為“心如死灰”的情緒，葉川白原本端起的正經模樣頓時潰不成軍，笑著走近了幾步，半蹲下來，一雙清澈的眸子深深地望進少女眼中，後者正楞了片刻，卻仍未從懊喪的情緒中掙脫出來。

“別怕，只要是我可以解決的，就都不算是大禍。”

葉川白這般說。

這一次阿某對葉川白的話是真的不太相信了：“你怎麽解決？我做都做了，還能收回的麽？”

“我對你說的話向來說到做到，只有一次食言。”

就是那一次，他沒能陪阿某回越谷。也正是那一次之後，他們不知道為什麽越走越遠了。曾經稱得上是漫長的餘生裏，葉川白不止一次地想過，是否就是因為那時沒有兌現承諾，所以才會有後來的那些事。不過光憑那時的他也只能不斷地猜想，無論是誰，都沒能為他證實。

“有一必有二。”阿某小聲地道。

“可你卻騙了我許多次。”

“我……”阿某語塞。

妖天生就會撒謊，而她在這一方面更是天賦異稟。或許有些時候她的本意並不是信口胡謅，可是脫口而出的就是假話，若是再改口就顯得奇怪了。

這就很沒辦法。

“我不是怪你。”葉川白道，“只是我想知道，那時候你既然已經知道梁先生臨終托付的那位李姓少年就在青崖山上，為什麽還要離開？是——因為心魔？”

阿某思忖片刻，承認道：“嗯。心魔失控時我控制不住殺意，對你也是，我不想因為這種莫名其妙的事阻礙到你。寸光陰說，世上唯一能替我除去心魔的人就在越谷，我本來是想和你說的，等我拔除了心魔，如果你還活著的話，我還會回來找你。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仔細想想，那段時間自己的脾氣還真是沒有理由地就變得很差。全賴給心魔好像也有失公允，大概是本來情緒就不大好，再加心魔作祟，才雪上加霜了。

她想了想，又補充道：“也不止是因為這個。那個時候，你們不是說，那個白什麽什麽的大官和小皇帝關系不錯，又深得信任，只有那些賬本的話，也不可能將白家的勢力連根拔起，想要將他的罪行昭告天下的話，肯定是要徐徐圖之，才能一擊必中啊。不先向姓白的妥協的話，你家裏人哪裏等得起什麽徐徐圖之？”

葉川白怔了怔，笑意更深。

還真是只傻子。

他琢磨了片刻，忽然問道：“這是我同餘先生在密室中所說，你如何會知道？”

“那個密室是寸光陰的法器幻化而來的嘛，別人進不去，我還能進不去啊？”阿某說著，隱隱還有些自豪。

“……所以說，其實那時候你一直都在我附近？”

“嗯。”

葉川白一時也有些不知該說什麽好了，他沈默了一會兒，才輕聲笑道：“我怎麽給忘了，你的演技素來很好，難怪呢……”

故人重逢，本就不該再留著什麽誤會，話一旦說開了，就如同撥雲見霧，再不必費思量。

“那，你可還記得當初為何會生心魔？”葉川白又問。

“這本不是我的心魔，是當日在寄溪城中，那江碧帆種下的，為的是引我作那渡魔陣的陣眼。雖然後來他的計劃未能得逞，但這心魔卻始終留在我這裏，但凡察覺到血腥、邪氣等便會滋長……回到越谷之後，大娘讓我服下的藥可令我忘卻人間一行，又以養心訣克制，故而一直平安無事。至於這一次發作……”阿某眉心微蹙，額頭有些隱隱作痛，那心下的寒意也越發不容忽視。

她連忙運起養心訣壓制，才稍稍好了些，“是我一時不防，錯估了所謂的‘故友’情誼，自作自受罷了。”她倒是一點也不好奇那阿未為何害她，若易地而處，只怕自己還會做得更過分一些。怨不得別人啊，這一次，是她天真得過頭了。

“所以你先前才沒能來赴約，”葉川白恍然，失笑道，“我就說麽，你不會在這種事上騙我。不過如今你既然大費周折地來找我了，我也就不算你食言，但是相對的，你要答應我一些別的事，好麽？”

阿某毫不猶豫的答道：“你要我答應的事裏不能包括不讓我將來去找來生的你。”

“沒有來生。”葉川白輕輕伸手，擰了擰她的臉，笑道，“同我敘了這麽些舊，竟還沒有察覺到麽？我如今並不是魂魄啊，我不會離開。我是要你答應我，以後無論什麽事，都不能騙我。”

“不是……魂魄？”

葉川白說得認真，阿某卻只聽全了前半句，連忙伸手握住青年那只捏著她臉的手，反覆地確認著，不敢置信，“為什麽啊？你明明、明明……太好了！這樣你就不會忘記我，也不會離開了吧？……等等……”阿某忽然想起了什麽，表情看起來有些僵硬，問，“你該不會是……功德圓滿，成了仙？如果是這樣，你就不能在凡俗多做停留，即使是越谷也……”

“想什麽呢？”葉川白好笑地輕輕拍了一下她的額頭，打斷道，“不會成仙的，哪兒有我這樣的仙人啊？只能算是得了些奇遇，將來有空的時候，我說給你聽。你先答應我方才說的事。”

“好，不過有的時候我也克制不住，只能答應你，竭盡所能對你說真話，好麽？如果我控制不住自己說了謊的話，等我想到的時候一定會告訴你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其實大多數的時候，就算她說的是假的，葉川白自己也猜得出來真相吧？只是需要一種坦誠罷了。

心口的寒意漸漸弱了下去，忽隱忽現的。

阿某突然有些明白自己的心結所在了。佛語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大概正是這個意思。只是愛並非原罪，所謂原罪，該是生了此“愛”的那顆心貪得無厭，又患得患失。

可為何心魔仍未消散？

還有什麽不能放下的事麽？

“川白。”

“什麽？”

“我的心魔——並不像大娘所說的那樣，只能壓制吧？它其實，可以解開的，是麽？”阿某斟酌著，問。

葉川白聞言楞了楞，明白過來。

留不住的確是心結之一，而另一樁心結，則是留住了，自己卻不能守住。

他道：“對，閻君說，妖的天性比凡人涼薄，心魔很難落地生根，何況你這心魔並非起於心結，只是鉆了心結的空子，所以，只要結了心結，這心魔就會消失了。”

“那若是我的心魔消失了，你剛才說的那些話還會作數麽？”

阿某平生並不多疑，可在這件事上，她不敢不仔細。

“自然作數，我今日所言，句句發於肺腑，絕非權宜之計。這樣，你可安心些了？”葉川白笑問。

阿某面前，他的笑素來柔和溫暖，即便是森冷的閻羅殿，亦如春深。融融暖意，將她心底不安分的陰寒消磨地分毫不剩，而是聚成一條細絲，自心口游走向右臂，又順著手臂探向掌心。她怔楞了片刻，下意識地擡手，將右手掌攤開，卻見一條細線般的暗紅色光芒自掌心而起，被攝向座上一盞幽幽燃燒著的燭火之中。

與此同時，殿門被推開，那進來的華袍男子儀態莊嚴，正是先前所見的閻君。

“先生竟真的做到了。”閻君破天荒地笑了一笑，道，“既如此，本王也不好食言。那心魔桀驁，為防止它再生事端，就留在本王案前修煉吧。”

葉川白笑答道：“再好不過。”

“只是小妖，你此番打斷奈何橋，闖下彌天大禍，雖有先生為你彌補過失，免去天罰，但正所謂‘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如今無數新魂因你而被困於橋頭不得渡河，故此，本王便罰你在奈何橋修繕完畢之前，在忘川擺渡接引新魂過河，你可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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