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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好官氣色車裘壯 獨客心情故舊疑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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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小寶凱旋回京。大軍來到北京城外,朝廷大臣齊在城門口迎接。韋小寶率同佟國綱、索額圖、馬喇、阿爾尼、馬齊、朋春、薩布素、郎坦、巴海、林興珠等朝見康熙。皇帝溫言獎勉,下詔韋小寶晉爵為一等鹿鼎公,加額駙銜,賜婚建寧公主。佟國綱、索額圖等大臣以及軍官士卒各有升賞。

此後數日,康熙接連召見韋小寶,詢問攻克雅克薩、劃界訂約的經過詳情。韋小寶據實奏告,居然並不如何誇張吹牛。康熙甚是歡喜,讚他大有長進,對他七名妻妾和兩個兒子都加頒賞。

這日康熙賜宴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小寶暨此役有功諸臣。康熙在席上題了兩首詩,陪宴的翰林學士盡皆恭和,慶功紀盛。宴罷,韋小寶捧了禦賜珍物,得意洋洋地出得宮來,從官前呼後擁,打道回府,忽聽得大街旁有人大呼:“韋小寶,你這忘恩負義的狗賊!”

韋小寶吃了一驚,更聽得聲音頗為熟悉,側頭瞧去,只見一條大漢從屋檐下躥到街心,指著他破口大罵:“韋小寶,你這千刀萬剮的小賊,好好的漢人,卻去投降滿清,做韃子的走狗奴才。你害死了自己師父,殺害好兄弟,今日韃子皇帝封了你做公做侯,你榮華富貴,神氣活現。你奶奶的,老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在你小賊身上戳你媽的十七廿八刀,瞧你還做不做得成烏龜公、甲魚公?”這大漢上身赤膊,胸口黑毿毿地生滿了長毛,濃眉大眼,神情兇狠,正是當年攜帶韋小寶來京的茅十八。

韋小寶一呆之際,早有數十名親兵圍了上去。茅十八從綁腿中拔出短刀,待要抵抗,眾親兵一齊出手,有的伸刀架在他頸中,有的奪下他手中短刀,橫拖倒曳地拉過,綁了起來。茅十八兀自罵不絕口:“韋小寶,你這婊子生的小賊,當年老子帶你到北京,真是錯盡錯絕,我對不起陳近南陳總舵主,對不起天地會的眾家英雄好漢。老子今日就是不想活了,要讓天下眾人都知道,你韋小寶是賣友求榮、忘恩負義的狗賊,你只想升官發財,做韃子皇帝的走狗……”眾親兵打他嘴巴,他始終罵不絕口。

韋小寶急忙喝止親兵,不得動粗。一名親兵取出手帕,塞入茅十八嘴裏。茅十八猶自嗚嗚之聲不絕,想必仍在痛罵。

韋小寶吩咐親兵:“將這人帶到府裏,好生看守,別難為了他,酒食款待,等一會我親自審問。”

韋小寶回府後,在書房中設了酒席,請茅十八相見,生怕他動粗,要蘇荃和雙兒二人假扮親隨,在旁侍候。親兵押著茅十八進來,韋小寶命除去茅十八身上銬鐐,令親兵退出。

韋小寶含笑迎上,說道:“茅大哥,多日不見,你好啊。”茅十八怒道:“我有什麽好不好的?自從識得你這小賊之後,本來好端端的,也變得不好了。”韋小寶笑道:“茅大哥且請寬坐,讓兄弟敬你三杯酒,先消消氣。兄弟什麽地方得罪了茅大哥,你喝了酒之後,再罵不遲。”茅十八大踏步上前,喝道:“我先打死你這小賊再喝酒。”伸出碗大拳頭,呼的一聲,迎面向韋小寶擊去。

蘇荃搶將上去,伸左手抓住了茅十八的手腕,輕輕一扭,右手在他肩頭拍了兩下。茅十八登時半身酸麻,不由自主地坐入椅中。他又驚又怒,使勁跳起,罵道:“小賊……”蘇荃站在他背後,雙手拿住他兩肩的“肩貞穴”,輕輕向下一按,茅十八抗拒不得,只得重行坐下。他身形魁梧,少說也有蘇荃兩個那麽大,但為她高深武功所制,縛手縛腳,只有乖乖地坐著,更加惱怒,大聲道:“老子今日當街罵你這小漢奸,原是拚著不想再活了,只是要普天下世人知道你賣師賣友的卑鄙無恥……”

韋小寶道:“茅大哥,我跟皇上辦事。是去打羅剎鬼子,又不是去殺漢人,這可說不上是漢奸啊。”茅十八道:“那……那你為什麽殺死你師父陳近南?”韋小寶急道:“我怎會害我師父?我師父明明是給鄭克塽那小子殺死的。”茅十八怒斥:“你這時候還在抵賴?韃子皇帝他媽的聖旨之中,說得再也清楚不過了。”韋小寶驚道:“皇上的聖旨之中,怎……怎會說我害死師父?”心中一片迷惘,轉頭向蘇荃瞧去。

蘇荃道:“皇上前幾天升你為一等鹿鼎公,頒下的誥命中敘述你的功勞,也不知誥命是誰寫的,其中說你‘舉薦良將,蕩平吳逆,收臺灣於版圖;提師出征,攻克雄城,揚國威於域外’,那都是對的。可是又有兩句話說:‘擒斬天地會逆首陳近南、風際中等,遂令海內跳梁,一蹶不振;匪黨亂眾,革面洗心。’那便不對了。”

韋小寶皺眉道:“什麽洗面割心的,到底說些什麽?”蘇荃道:“誥命裏說你抓住陳近南、風際中等人殺了,嚇得天地會的人再也不敢造反。”韋小寶跳起身來,大叫:“哪……哪有這事?這不是冤枉人嗎?”蘇荃緩緩搖頭,道:“風際中做奸細,確是咱們殺的,聖旨裏的話沒錯,就只多了‘陳近南’三字。”韋小寶急道:“陳近南是我恩師,我……我怎麽會害他老人家?皇上……皇上這道聖旨……唉……你見了聖旨,怎不跟我說?”蘇荃道:“咱們商量過的,聖旨裏多了‘陳近南’三字,你如知道了,一定大大地不高興。”韋小寶知道所謂“咱們商量過的”,便是七個夫人一齊商量過了,轉頭向雙兒瞧去,雙兒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茅大哥,我師父的的確確不是我害的。那風際中是天地會的叛徒,他……他暗中向皇帝通風報信……”茅十八冷笑道:“那麽你倒是好人了?”

韋小寶頹然坐倒,說道:“我跟皇上分說去,請他改了……改了……改了……”他連說三個“改了”,卻知道康熙決不致因聖旨中多了‘陳近南’三字,會特地另發上諭修改,心想:“不知哪個狗賊多嘴,去跟皇上說我害死師父。在皇上看來,這是我的忠心,可是……可是……我韋小寶還算是人嗎?”他心中焦急,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茅大哥、荃姊姊、好……好雙兒,我沒害死我師父!”

三人見韋小寶忽然大哭,都吃了一驚。蘇荃忙走過去摟住他肩頭,柔聲道:“那鄭克塽在通吃島上害死你師父,咱們都親眼見到的。”說著取出手帕,給他抹去了眼淚。

茅十八這時才看了出來,這個武功高強的“親兵”原來竟是女子,不禁大為驚詫。

韋小寶想起一事,說道:“茅大哥,鄭克塽那小子也在北京,咱們跟他當面對質去,諒他也不敢抵賴。對,對!咱們立刻就去……”

正說到這裏,忽聽得門外親兵大聲說道:“聖旨到。禦前侍衛多總管奉敕宣告。”韋小寶站起身來,迎到門口,只見多隆已笑吟吟地走來。韋小寶向北跪下磕頭,恭請聖安。

多隆待他拜畢,說道:“皇上吩咐,要提那在街上罵人的反賊親自審問。”

韋小寶心頭一凜,說道:“那……那個人麽?兄弟抓了他來,已詳細審過,原來是個瘋子,這人滿口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地胡說八道。兄弟問不出什麽,狠狠打了他一頓,已將他放了。皇上怎地會知道這事?其實全不打緊的……”

茅十八聽到這裏,再也忍不住,猛力在桌上一拍,只震得碗盞都跳了起來,乒乒乓乓,在地下摔得粉碎,大聲罵道:“他媽的韋小寶,誰是瘋子了?今日在大街上罵韃子皇帝的就是老子!老子千刀萬剮也不怕,難道還怕見他媽的韃子皇帝?”

韋小寶暗暗叫苦,只盼騙過了康熙和多隆,隨即放了茅十八,哪知他全然不明自己的一番回護之意,如此公然辱罵皇上,茅十八當真便有十八顆腦袋,也保不住了。

多隆嘆了口氣,對韋小寶道:“兄弟,你對江湖上的朋友挺有義氣,我也是很欽佩的。這件事你已出了力,算得是仁至義盡。咱們走吧。”

茅十八大踏步走到門口,突然回頭,一口唾沫,疾向韋小寶臉上吐去。韋小寶正想著心事,不及閃避,啪的一聲,正中他雙目之間。幾名親兵拔出腰刀,便向茅十八奔去。韋小寶擺擺手,黯然道:“算了,別難為他。”多隆帶來的部屬取出手銬,將茅十八扣上了。

韋小寶尋思:“皇上親審茅大哥,問不到三句,定要將他推出去斬了。我須立刻去見皇上,無論如何,總得想法子救人。”向多隆道:“我要去求見皇上,稟明內情,可別讓這粗魯漢子沖撞了皇上。”

一行人來到皇宮。韋小寶聽說皇帝在上書房,便即求見。康熙召了進去。韋小寶磕過了頭,站起身來。

康熙道:“今日在大街上罵了你、又罵我的那人,是你的好朋友,是不是?”韋小寶道:“皇上明見萬裏,什麽事情用不著猜第二遍。”康熙道:“他是天地會的?”韋小寶道:“他沒正式入會,不過會裏的人他倒識得不少。他很佩服我師父。皇上聖旨中說我殺了師父,他聽到後氣不過,因此痛罵我一場。但對皇上,他是萬萬不敢有半分不敬的。”

康熙微笑道:“你跟天地會已一刀兩斷,從今而後,不再來往了,是不是?”韋小寶道:“是。這次去打羅剎鬼子,奴才就沒帶天地會的人。”康熙問道:“以後你天地會的舊朋友再找上你來,那你怎麽辦?”韋小寶道:“奴才決計不見,免得大家不便。”

康熙點了點頭,道:“因此我在那道誥命之中,親筆加上陳近南、風際中兩個名字,好讓你日後免了不少麻煩。小桂子,一個人不能老是腳踏兩頭船。你如對我忠心,一心一意為朝廷辦事,天地會的渾水便不能再趟了。你若決心做天地會的香主,那便得一心一意地反我才是。”

韋小寶嚇了一跳,跪下磕頭,說道:“奴才是決計不會造反的。奴才小時候做事糊裏糊塗,不懂道理,現今深明大義,洗面割心,那是完完全全不同了。”

康熙點頭笑道:“那很好啊。今天罵街的那個瘋子,明天你親自監斬,將他殺了吧。”韋小寶磕頭道:“皇上明鑒,奴才來到北京,能夠見到皇上金面,都全靠了這人。奴才對他還沒報過恩,大膽求求皇上饒了這人,寧可……寧可奴才這番打羅剎鬼子的功勞,皇上盡數革了,奴才再退回去做鹿鼎侯好了。”

康熙臉一板,森然道:“朝廷的封爵,你當是兒戲嗎?賞你做一等鹿鼎公,是我的恩典。你拿了爵祿封誥來跟我做買賣,討價還價,好大的膽子!”

韋小寶連連磕頭,說道:“奴才是漫天討價,皇上可以著地還錢。退到鹿鼎候不行,那麽退回去做通吃伯、通吃子也是可以的。”

康熙本想嚇他一嚇,好讓他知道些朝廷規矩,哪知這人生來是市井小人,雖然做到了一等公、大將軍,無賴脾氣卻絲毫不改,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喝道:“他媽的,你站起來!”韋小寶磕了個頭,站起身來。

康熙仍板起了臉,說道:“你奶奶的,老子跟你著地還錢。你求我饒了這叛逆,那就得拿你的腦袋,來換他的腦袋。”

韋小寶愁眉苦臉,說道:“皇上的還價太兇了些,請您升一升。”康熙道:“好,我就讓一步。你割了卵蛋,真的進宮來做太監吧。”韋小寶道:“請皇上再升一升。”康熙道:“不升了。你不殺此人,就是對我不忠。一個人忠心就忠心,不忠就不忠。那也有價錢好講的?”韋小寶道:“奴才對皇上是忠,對朋友是義,對母親是孝,對妻子是愛……”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你這家夥居然忠孝節義,事事俱全。好,佩服,佩服!明天這時候,拿一個腦袋來見吧,不是那叛逆的腦袋,便是你自己的腦袋。”

韋小寶無奈,只得磕頭退出。

康熙見他走到門口,說道:“小桂子,你又想逃走了嗎?”

韋小寶道:“這一次不敢了。奴才回家去,墊高了枕頭,躺下來好好想想,最好是既能讓皇上歡喜,又顧得了朋友義氣,而奴才自己這顆腦袋,仍是生得牢牢的。”

康熙微笑道:“很好。我跟建寧公主多日不見,很想念她,已吩咐接來宮裏。”頓了一頓,又道:“你其餘的六個夫人、三個兒女,也隨同公主一起進宮來朝見太後。太後說你功勞不小,要好好賞你的夫人和兒女。”韋小寶道:“多謝太後和皇上的恩典,奴才實在是粉身難報。”退得兩步,忍不住道:“皇上,奴才以前說過,你是如來佛,我是孫悟空,奴才說什麽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康熙微笑道:“你神通廣大,那也不用客氣了。”

韋小寶出得上書房,不由得唉聲嘆氣,心道:“皇上把我七個老婆、三個兒女都扣了起來,就算我有膽子逃走,可也舍不得哪。”

走到長廊,多隆迎將上來,笑道:“韋兄弟,太後召見你的夫人、公子、小姐,賞賜定是不少。恭喜你啊!”韋小寶拱手道:“托福,托福。”多隆微笑道:“兄弟這回帶兵出征之前,吩咐我給你討債,討到現在,也有七八成了。二百六十幾萬兩銀子的銀票,回頭我送到府上來。”

韋小寶笑道:“大哥本領不小,居然榨到了這麽多。”隨即恨恨地道:“鄭克塽這小子害死我師父,直到今天,仍叫我頭痛之極。他奶奶的,那瘋子今日在街上罵人,還不是鄭克塽種下的禍根。”越想越恨,說道:“大哥,請你多帶人手,咱們這就討債去。”

多隆聽到又要去鄭府討債,那是天下第一等的賞心樂事,今日有撫遠大將軍、一等鹿鼎公韋公爺帶隊,幹起來更加肆無忌憚,當即連聲答應,吩咐禦前侍衛副總管在宮裏值班,率了一百名侍衛,簇擁著韋小寶向鄭府而去。

那鄭克塽封的雖然也是公爵,然而和韋小寶這公爵相比,可就天差地遠了,一個是歸降的叛逆藩王,一個是皇帝駕前的大紅人、大功臣。同是公爵府,大小、派頭卻也大不相同,大門匾額上那“海澄公府”四字乃是黑字,不如韋小寶“鹿鼎公府”那四字是金字。韋小寶一見之下,便有幾分歡喜,說道:“這小子門口的招牌,可不及我的金字招牌了。”

眾侍衛來海澄公府討債,三日兩頭來得慣了的,也不等門公通報,徑自闖進府去。韋小寶在大廳上居中一坐,多隆坐在一旁。

鄭克塽聽得撫遠大將軍韋小寶到來,那是他當世第一克星,不由得便慌了手腳,卻又不敢不見,只得換上公服,戰戰兢兢地出迎,上前拱手見禮,叫了聲:“韋大人!”

韋小寶也不站起,大剌剌地坐著,拾頭向天,鼻中哼了一聲,向多隆道:“多大哥,鄭克塽這小子可忒也無禮了。咱們來了這老半天,他不理不睬,可不是瞧不起人嗎?”多隆道:“是啊!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老是做一輩子縮頭烏龜,終究是躲不過去的。”

鄭克塽怒極,只是在人檐下過,哪得不低頭,眼前二人,一個是手握兵權的大將軍,一個是禦前侍衛總管,自己無權無勢,身處嫌疑之地,雖爵位尊榮,其實處境比之一個尋常百姓還要不如,只得強忍怒氣,輕輕咳嗽一聲,說道:“韋大人、多總管,您兩位好!”

韋小寶慢慢低下頭來,只見眼前站著個弓腰曲背的老頭兒,頭發花白,容色憔悴,仔細再看,這人年紀倒也不怎麽老,只愁眉苦臉,連眼角邊都是皺紋,頦下留了短須,也已花白,再凝神看去,卻不是鄭克塽是誰?數年不見,竟然老了二三十歲一般。

韋小寶先是大奇,隨即明白,他這幾年來苦受折磨,以致陡然衰老,不禁心生憐憫之意,但跟著想起當年他在通吃島上手刃陳近南的狠毒,怒氣立時便湧將上來,冷笑問道:“你是誰?”

鄭克塽道:“在下鄭克塽,韋大人怎地不認識了?”

韋小寶搖頭道:“鄭克塽?鄭克塽不是在臺灣做延平王嗎?怎麽會到了北京?你是個冒牌貨色。”鄭克塽道:“在下歸順大清,蒙皇上恩典,賞賜了爵祿。”

韋小寶道:“哦,原來如此。你當年在臺灣大吹牛皮,說要打到北京,拿住了皇上,要怎樣怎樣長,怎樣怎樣短,這些話還算不算數?”

鄭克塽背上冷汗直流,不敢做聲,心想:“他要加我罪名,胡亂捏造些言語,皇上總是聽他的,決不會聽我的。”自從多隆率領禦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士不斷前來討債,鄭克塽當真度日如年,為了湊集二百多萬兩銀子的巨款,早將珠寶首飾變賣殆盡。他心中已不知幾千百遍地懊悔,當日實不該投降。施瑯攻來之時,如率兵奮力死戰,未必便敗,就算不勝,在陣上拚命而死,也對得起祖父、父親的在天之靈,不致投降之後,卻來受這無窮的困苦羞辱。此刻聽了韋小寶這幾句話,更是懊喪欲死。

韋小寶道:“多大哥,這位鄭王爺,當年可威風得很哪。兄弟最近聽得人說,有人要迎接鄭王爺回臺灣去,重登王位。鄭王爺,來跟你接頭的人,不知怎麽說?兄弟想查個明白,好向皇上回報。”

鄭克塽顫聲道:“韋大人,請你高擡貴手。您說的事,完……完全沒有……”

韋小寶道:“咦,這倒奇了。多大哥,昨兒咱們不是抓到了一個叛徒嗎?他破口大罵皇上,又罵兄弟。這人說是鄭王爺的舊部下,說他在北京受人欺侮,要為他報仇,要殺盡滿清韃子什麽的。”

鄭克塽聽到這裏,再也支持不住,雙膝一曲,跪倒在地,顫聲道:“韋大人饒命!小人過去罪該萬死,得罪您老人家。您大人大量,放我一條生路,老天爺保佑你公侯萬代。”

韋小寶冷笑道:“當日你殺我師父的時候,可沒想到今日吧?”

突然間後堂快步走出一人,身材瘦長,神情剽悍,卻是“一劍無血”馮錫範。他搶到鄭克塽身旁,一伸手便拉起了他,轉頭向韋小寶道:“當年殺陳近南,全是我的主意,跟鄭公爺無關。你要為你師父報仇,盡管沖著我來好了。”

韋小寶對馮錫範向來十分忌憚,見到他狠霸霸的模樣,不由得全身在椅中一縮,顫聲道:“你……你想打人嗎?”多隆跳起身來,叫道:“來人哪!”便有十多名侍衛一起擁上,團團圍住。韋小寶見己方人多勢眾,這才放心,大聲道:“這人在京師之地,膽敢行兇,拿下了。”四名侍衛同時伸手,抓住了馮錫範的手臂。

馮錫範也不抗拒,朗聲道:“我們歸降朝廷,皇上封鄭公爺為海澄公,封我為忠誠伯。皇上金口說道,過去的事一筆勾銷,決不計較。韋大人,你想假公濟私,冤枉好人,咱們只好到皇上跟前去分剖明白。”

韋小寶冷笑道:“你是好人,嘿嘿,原來‘一劍無血’馮大人是大大的好人,這倒是今日第一天聽見!”

馮錫範道:“我們到了北京之後,安份守己,從來不見外人,更加不敢犯了半條王法。這些侍衛大人不斷地前來伸手要錢,我們傾家蕩產地應付,那都沒有什麽。韋大人,你要亂加我們罪名,皇上明見萬裏,只怕也由不得你。”

這人有膽有識,遠非鄭克塽可比,這番話侃侃而言,韋小寶一時倒也難以辯駁,心想他二人雖是臺灣降人,卻已得朝廷封爵,欺侮欺侮固然不難,當真要扳倒他們,皇上只消問得幾句,立時便顯了原形。皇上料到自己是為師父報仇,非怪罪不可。他心中已自軟了,嘴上卻兀自強硬,說道:“我們昨天抓到一個叛逆,他親口供認要迎鄭王爺回臺灣,難道會是假的?”

馮錫範道:“這種人隨口妄扳,怎作得數?請韋大人提了這人來,咱們上刑部對質。”

韋小寶道:“你要對質?那好得很,妙得很,呱呱叫得很,別別跳得很。”轉頭問鄭克塽道:“鄭王爺,你欠我的錢,到底幾時還清哪?”

馮錫範聽得韋小寶顧左右而言他,鑒貌辨色,猜想他怕給皇帝知曉,心想這件事已弄到了這步田地,索性放大了膽子,鬧到皇帝跟前。皇帝年紀雖輕,卻十分英明,是非曲直,定能分辨。若不乘此作個了斷,今後受累無窮。實在是給這姓韋的小子逼得讓無可讓了,狗急跳墻,人急懸梁,你逼得我要上吊,大夥兒就拚上一拚。他心念已決,說道:“韋大人、多總管,咱們告禦狀去。”

韋小寶嚇了一跳,心想要是告到皇帝跟前,自己吃不了要兜著走,可是這當兒決不能示弱,說道:“很好!把這姓鄭的一並帶了走!把他們兩個先在天牢裏收押起來,讓他們好好享享福,過得一年半載,咱們慢慢地再奏明皇上。”

多隆心下躊躇,鄭克塽是敕封的公爵,跟他討債要錢,那是不妨,真要逮人,卻非奉到上諭不可,低聲道:“韋大人,咱們先去奏知皇上,再來提人。”

鄭克塽心中一寬,忙道:“是啊,我又沒犯罪,怎能拿我?”

見風使帆原是韋小寶的拿手好戲,當即說道:“是不是犯罪,現下還不知道。你欠我的錢可沒還清,那怎麽辦?你是還錢呢,還是跟了我走?”

鄭克塽聽得可免於逮捕,一疊連聲地道:“我還錢,我還錢!”忙走進內堂,捧了一疊銀票出來,兩名家丁捧著托盤,裝著金銀首飾。鄭克塽道:“韋大人,卑職翻箱倒籠,張羅了三四萬兩銀子,實在再也拿不出了。”韋小寶道:“再也拿不出了?我不信,兄弟陪你進去找找。”鄭克塽道:“這個……這個……那可不大方便。”

馮錫範大聲道:“我們又沒犯了王法,韋大人要抄我們的家,是奉了聖旨呢,還是有刑部大堂的文書?”

韋小寶笑道:“這不是抄家。鄭王爺說再也拿不出了,我瞧他還拿出得很。只怕他金銀珠寶,還有大批刀槍武器、什麽龍椅龍袍,收藏在地窖秘室之中,一時找不到,大夥兒就給他幫忙找找。”

鄭克塽忙道:“刀槍武器、龍椅龍袍什麽的,我……我怎敢私藏?再說,卑職只是……只是公爵,‘王爺’的稱呼,是萬萬不敢當的。”

韋小寶對多隆道:“多大哥,請你點一點,一共是多少錢。”

多隆和兩名侍衛點數銀票,說道:“銀票一共是三萬四千三百兩銀子,還有些挺不值錢的首飾,不知怎生作價。”

韋小寶伸手在首飾堆裏翻了幾下,拿起一枚金鳳釵,失驚道:“啊喲,多大哥,這是違禁的物事啊,皇上是龍,正宮娘娘是鳳,怎……怎麽鄭王爺的王妃,也戴起金鳳釵來?”

馮錫範更加惱怒,大聲道:“韋大人,你要雞蛋裏找骨頭,姓馮的今日就跟你拚了。普天下的金銀首飾鋪子,哪一家沒金鳳釵?北京城裏官宦之家的女眷,哪一個不戴金鳳釵?”韋小寶道:“原來馮大人看遍了北京城裏官宦之家的女眷,嗯,你說哪一家的太太小姐最為美貌?嘖嘖嘖,厲害,厲害,看了這麽多人家的女眷,眼福不淺。康親王的王妃,兵部尚書明珠大人的小姐,你都見過了嗎?”馮錫範氣得話也說不出來,心裏也真有些害怕,知道這少年和當朝權貴個個交好,倘若將這番話加油添醬地宣揚出去,自己非倒大黴不可。

鄭克塽連連打躬作揖,說道:“韋大人,一切請你擔待,卑職向你求個情。”

韋小寶見幾句話將馮錫範嚇得不敢做聲,順風旗已經扯足,便哈哈一笑,說道:“多大哥,兄弟的面子,比起你來可差得遠了,多大哥來討債,討到了二百多萬兩銀子,兄弟親自出馬,卻不過這麽一點兒。”鄭克塽道:“實在是卑職家裏沒有了,決不敢……決不敢賴債不還。”韋小寶道:“咱們走吧!過得十天半月,等鄭王爺從臺灣運到了金銀,再來討賬便是。”說著站起身來,走出廳去。

馮錫範聽得韋小寶言語之中,句句誣陷鄭克塽圖謀不軌,仍在和臺灣的舊部勾結,這是滅族的大罪,若不辯明,一世受其挾制,難以做人,朗聲道:“我們奉公守法,不敢行錯踏差了半步。今日韋大人、多總管在這裏的說話,我們須得一五一十地奏明皇上。否則的話,天地雖大,我們可沒立足之地了。”

韋小寶笑道:“要立足之地麽?有的,有的。鄭王爺、馮將軍回去臺灣,不是有一塊大大的立足地麽?你們兩位要商議立足的大事,我們不打擾了。”攜了多隆之手,揚長出門。

韋小寶回到府中,當即開出酒筵,請眾侍衛喝酒。多隆命手下侍衛取過四只箱子,打了開來,都是金銀珠寶以及一疊疊的銀票,笑道:“討了幾個月債,鄭克塽這小子的家產,一大半在這裏了。韋兄弟,你點收吧。”

韋小寶取了一疊銀票,約有十幾萬兩,說道:“這狗賊害死了我師父,偏生皇上封了他爵位,這仇是報不得了。多謝大哥和眾位兄弟治得他好慘,代兄弟出了這一口惡氣。我師父沒家眷,兄弟拿這筆錢,叫人去臺灣起一座大大的祠堂,供奉我師父。餘下的便請大哥和眾位兄弟分了吧。”

多隆連連搖手,說道:“使不得,使不得。這是鄭克塽欠兄弟的錢。你只消差上幾名親兵,每日裏上門討債,也不怕他不還。我們給你辦一件小小差使,大家是自己人,怎能要了你的?”韋小寶笑道:“不瞞大哥說,兄弟的家產已多得使不完,好朋友有錢大家使,又分什麽彼此?”

多隆說什麽也不肯收,兩人爭得面紅耳赤,最後眾侍衛終於收了一百萬兩銀子的“討債費”,另外三十萬兩,去交給驍騎營的兄弟們分派,餘下的多隆親自捧了,送入韋府內堂。眾侍衛連著在宮裏值班的,大家一分,每人有幾千兩銀子。人人興高采烈,酒醉飯飽之餘,便在公爵府花廳上推牌九、擲骰子地大賭起來。既是至好兄弟,韋小寶擲骰也就不作弊了。

賭到二更時分,韋小寶向多隆道:“多大哥,兄弟還要求你做一件事。”多隆手氣正旺,心情大佳,笑道:“好,不管什麽事,只要你吩咐。”但隨即想起一事,說道:“就只一件不成!那個罵街的瘋子,皇上吩咐了要我嚴加看管,明天一早由你監斬。倘使我徇私釋放,皇上就要砍我頭了。”

韋小寶想托他做的,便正是這件事,哪知他話說在前頭,先行擋回,心想:“皇上神機妙算,什麽都料到了。連一百萬兩銀子都買不到茅大哥一條命。”心中惱恨,便又想去鄭克塽家討債,但一想到鄭克塽那副衰頹的模樣,覺得盡去欺侮這可憐蟲也沒什麽英雄,一轉念間,說道:“那瘋子是皇上親自吩咐了的,我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放他。今日咱們去討債,那鄭克塽倒也罷了,他手下那個馮錫範,媽巴羔子的好不厲害,咱們可都給他欺了。兄弟想起來,這口氣當真咽不下。”

幾名侍衛在旁聽了,都隨聲附和,說道:“咱們今日見著,人人心裏有氣。韋大人不用煩惱,大夥兒這就找上門去。他一個打了敗仗的降兵,竟膽敢在北京城裏逞強,這般無法無天的,咱們還用混嗎?”眾侍衛越說越怒,都說立時去拆了馮錫範的伯爵府。

韋小寶道:“咱們去幹這龜兒子,可不能明著來,給言官知道了,奏上一本,禦前侍衛的名聲也不大好。”多隆忙道:“是,是,兄弟顧慮得很對。”韋小寶道:“多大哥也不用親自出馬,便請張大哥和趙大哥兩位帶了人去。”向張康年和趙齊賢道:“你們冒充是前鋒營泰都統的手下,有緊急公事,請馮錫範那龜兒子商議。他就算心中起疑,卻也不敢不來。走到半路,便給他上了腳鐐手銬,眼上蒙了黑布,嘴裏塞了爛布,在東城西城亂兜圈子,最後才兜到這裏來。大夥兒狠狠揍他一頓,剝光他衣衫,送去放在泰都統姨太太的床上。”

眾侍衛哄堂大笑,連稱妙計。禦前侍衛和前鋒營的官兵向來不和,碰上了常常打架。前鋒營的統領本是阿赤濟,那日給韋小寶用計關入了大牢,後來雖放了出來,康熙怪他沒用,辦事不力,已經革職,現下的都統姓泰。多隆和泰都統明爭暗鬥,已鬧了好久,只是誰也奈何不了誰。

多隆更加心花怒放,說道:“老泰這家夥怕老婆,娶了妾侍不敢接回家去。他新娶的第八房姨太太住在甜水井胡同,老泰晚上不去住宿。咱們把馮錫範剝得赤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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