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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犵鳥蠻花天萬裏 朔雲邊雪路千盤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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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吃了些鹿肉幹,便躺在江岸邊休息,等到二更時分,悄悄走向城寨。四下裏寂靜無聲,這一晚月色甚好,望見那城寨是用大木材和大石塊建成,方圓著實不小,決非一朝一夕之功。韋小寶心想:“這城寨早就建在這裏了,並非有人偷看了我的地圖,告知了羅剎人,再到這裏來建城。”眼見自己和雙兒的影子映在地下,不禁栗栗危懼,暗想城頭若有羅剎兵守著,幾槍打來,韋小寶變成韋死寶了。當下扯了扯雙兒,伏低身子,察看動靜。只見城寨東南角上有座小木屋,窗子中透出亮光,看來是守兵所住。韋小寶在雙兒耳邊低聲道:“咱們到那邊瞧瞧。”兩人慢慢向那木屋爬去。

剛到窗外,忽聽得屋內傳出幾下女子的笑聲,笑得甚為淫蕩。韋小寶和雙兒對望一眼,均感奇怪:“怎麽有女人?”韋小寶伸眼到窗縫上張望。當地天寒風大,窗縫塞得密密的,什麽都瞧不見,屋內卻不斷傳出人聲,一男一女,又說又笑,嘰裏咕嚕的一句也不懂。

韋小寶知道這雙羅剎男女在不幹好事,心中一動,伸臂將雙兒摟在懷裏,雙兒聽到屋內的聲音,似懂非懂,隱隱知道不妥,給韋小寶摟住後,生怕給屋內之人發覺,不敢稍動。韋小寶得其所哉,左臂更摟得緊了些,右手輕輕撫摸她臉蛋。雙兒身子一軟,靠在他懷裏。不料地下結滿了冰,韋小寶得趣忘形,足下一滑,站立不定,砰的一響,腦袋重重撞上木窗,忍不住“啊喲”一聲,叫了出來。

屋內聲音頓歇,過了一會,一個男子聲音嘰哩咕嚕地喝問。韋小寶和雙兒伏在地下,不知如何是好,只聽得門閂拔下,木門推開,一人手提燈籠,向門外照看。韋小寶輕躍而起,挺匕首戳入了他胸膛。那人哼也沒哼,便即軟軟地癱下。

雙兒搶先入屋,見房中空空蕩蕩的不見有人,奇道:“咦,那女人呢?”韋小寶跟著進來,見房中有一張炕,一張木桌,一只木箱,桌上點了一支熊脂蠟燭,那女人卻已不知去向,說道:“快找,別讓她去報訊。”眼見房中除了大門外,別無出路。他將死人拉了進來,關上大門。見那死人是個外國兵士,下身赤裸,沒穿褲子。

韋小寶擡頭向梁上望去,不見有何異狀,說道:“一定是在這裏。”搶到箱邊,揭開箱蓋,跟著身子向旁一閃,以防那羅剎女人在箱裏開槍。過了一會,不見動靜。雙兒道:“箱子裏也沒有,這可真奇了。”

韋小寶走近看時,見箱中放滿了皮毛,伸手一掏,下面也都是皮毛。忽然間聞到一陣濃香,顯是女子的脂粉香氣,說道:“這裏有點兒靠不住。”抓出皮毛,拋在地下,箱子底下赫然是個大洞,喜道:“在這裏了!”

雙兒道:“原來這裏有地道。”韋小寶道:“趕快得截住那羅剎女子。她一去報信,大隊外國強盜擁來,可乖乖不得了。”迅速脫下身上臃腫的皮衣,手持匕首,便從洞中鉆了進去。他對外國兵確感害怕,外國女人卻不放在心上。

那地道斜而向下,只能爬行,他瘦小靈活,在地道中爬行特別迅捷,爬出十餘丈,便聽得前面有聲。他手足加勁,爬得更快了,前面聲音已隔得甚近,左手前探,用力去抓,碰到一條光溜溜的小腿。那女子一聲低叫,忙向前逃。

韋小寶大喜,心想:“我如一劍刺死了你,不算英雄好漢。好男不與女鬥,中國好男不與羅剎鬼婆鬥。外國男鬼見得多了,外國女鬼是什麽模樣,倒要好好瞧上一瞧。”將匕首插回劍鞘,沖前丈餘,兩手抓住了那女子小腿。

那女子在地道中不能轉身,拚命向前爬行。這女子力氣著實不小,韋小寶竟拉她不住,反給她拖得向前移了丈許。韋小寶雙足撐開,抵住了地道兩邊土壁,才不再給她拉前。那女子突然用力一掙,韋小寶手上一滑,竟給她掙脫。那女子迅即爬前,韋小寶撲了上去,一把抱住她腰,突然頭頂空了,原來到了一處較為寬敞的所在。那女子兩聲低笑,轉過頭來,向他吻去,黑暗之中卻吻在他鼻子上。

韋小寶只覺滿鼻子都是濃香,懷中抱著的那女子全身光溜溜的,竟然一絲不掛,又覺那女子反手過來,抱住了自己,心中一陣迷迷糊糊,聽得雙兒低聲問道:“相公,怎麽了?”韋小寶唔唔幾聲,待要答話,懷中那女子伸嘴吻住了他嘴巴,登時說不出話來。

忽聽得頭頂有人說道:“我們得知總督來到雅克薩,因此趕來相會。”

這句話鉆入耳中,宛似一桶冰水當頭淋將下來,說話之人,竟然便是神龍教洪教主。

怎麽洪教主會在頭頂?自己懷中抱著的這羅剎女子,怎麽又如此風騷親熱?他生平所逢奇事著實不少,但今晚在這地道中的遭遇,卻從所未有,匪夷所思。懷中抱的是溫香軟玉,心中想的是洪教主要抽筋剝皮。他膽戰心驚之下,忙放開懷中女子,便欲轉身逃走,哪知這女子竟緊緊摟住了他,不肯松手。韋小寶大急,在她耳邊低聲道:“嘰裏咕嚕,稀裏嘩啦,糊裏糊塗。”這幾句杜撰羅剎話,只盼她聽得懂。

那女子輕笑兩聲,也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料想必是正宗羅剎話,跟著伸手過來,在他腮幫子上重重扭了一把。

便在這時,聽得頭頂一個男人嘰裏咕嚕地說了一連串外國話。他聲音一停,另一人道:“總督大人說:神龍教教主大駕光臨,他歡迎得很。總督大人祝賀洪教主長命百歲,多福多壽,事事如意,盼望跟洪教主做好朋友,同心協力,共圖大事。”

韋小寶心道:“這傳話的人沒學問,把‘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傳成了長命百歲,多福多壽,事事如意。”

只聽洪教主道:“敝人祝賀羅剎國皇上萬壽無疆,祝賀總督大人福壽康寧,指日高升。敝人竭誠竭力,和羅剎國同心協力,共圖大事。從此有福共享,有難同當,雙方永遠不會背盟。”那傳話的人說了,羅剎國總督跟著又嘰裏咕嚕地說之不休。

韋小寶在那女子耳邊低聲問道:“你是誰?為什麽不穿衣服?”那女子低聲笑道:“你是誰?為什麽,衣服穿?”說著便來解韋小寶的內衣。韋小寶在這當口,哪有心情幹這風流快活勾當?何況雙兒便在身後,更是萬萬不可。他聽過湯若望、南懷仁說中國話,這時聽這羅剎女子會說中國話,倒也不奇,忙道:“這裏危險得很,咱們快出去。”那女子低聲道:“不動,不動!動了,就聽見了。”她說的雖是中國話,但語氣生硬,聽來十分別扭。

韋小寶當下不敢稍動,耳聽得洪教主和那羅剎國總督商議,如何吳三桂在雲南一起兵,雙方就夾攻滿清,所定方略,果然和那蒙古人大胡子罕帖摩所說全然一樣。說到後來,洪教主又獻一計,說道羅剎國若從遼東進攻,路程既遠,沿途清兵防守又嚴,不如從海道在天津登陸,以火器大炮直攻北京,當可比吳三桂先取北京。那總督大喜,連稱妙計,說洪教主如此忠心,將來一定劃出中國幾省,立他為王。洪教主沒口子地稱謝。

韋小寶又驚又怒,心想:“洪教主這家夥也是大漢奸,跟吳三桂沒半點分別。他這計策倒毒辣得很,我得去稟告小皇帝,在天津海口多裝大炮,羅剎國兵船來攻,就砰嘭、砰嘭,轟他媽的。”

只聽洪教主道:“總督大人遠道來到中國,我們沒什麽好東西孝敬,這裏是大東珠一百顆、貂皮一百張、人參一百斤,送給總督大人,另外還有貢品,呈給羅剎國皇上。”

韋小寶聽到這裏,心道:“這老狗居然備了這許多禮物,倒也神通廣大。”突然臉上一熱,那女子將臉頰貼了過來,跟著又覺她伸手來自己身上摸索。韋小寶低聲道:“你摸我,我也不客氣了。”伸手向她赤裸的胸膛摸去。那女子突然咯的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下笑聲頗為不輕,洪教主登時聽見了,但想總督大人房中藏了個女子,事屬尋常,當下詐作沒聽見,說了幾句客套話,說道明天再行詳談,便告辭了出去。

突然之間,韋小寶聽得頭頂啪的一聲,眼前耀眼生光,原來自己和那女子摟抱著縮在一只大木箱中,箱蓋剛給人掀開。

那女子嘻嘻嬌笑,跳出木箱,取一件衣衫披在身上,對韋小寶笑道:“出來,出來!”韋小寶慢慢從木箱中跨了出來,只見箱旁站著個身材魁梧、手按佩劍的外國軍官。那女子笑道:“還有一個!”

雙兒本想躲在箱中,韋小寶倘若遇險,便可設法相救,聽她這麽說,也只得躍出。

韋小寶見那女子一頭黃金也似的頭發,直披到肩頭,一雙眼珠碧綠,骨溜溜地轉動,皮色雪白,容貌美麗,只鼻子卻未免太高了點,身材也比他高了半個頭。韋小寶從來沒見過外國女子,瞧不出她有多大年紀,料想不過二十來歲。她笑吟吟地瞧著韋小寶,說道:“你,小孩子,摸我,壞蛋,嘻嘻!”

那總督沈著臉,嘰裏咕嚕地說了一會。那女子也是嘰裏咕嚕的一套。那總督神態恭敬,鞠了幾個躬。那女子又說起話來,跟著手指韋小寶。那總督打開門,又將那中國人傳譯叫了進來,一男一女不住口地說話。

韋小寶見屋中陳設了不少毛皮,榻上放了好幾件金光閃閃的女子衣服,看那女子露出雪白的一半酥胸,兩條小腿,膚光晶瑩,心想:“剛才把這女人抱在懷裏,怎地只這麽馬馬虎虎地摸得幾下,就此算了?抓到一副好牌,卻忘了吃註。我可給洪教主嚇糊塗了。”

忽聽那傳譯說道:“公主跟總督問你,你是什麽人?”韋小寶奇道:“她是公主嗎?”那傳譯者道:“這位是羅剎國皇帝的禦姊,蘇菲亞公主殿下,這位是高裏津總督閣下,快跪下行禮。”

韋小寶心想:“公主殿下,哪有這般亂七八糟的?”但隨即想到,康熙禦妹建寧公主的亂七八糟,實不在這位羅剎公主之下,凡皇帝禦姊禦妹,必定美麗而亂七八糟,那麽這公主必是真貨了,於是笑嘻嘻地請了個安,說道:“公主殿下,你好,你真美貌之極,好像是天上仙女下凡。我們中國,從來沒有你這樣的美女。”

蘇菲亞會說一些最粗淺的中國話,聽了韋小寶的說話,知是稱讚自己美麗,登時心花怒放,說道:“小孩子,很好,有賞。”走到桌邊,拉著抽屜,取了十幾枚金幣,放在韋小寶手裏。韋小寶道:“多謝。”伸手過來,燭光之下,見到公主五根手指真如玉蔥一般,忍不住伸手抓住,放在嘴邊一吻。那傳譯大驚,喝道:“不得無禮!”哪知道吻手之禮通行於西洋外國,原是對高貴婦女十分尊敬的表示,韋小寶誤打誤撞,竟然行得對了。只不過吻手禮吻的是女子手背,他卻捉住了蘇菲亞公主的手掌,亂吮手指,顯得頗為急色。蘇菲亞咯咯嬌笑,竟不抽回手掌。

蘇菲亞笑問:“小孩子,幹什麽的?”韋小寶道:“小孩子,打獵的。”

突然門外一人朗聲說道:“這小孩子是中國皇帝手下的大臣,不可給他瞞過了。”正是洪教主的聲音。

韋小寶只嚇得魂飛天外,一扯雙兒的衣袖,便即向門外沖出。一推開門,只見洪教主雙手張開,攔在門口。雙兒跳起身來,迎面一拳。洪教主左手格開,右手一指己點在她腰裏,雙兒嗯的一聲,摔倒在地。

韋小寶笑道:“洪教主,你老人家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夫人呢,她也來了嗎?”

洪教主不答,左手抓住了他後領,提進房來,說道:“啟稟公主殿下、總督大人:這人叫做韋小寶,是中國皇帝最親信的大臣,是皇帝的侍衛副總管、親兵都統、欽差大臣,封的是一等子爵。”那傳譯將這幾句話譯了。

蘇菲亞公主和總督臉上都現出不信的神色。蘇菲亞笑道:“小孩子,不是大臣。大臣,假的。”

洪教主道:“敝人有證據。”回頭吩咐:“把這小子的衣服取來。”只見陸高軒提了個包袱進來,一打開,赫然是韋小寶原來的衣帽服飾。

韋小寶大為驚奇:“這些衣服怎地都到了他手裏?洪教主當真神通廣大。”

洪教主吩咐陸高軒:“給他穿上了。”陸高軒答應了,抖開衣服,便給韋小寶穿上。這些衣衫連同黃馬褂,都在林中給荊棘扯破了,但穿在身上,顯然甚為合身,戴上帽子和花翎,果然是個清廷大官。這些衣帽若不是韋小寶自己的,世上難有這等小號的大官服色。

韋小寶笑嘻嘻地道:“洪教主,你本事不小,我沿路丟衣衫,你就沿路拾。”

洪教主吩咐陸高軒:“搜他身上,看有什麽東西。”

韋小寶道:“不用你搜,我拿出來便是。”從懷裏掏出一大疊銀票,數額甚巨。

那總督在遼東已久,識得銀票,隨手翻了幾下,大為驚奇,對公主嘰裏咕嚕,似乎是說:“這小孩果然很有來歷,身邊帶了這許多銀子。”

洪教主道:“這小鬼狡獪得很,搜他的身。”陸高軒將韋小寶身邊所有物事盡數搜了出來,其中有一道康熙親筆所寫的密諭,著令:“欽差大臣、領內侍衛副大臣、兼驍騎營正黃旗滿洲都統、欽賜巴圖魯勇號、賜穿黃馬褂、一等子爵韋小寶前赴遼東一帶公幹,沿途文武百官,聽候調遣。”這道諭旨上蓋了禦寶。

那傳譯用羅剎話讀了出來,蘇菲亞公主和高裏津總督聽了,都嘖嘖稱奇。

洪教主道:“啟稟公主:中國皇帝是個小孩子,喜歡用小孩做大官。這個小孩跟中國小皇帝游戲玩耍,會拍馬屁,會吹牛皮,小皇帝喜歡他。”

蘇菲亞不懂“拍馬屁、吹牛皮”是什麽意思,問了傳譯之後,嘻嘻笑道:“我也喜歡人家拍馬屁,吹牛皮,”韋小寶登時大喜。洪教主的臉色卻十分難看。

蘇菲亞又問:“中國小皇帝,幾歲?”韋小寶道:“中國大皇帝,十七歲。”蘇菲亞笑道:“羅剎大沙皇,是我弟弟,也是小孩,二十歲,不是頭老子。”韋小寶一怔:“什麽頭老子?啊,她說錯了,把老頭子說成頭老子。”便指指她,說道:“羅剎美麗公主,不是頭老子,很好。”指指自己,道:“中國大官,不是頭老子,很好!”指指洪教主,道:“中國壞蛋,是頭老子,不好!不好!”

蘇菲亞笑得彎下腰來。那羅剎國總督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也大聲笑了起來。洪教主卻鐵青了臉,恨不得舉掌便將韋小寶殺了。

蘇菲亞問道:“中國小孩子大官,到這裏來,什麽做?”

韋小寶道:“中國皇帝聽說羅剎國大人來到遼東,派我來瞧瞧。皇上知道羅剎國皇帝不是頭老子,知道羅剎公主美麗之極,派小人前來送禮,送給公主和總督大人大東珠兩百顆,人參兩百斤。不料路上遇到這個大強盜,把禮物搶了去……”

韋小寶話沒說完,洪教主已怒不可遏,提起右掌,便向韋小寶頭頂劈落。韋小寶先前在箱中聽到洪教主送了不少珍貴禮物給總督,於是拿來加上一倍,說成是皇帝送的。他口中述說之時,全神貫註瞧著洪教主,一見他提起手掌,當即使開九難所授“神行百變”輕功,溜到了蘇菲亞公主身後。只聽得豁喇一聲大響,一張木椅給洪教主掌力擊得倒塌下來。

高裏津吃了一驚,拔出短銃,將銃口指住洪教主,喝令不得亂動。

剛才韋小寶那番話說得太長,公主聽不懂,命傳譯傳話,聽完後向洪教主笑道:“你的禮物,搶他的,自己要一半,不好!”

洪教主急道:“不是。這小子最會胡說,公主千萬不可信他的。”他見羅剎總督以短銃指著自己,雖然西洋火器厲害,但以他武功,也自不懼,只是正當圖謀大事之際,要與羅剎國結盟聯手,不能因一時之忿而得罪了總督,當下慢慢退到門邊,並不反抗。

高裏津收起了短銃,說了幾句。傳譯道:“總督大人請洪教主不要氣惱,他知這小孩子胡說。蘇菲亞公主秘密來到東方,中國皇帝決不知道。中國皇帝也不會送禮給羅剎國總督。”洪教主怒氣頓息,微笑道:“總督大人英明,見事明白,果然不受這小子蒙騙。”

高裏津問起韋小寶的來歷。洪教主將他如何殺了大臣鰲拜、如何送禦妹到雲南去完婚,如何吹牛拍馬、作惡多端、以致深得康熙寵幸等情加油添醬地說了,最後說道:“這小子是小皇帝的左右手,咱們殺了這小子,小皇帝一定大大不快活。咱們起兵幹事,成功也快得多。”他一面說,傳譯不停地譯成羅剎語。

蘇菲亞公主笑吟吟地瞧著韋小寶,大感興味,似乎洪教主說得韋小寶越十惡不赦,她聽來越開心。

高裏津沈吟半晌,問道:“中國皇帝很喜歡這小孩?”洪教主道:“不錯。否則他小小年紀,怎會做這樣的大官?”高裏津道:“這小孩不能殺,送信給中國皇帝,叫他拿大批金銀珠寶,來換他回去。”蘇菲亞大喜,在高裏津左頰上輕輕一吻,說了幾句話。這幾句話那傳譯不譯出來,想來是讚他聰明。韋小寶暗喜:“只要不殺我就好,要小皇帝拿些金銀珠寶來贖,那容易得很。”洪教主神色不愉,卻也無可奈何。

韋小寶將那疊銀票分成了三疊,一疊送給蘇菲亞公主,另一疊送給高裏津,從第三疊中抽了三張一百兩的出來,送給那傳譯,其餘的揣入了自己懷中。

蘇菲亞、高裏津和那傳譯都很歡喜。蘇菲亞要那傳譯數過是多少銀兩,命他設法派人去關內兌換銀子。一數竟然共十萬兩有餘,無意間發了筆大財,不由得心花怒放,抱住韋小寶,在他兩邊面頰上連連親吻,說道:“銀子夠多啦,放了這孩子回去吧!”

韋小寶心想此刻放了自己,非給洪教主抽筋剝皮不可,忙道:“這樣美麗的公主,我從來沒見過,想多看幾天。”蘇菲亞咯咯嬌笑,說道:“我們,明天,回莫斯科去了。”韋小寶哪知莫斯科在什麽地方,說道:“美麗公主,去莫斯科,小孩子大官,也去莫斯科。美麗公主,去天上月亮,小孩子大官,也去天上月亮。”

蘇菲亞見他說話伶俐,討人歡喜,點頭道:“好,我帶你去莫斯科。”

高裏津眉頭微皺,待要阻止,隨即微笑點頭,說道:“很好,我們帶你去莫斯科。”向洪教主揮了揮手。

洪教主只得告辭,出門時向韋小寶怒目而視。韋小寶向他伸伸舌頭,扮個鬼臉,說道:“洪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洪教主怒極,帶了陸高軒等人徑自去了。

羅剎國皇帝稱為沙皇,今年二十歲,名叫西奧圖三世,蘇菲亞是他姊姊。這位西奧圖三世生有殘疾,行動不便,國家大事,經常在臥榻之上處理裁決。

羅剎風俗與中華禮義之邦大異,男女之防,向來隨便。蘇菲亞生性放縱,又生得美貌,朝中王公將相頗多是她情人。高裏津總督英俊倜儻,很得公主歡心。他奉派來到東方,在尼布楚、雅克薩兩地築城,企圖進窺中國的蒙古、遼東等地。雅克薩城所在之處,便是滿洲八旗的藏寶地鹿鼎山。此處地當兩條大江合流的要沖,滿洲人和羅剎人竟不約而同地都選中了。公主天性好動貪玩,聽說東方神秘古怪,加之思念情人,竟萬裏迢迢地從莫斯科追了來。

蘇菲亞雖喜歡高裏津,卻做夢也沒想過什麽堅貞專一。這日在高裏津臥房中發現了一個地道,好奇心起,下去探察。這地道通到雅克薩城外,與哨崗聯絡,本是總督生怕城中有變,以備逃脫之用。蘇菲亞見到那守兵,出言挑逗,便跟他胡天胡帝起來。這時她聽韋小寶說要跟去莫斯科,覺得倒也有趣,便帶了他和雙兒同行。

蘇菲亞有一隊二百名哥薩克兵護衛,有時乘馬,有時坐雪橇,在無邊無際的大雪原中日日向西。

如此行得二十餘日,離雅克薩城已然極遠,洪教主再也不會追來,韋小寶一問去莫斯科竟尚有四個多月,不由得大吃一驚,說道:“那不是到了天邊嗎?再走四個多月,中國小孩變成外國頭老子了。”蘇菲亞道:“那你想回北京去嗎?你看厭我了?”韋小寶道:“美麗公主就是看一千年、一萬年,也看不厭。不過去得這樣遠,我害怕起來了。”

蘇菲亞這二十幾日中跟他說話解悶,多學了許多中國話。韋小寶聰明伶俐,也學了不少羅剎話。兩人旅途寂寥,一個本非貞女,一個也不是君子;一個既不會守身如玉,另一個決不肯坐懷不亂,自不免結下些霧水姻緣。這時蘇菲亞聽說他要回北京,不由得有些戀戀不舍,說道:“我不許你走。你送我到莫斯科,陪我一年,然後讓你回去。”

韋小寶暗暗叫苦,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已知公主性格剛毅,倘若不聽她話,硬是要走,她多半會命哥薩克兵殺了自己,當下滿臉笑容,連稱十分歡喜。

到得傍晚,悄悄去和雙兒商量,是否有脫身之機。雙兒道:“相公要怎麽辦,我聽你吩咐便是。”韋小寶眼望茫茫雪原,長嘆一聲,搖了搖頭,知道兩人倘若逃走,如不帶足糧食,就算蘇菲亞不派人來追,在這大雪原中也非凍死餓死不可。以前在遼東森林雪原之中,雖然荒僻寒冷,還可打獵尋食,這時卻連雀鳥也極少,有時整整行走一日,雪地中見不到一只野獸的足跡,更不用說梅花鹿了。無可奈何之下,只得隨伴蘇菲亞西去。

韋小寶初時還記掛小皇帝怎樣了,吳三桂有沒有造反,阿珂那美貌小妞不知是不是在昆明,洪教主和方怡又不知在哪裏。在大雪原中又行得一個多月,連這些念頭也不想了,在這冰天雪地之中,似乎腦子也結成了冰。好在他生性快活,無憂無慮,有時和蘇菲亞說些不三不四的羅剎笑話,有時對雙兒胡謅些信口開河的故事,卻也頗不寂寞。

這一日終於到了莫斯科城外。那時已是四月天時,氣候漸暖,冰雪也起始消融。

但見那莫斯科城城墻雖堅厚巨大,卻建造得甚為粗糙,遠望城中房屋,也頗汙穢簡陋,別說不能跟北京、揚州這些大城相比,較之中土的中小城市,也遠為不及。只幾座圓頂尖塔的大教堂倒還宏偉。韋小寶一見之下,登時瞧不起羅剎國:“狗屁羅剎國,什麽了不起?拿到我們中國來,這種地方是養牛養豬的。虧這公主一路上還大吹莫斯科的繁華呢。”

離莫斯科數十裏時,公主的衛隊便已飛馬進城稟報。只聽得號角聲響,城中一隊火槍營兵將騎馬出來。羅剎人性喜侵占兼並,是以國土廣大,自東至西,達數萬裏之遙,人種覆雜。國中精銳的軍隊一是哥薩克騎兵,東征西戰,攻城掠地,壓服各族人民;另一是火槍營,火器犀利,是拱衛京師的沙皇親兵。

火槍手馳到近處,蘇菲亞吃了一驚,只見眾官兵頭上都插了黑色羽毛,火槍上懸了一條條黑布,那是國有大喪的標記,忙縱馬上前,高聲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火槍營營長翻身下馬,上前躬身說道:“啟稟公主:皇上蒙上帝召喚,已離開了國家人民,上天堂去了。”蘇菲亞心中悲痛,流下淚來,問道:“那是什麽時候的事?”那營長道:“公主倘若早到四天,就可跟皇上訣別了。”蘇菲亞雖早知沙皇兄弟身子衰弱,命不長久,但乍聞兇耗,仍不勝傷感,伏在鞍上大哭起來。

韋小寶見公主忽然大哭,一問傳譯,才知是羅剎國皇帝死了,心頭一喜:“羅剎國皇帝仙福不享,國裏總要亂一陣子,要派兵去打中國,就沒這麽容易。”

蘇菲亞等一行隨著那營長進城,便要進宮。那營長道:“皇太後旨意,請公主到城外獵宮休息。”蘇菲亞又驚又怒,喝道:“什麽皇太後?哪個皇太後管得著我?”那營長左手一揮,火槍手提起火槍,對住了隨從公主的衛隊,繳下了他們的刀槍,吩咐眾衛士下馬。

公主怒道:“你們想造反嗎?”那營長道:“皇太後怕公主回京之後,不奉新皇諭旨,因此命小將保護公主。”蘇菲亞漲紅了臉,怒道:“新皇?新皇是誰?”那營長道:“新皇是彼得一世陛下。”蘇菲亞仰天大笑,說道:“彼得?彼得是個十歲小孩子,他會做什麽沙皇?你說的什麽皇太後,就是娜達麗亞了?”那營長道:“正是。”

蘇菲亞的父親阿萊克修斯·米海洛維支沙皇娶過兩位皇後。第一位皇後子女甚多,前皇西奧圖三世和蘇菲亞公主都是她所生,另有個小兒子叫做伊凡。第二位皇後娜達麗亞年輕得多,只生了一個兒子,便是彼得。這位娜達麗亞皇後機巧多智,善使權術,前沙皇去世,她即籠絡朝中大臣及火槍營總統領,立自己的兒子彼得為皇,朝中大權便都掌握在她手裏。

蘇菲亞道:“你領我進宮,我見娜達麗亞評道理去。我弟弟伊凡年紀比彼得大,為什麽不立他做沙皇?朝裏的大臣怎樣了?大家都不講理麽?”

那營長道:“小將只奉皇太後和沙皇的命令,請公主別見怪。”說著拉了蘇菲亞坐騎的馬韁,折而向東。

蘇菲亞怒不可遏,她一生之中,有誰敢對她這樣無禮過,提起馬鞭,夾頭夾腦地向那營長頭上抽去。那營長微微一笑,閃身避開,翻身上了馬背,帶領隊伍,擁著公主,連同韋小寶和雙兒,一起送入了城外獵宮。火槍營在宮外布防守衛,誰也不許出來。

蘇菲亞公主大怒若狂,將寢室中的家具物件砸得稀爛。獵宮的廚子按時送來酒水食物,也都給蘇菲亞劈面摔去。

如此過得數日,眼見獵宮外的守禦絲毫不見松懈,蘇菲亞把營長叫來,問他要把自己關到什麽時候。那營長道:“皇太後禦旨,請公主在這裏休息,等到彼得一世陛下慶祝登基五十周年,就放公主出去,參加慶典。”蘇菲亞大怒,說道:“你說什麽?彼得慶祝登基五十周年,豈不是要把我在這裏關上五十年?”那營長微笑道:“小將今年四十歲了,相信不能再侍候公主五十年。過得十年、十五年,定有更年輕的營長來接替。”

蘇菲亞想到要在這裏給關上五十年,登時不寒而栗,強笑道:“你過來,營長,我瞧你可生得挺英俊哪。”想以美色相誘,讓這營長拜倒石榴裙下,糊裏糊塗地放了自己出去。

那營長深深鞠了一躬,反退後一步,說道:“公主請原諒。皇太後有旨:火槍營的官兵之中,倘若有人碰到了公主的一根手指,立刻就要斬首。殺了營長,副營長升上;殺了副營長,第一小隊的小隊長升上。大家想升官,監視得緊緊的。”原來皇太後素知蘇菲亞美貌風流,若無這項規定,只怕關她不住。

那營長退出後,蘇菲亞無計可施,只有伏床痛哭,不住口地大罵皇太後。

韋小寶在獵宮中給關了多日,眼見公主每日裏只大發脾氣,監守的火槍手也甚粗暴無禮,心想鬼子的地方果然鬼裏鬼氣,和雙兒商量了幾次,總覺逃出獵宮當可辦到,要回去中土,卻難上加難。倘若無人帶領,定會在大草原中迷失。別說要乘車騎馬走上四五個月方能回到北京,多半只走得四五天,就已暈頭轉向、不辨東西南北了。兩人無計可施,韋小寶只好滿口胡柴,博得雙兒一笑,聊以遣懷。

這日正在說唐僧帶了孫悟空、沙和尚、豬八戒到西天取經。韋小寶道:“我跟你打賭,唐僧到的西天,一定沒莫斯科遠。所以哪,我比唐僧還厲害。你如不信,跟你賭什麽?”雙兒毫無賭興,說道:“相公說比唐僧還厲害,就比唐僧厲害好了,我不跟你賭。我可沒豬八戒厲害。”說著抿嘴一笑。忽聽得那邊公主房中,又是一陣摔物、擂床、頓足、哭泣之聲。

韋小寶嘆了口氣,說道:“我去勸勸,老是哭鬧,有什麽用?”走到公主房中,說道:“公主,你別哭,我說個笑話給你聽。”蘇菲亞俯伏在床,雙足反過來亂踢,哭道:“我不聽,我不聽。我要沙裏紮進地獄去,要沙裏紮娜達麗亞進地獄去。”

韋小寶不懂“沙裏紮”是什麽意思,一問原來是“沙皇的媽媽”,登時大為高興,說道:“我道沙裏紮是什麽惡人,原來就是皇太後。我跟你說,中國的沙裏紮,叫做老婊子,也是個大大的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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