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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曾隨東西南北路 獨結冰霜雨雪緣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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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他說教主派了一個名叫何盛的去幹事,這人是無根道人的大弟子,弟子卻不知本教有沒有這個人。”

洪夫人道:“何盛是有的,那又怎樣?”

韋小寶心念一動:“這何盛是無根道人的弟子,必是個年輕小夥子。”說道:“瘦頭陀說,這何盛見到夫人美貌,這幾年來跟夫人一直如何如何,怎樣怎樣,說了很多不中聽的話。弟子大怒,惱他背後對夫人不敬,命人打他嘴巴。那時他還給牛皮索綁住了,反抗不得,打了十幾下,他才不敢說了。”

洪夫人氣得臉色鐵青,恨恨地道:“怎地將我拉扯上了?”瘦頭陀道:“我……我沒說。”韋小寶道:“教主不許你開口,你就不要說話。我問你,你說過有個叫做何盛的人沒有?是就點頭,不是就搖頭。”瘦頭陀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是啊,你說何盛跟許雪亭爭風喝醋,爭著要討好夫人,於是這何盛就把許雪亭殺了,夫人很歡喜,又說教主給蒙在鼓裏,什麽也不知道。你說青龍使給何盛殺了,房裏地下有一把刀,那把刀是何盛的,是不是?你說過沒有?”

瘦頭陀點了點頭,道:“不過前面……”韋小寶道:“你既已說過,也就是了。”其實瘦頭陀說過的,只是後半截,前半截卻是韋小寶加上去的。瘦頭陀這一點頭,倒似整篇話都是他說的了。

韋小寶道:“你說青龍門、赤龍門、黃龍門、黑龍門,還有我的白龍門,大家打得一塌糊塗,教主已然失了權柄,毫無辦法鎮壓,是不是?”瘦頭陀點點頭。

韋小寶道:“你說神龍島上眾人造反,教主和夫人給捉了起來,夫人全身衣服給脫得精光,在島上游行示眾。教主的胡子給人拔光了,給倒吊著掛在樹上,已有三天三夜沒喝水,沒吃飯。這些說話,你現今當然不肯認了,是不是?”

對這句問話,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瘦頭陀滿臉通紅,皮膚中如要滲出血來。韋小寶道:“現下你當然要賴,不肯承認說過這些話,是不是?”瘦頭陀怒道:“我沒說過。”韋小寶道:“你說你跟教主動上了手,你踢了教主兩腳,打了教主三下耳光,不過教主武功比你高,你打不過,於是給教主綁起來投入大海,是不是?你說本教已鬧得天翻地覆,一塌糊塗。一大半人都已給教主綁了投入大海。餘下的你殺我,我殺你。教主和夫人已經糟糕之極,就算眼下還沒死,那也活不長久了,是不是?”

瘦頭陀道:“我……我……我……”他給韋小寶弄得頭暈腦漲,不知如何回答才是。他確是說過他打不過教主,給教主綁起來投入大海,也說過神龍島上五龍門自相殘殺,一塌糊塗,但跟韋小寶的話卻又頗不相同。

韋小寶道:“啟稟教主:屬下本要率領水師船只,前赴遼東,去轟羅剎國的龍脈,不過船只駛到這裏,屬下記掛著教主和夫人,還有那個方姑娘,屬下本想……本想娶她為妻的,也想瞧瞧她,最好能求得教主和夫人準我將她帶了去。於是吩咐海船緩緩駛近,就算遠遠向島上望上幾眼,也是好的。要是能見到教主和夫人一眼……”洪夫人微笑道:“還有那個方姑娘。”韋小寶道:“是,這是屬下存了自私之心,沒有一心一意對教主和夫人盡忠,實在該死。”洪教主點了點頭,道:“你再說下去。”

韋小寶道:“哪知道在海中救起了瘦頭陀,不知他存了什麽心眼,竟滿口咒詛教主和夫人。屬下也是糊塗得緊,一聽之下,登時慌了手腳,恨不得插翅飛上神龍島來,站在教主和夫人身畔,和眾叛徒一決死戰。屬下當時破口大罵,說道當日教主鄭重吩咐過的,過去的事不能再算倒賬,連提也不能再提,怎可懷恨在心,又來反叛教主?屬下只記掛著教主和夫人的危險,心想教主給叛徒倒吊了起來,夫人給他們脫光了衣衫,那是一刻也挨不得的。我真糊塗該死,全沒想教主神通廣大,若有人犯上作亂,教主伸出幾根手指,就把他們像螞蟻一般捏死了,哪有會給叛徒欺辱之理?不過屬下心中焦急,立即命所有戰船一起出海,攻打神龍島。我吩咐他們說:島上的好人都已給壞人拿住了,如果有人出來抵抗,你們開炮轟擊便是。一上了岸,快快查看,有沒有一位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又像玉皇大帝,又像神仙菩薩的一位老人家,那就是神龍教洪教主,大家要聽他指揮。屬下又說,島上所有女子,一概不可得罪,尤其那位如花似玉、相貌美麗,好像天仙下凡的年輕姑娘,那是洪夫人,大家更須恭恭敬敬。”

洪夫人咯咯一笑,說道:“照你說來,你派兵攻打神龍島,倒全是對教主的一番忠心?你不但無過,反而有功?”

韋小寶道:“屬下功勞是一點也沒有的,不過見到教主和夫人平平安安的,幾個掌門使仍忠心耿耿,好好地服侍教主和夫人,心中就高興得很。屬下第一盼望的,是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第二件事是要本教人人盡忠,教主說什麽,大家就去幹什麽。第三件……第三件……”洪夫人笑道:“第三件是要方姑娘給你做老婆。”

韋小寶道:“這是一件小事,屬下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只要盡力辦事,討得教主和夫人的歡心,教主和夫人自然也不會虧待屬下。”

洪安通點點頭,說道:“你這張嘴確是能說會道,可是你說掛念我和夫人,為什麽自己卻不帶兵上神龍島來?為什麽只派人開炮亂轟,自己卻遠遠地躲在後面?”

這一句話卻問中了要害,韋小寶張口結舌,一時無話回答,知道這句話只要答得不盡不實,洪教主一起疑心,先前的大篇謊話固全部拆穿,連小命也必不保,情急之下,只得說道:“屬下罪該萬死,實在是對教主和夫人不夠忠心。我聽瘦頭陀說起島上眾人如何兇狠,連教主和夫人也捉了,屬下害怕得很。上次……上次他們背叛教主,都是屬下壞了他們的大事,倘若給他們拿到,非抽我的筋、剝我的皮不可。屬下怕死,因此遠遠躲在後面,只差了手下兵將來救教主和夫人,這個……這個……實在該死之至。”

洪教主和夫人對望了一眼,緩緩點頭,均想這孩子自承怕死,可見說話非虛。洪教主道:“你這番話是真是假,我要慢慢查問。倘若得知你是說謊,哼哼,你自己明白。”

韋小寶道:“是!教主和夫人要如何處罰,屬下心甘情願,可是千萬不能將屬下交在胖頭陀、瘦頭陀、陸高軒他們手裏。這一次……這一次他們安排巧計,騙得清兵炮轟神龍島,害死了不少兄弟姊妹,定有重大陰謀。屬下看來,這陸高軒定是想做陸教主。他在雲南時說:我也不要什麽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只要享他五十年福,也就夠得很了……”

陸高軒怒叫:“你,你……”揮掌便向韋小寶後心拍來。

無根道人搶上一步,伸掌拍出,砰的一聲,陸高軒給震得退後兩步。無根道人卻只身子一晃,喝道:“陸高軒,你在教主座前,怎敢行兇傷人?”陸高軒臉色慘白,躬身道:“教主恕罪,屬下聽這小子捏造謊言,按捺不住,多有失禮。”

洪教主哼了一聲,對韋小寶道:“你且下去。”對無根道人道:“你親自看管他,不許旁人傷害,可也不能讓他到處亂走。你別跟他說話。這小孩兒詭計多端,須得加意留神。”無根道人躬身答應。

此後數日,韋小寶日夜都和無根道人住在一間艙房,眼見每天早晨太陽從右舷伸起,晚間在左舷落下,坐船徑向北行。起初一兩天,他還盼望施瑯和黃甫的水師能趕了上來,搭救自己,到得後來,也不存這指望了,心想:“我一番胡說八道,教主和夫人已信了九成,只不過我帶兵把神龍島轟得一塌糊塗,就算出於好心,總也不免有罪。幸虧那矮冬瓜扮了浮屍來騙我,是教主自己想出來的計策,否則他一怒之下,多半會將矮冬瓜和我兩個一起殺了,煮他一鍋小寶冬瓜湯。”又想:“這船向北駛去,難道仍是往遼東麽?”

向無根道人問了幾次,無報道人總是回答:“不知道。”韋小寶逗他說話,無根道人道:“教主吩咐,不可跟你說話。”又不許他走出艙房一步。

韋小寶好生無聊,又想:“方怡這死妞明明在這船裏,卻又不來陪伴老子散心解悶。”想起這次給神龍教擒獲,又是為方怡所誘,心道:“老子這次若能脫險,以後再向方怡這小娘皮瞧上一眼,老子就不姓韋。上過兩次當,怎能再上第三次當?”但想到方怡容顏嬌艷,神態柔媚,心頭不禁怦然而動,轉念便想:“不姓韋就不姓韋,老子的爹爹是誰也不知道,又知道我姓什麽?”

戰船不停北駛,天氣越來越冷。無根道人內力深厚,倒不覺得怎樣,韋小寶卻冷得不住發抖,牙齒相擊,格格作響。又行幾日,北風怒號,天空陰沈沈地,忽然下起大雪來。

韋小寶叫道:“這一下可凍死我也。”心想:“索額圖大哥送了我一件貂皮袍子,可惜留在大營,沒帶出來。唉,早知方怡這小娘皮要騙我上當,我就該著了貂皮袍子去抱她,也免得凍死在船中。冰凍白龍使,乖乖不得了。”

船行到半夜,忽聽得叮咚聲不絕,韋小寶仔細聽去,才知是海中碎冰相撞,大吃一驚,叫道:“啊喲,不好!這只船要是凍在大海之中,豈不糟糕?”無根道人道:“大海裏海水不會結冰,咱們這就要靠岸了。”韋小寶道:“到了遼東麽?”無根道人哼了一聲,不再答話。

次日清晨,推開船艙窗子向外張望,只見白茫茫的,滿海都是浮冰,冰上積了白雪,遠遠已可望到陸地。這天晚上,戰船駛到了岸邊拋錨,看來第二日一早便要乘小艇登陸。

這一晚韋小寶思潮起伏,洪教主到底要如何處置自己,實在不易猜想,他似乎信了自己的說話,似乎又是不信,來到這冰天雪地,又不知什麽用意。想了一會,也就睡著了。

睡夢中忽見方怡坐在自己身邊,他伸出手去,一把摟住,迷迷糊糊間只聽得她說:“別胡鬧!”韋小寶道:“死老婆,我偏要胡鬧。”只覺方怡在懷中扭了幾扭,他似睡似醒,聽得懷中那人低聲道:“相公,咱們快走!”似乎是雙兒的聲音。

韋小寶吃了一驚,登時清醒,覺得懷中確是抱著一個柔軟的身子,黑暗之中,卻瞧不見是誰,心想:“是方怡?是洪夫人?”這戰船之上,便只兩個女子,心想:“管他是方怡還是洪夫人,親個嘴再說,先落得便宜!”將懷中人兒扳過身來,往她嘴上吻去。

那人輕輕一笑,轉頭避開。這一下笑聲雖輕,卻聽得明明白白,正是雙兒。

韋小寶又驚又喜,在她耳邊低聲問道:“雙兒,你怎麽來了?”雙兒道:“咱們快走,慢慢再跟你說。”韋小寶笑道:“我凍得要死,你快鉆進我被窩來,熱呼熱呼。”雙兒道:“唉,好相公,你就是愛鬧,也不想想這是什麽時候。”

韋小寶緊緊摟住了她,問道:“逃到哪裏去?”雙兒道:“咱們溜到船尾,劃了小艇上岸,他們就算發覺了,也追不上。”韋小寶大喜,低聲叫道:“妙計,妙計!啊喲,那個道士呢?”雙兒道:“我偷偷摸進船艙,已點了他穴道。”

兩人悄悄溜出船艙。一陣冷風撲面,韋小寶全身幾要凍僵,忙轉身入艙,剝下無根道人身上道袍,裹在自己身上。其時鉛雲滿天,星月無光,大雪仍下個不止。兩人溜到後艄,耳聽得四下無聲,船已下錨,連掌舵的舵手也都入艙睡了。

雙兒拉著韋小寶的手,一步步走到船尾,低聲道:“我先跳下去,你再下來!”提一口氣,輕輕躍入系在船尾的小艇。韋小寶向下望去,黑沈沈的有些害怕,當即閉住眼睛,踴身跳下。雙兒提起雙掌,托住他背心後臀,在艇中轉了個圈子,卸去了落下的力道,這才將他放下。

忽聽得船艙中有人喝問:“什麽人?”正是洪教主的聲音。韋小寶和雙兒都大吃一驚,伏在艇底,不敢做聲。忽聽得嗒的一聲,艙房窗子中透出火光,雙兒知洪教主已聽見聲息,點火來查,忙提起艇中木槳,入水扳動。只扳得兩下,洪教主已在大聲呼喝:“是誰?不許動!”跟著小艇一晃,卻不前進,原來心慌意亂之下,竟忘了解開系艇的繩索。

韋小寶忙伸手去解,觸手冰冷,卻是一條鐵鏈系著小艇,只聽大船中好幾人都叫了起來:“白龍使不見了!”“這小子逃走了!”“逃到哪裏去了?快追,快追!”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用力揮去,刷的一聲,斬斷鐵鏈,小艇登時沖了出去。

這一聲響過,洪教主、洪夫人、胖瘦二頭陀、陸高軒等先後奔向船尾。冰雪光芒反映之下,見小艇離大船已有數丈。

洪教主一伸手,在船邊上抓下一塊木頭,使勁向小艇擲去。他內力雖強,但木頭終究太輕,飛到離小艇兩尺之處,啪的一聲,掉入了海中。初時陸高軒、胖頭陀等不知教主用意,不敢擅發暗器,只怕傷了白龍使,反而受責,待見教主隨手抓下船舷上的木塊擲擊,才明白他心思,身邊帶有暗器的便即取出發射。只這麽緩得片刻,小艇又向前劃了兩丈,尋常細小暗器都難以及遠,遍生弓箭、鋼鏢、飛蝗石等物又不就手,眾人發出的袖箭、毒針等物,紛紛都跌入了海中。

瘦頭陀說道:“這小子狡猾得緊,我早知他不是好人,早就該一刀殺了。留著他自找麻煩。”洪教主本已怒極,瘦頭陀這幾句風涼話,顯是譏刺自己見事不明,左手伸出,抓住他後頸,叫道:“快去給我捉他回來。”左手一舉,將瘦頭陀提在空中,右手抓住了他後臀,喝道:“快去!”雙臂一縮,全身內力都運到了臂上,往前送出。

瘦頭陀一個肉球般的身子飛了出去,直向小艇沖來。

雙兒拚力劃槳。韋小寶大叫:“啊喲,不好!人肉炮彈打來了!”叫聲未畢,撲通一聲,瘦頭陀已掉入海中。

他落海之處與小艇只相差數尺,瘦頭陀一踴身,左手已抓上了艇邊。雙兒舉起木槳,用力擊下,正中他腦袋。瘦頭陀忍痛,哼了一聲,右手又已抓住艇邊。雙兒大急,用力再擊了下去,啪的一聲大響,木槳斷為兩截,小艇登時在海中打橫。瘦頭陀頭腦一陣昏暈,搖了搖頭。韋小寶匕首劃出,瘦頭陀右手四根手指齊斷,劇痛之下,再也支持不住,右手松開,身子在海中一探一沈,大叫大罵。

雙兒拿起剩下的一柄槳,用力扳動,小艇又向岸邊駛去。駛得一會,離大船已遠,眼見是追不上了。大船上只有一艘小艇,洪教主等人武功再高,在這寒冷徹骨的天時,卻也不敢跳入水中游水追來,何況人在水中游泳,再快也追不上船艇。

韋小寶拿起艇底一塊木板幫著劃水,隱隱聽得大船上眾人怒聲叫罵,又過一會,北風終於掩沒了眾人的聲息。韋小寶籲了口氣,說道:“謝天謝地,終於逃出來了。”

兩人劃了小半個時辰,這才靠岸。

雙兒跳入水中,海水只浸到膝蓋,拉住艇頭的半截鐵鏈,將小艇扯到岸旁,說道:“行了!”韋小寶踴身一跳,便上了岸,叫道:“大功告成!”雙兒嘻嘻一笑,退開幾步,笑道:“相公,你別胡鬧。咱們可得快走,別讓洪教主他們追了上來。”

韋小寶吃了一驚,皺起眉頭,問道:“這是什麽鬼地方?”四下張望,但見白雪皚皚的平原無邊無際,黑夜之中,也瞧不見別的東西。

雙兒道:“真不知這是什麽地方,相公。你說咱們逃去哪裏才好?”韋小寶冷得只索索發抖,腦子似乎也凍僵了,竟想不出半條計策,罵道:“他奶奶的,都是方怡這死小娘皮不好,害得我們凍死在這雪地裏。”雙兒道:“咱們走吧,走動一會,身子便暖和些。”

兩人攜著手,便向雪地中走去。雪已積了一尺來厚,一步踏下去,整條小腿都淹沒了,拔腳跨步,甚是艱難。

韋小寶走得雖然辛苦,但想洪教主神通廣大,定有法子追上岸來。這雪地中腳印如此之深,又逃得到哪裏去?就算逃出了幾天,多半還是會給追到,因此片刻也不敢停留,不住趕路,隨即問起雙兒怎麽會在船裏。

原來那日韋小寶一見到方怡,便失魂落魄地趕過去敘話,雙兒跟隨在艇中。待得他失手遭擒,人人都註目於他,雙兒十分機警,立即在後艄躲了起來。這艘戰船是洪教主等從清兵手裏奪過來的,舵師水手都是清兵,她穿的本是驍騎營官兵服色,混在官兵之中,誰也沒發覺。直到戰船駛近岸邊,她才半夜裏出來相救。

韋小寶大讚她聰明機靈,說道:“方怡這死妞老是騙我、害我,雙兒這乖寶貝總是救我的命。我不要她做老婆了,要你做老婆。”雙兒忙放開了手,躲開幾步,說道:“我是你的小丫頭,自然一心一意服侍你。”韋小寶道:“我有了你這個小丫頭,定是前世敲穿了十七廿八個大木魚,翻爛了三七二十一部《四十二章經》,今生才有這樣好福氣。”雙兒咯咯嬌笑,說道:“相公總是有話說的。”

走到天明,離海邊已遠,回頭望去,雪地裏兩排清清楚楚的腳印,遠遠伸展出去。再向前望,平原似乎無窮無盡。洪教主等人雖沒追來,看來也不過是遲早之間而已。

韋小寶心中發愁,說道:“咱們就算再走十天十晚,還是會給他們追上了。”雙兒指著右側,說道:“那邊好像有些樹林,咱們走進了樹林,洪教主他們就不易找了。”韋小寶道:“如真是樹林就好了,不過看起來不大像。”

兩人對準了那一團高起的雪丘,奮力快步走去,走了一個時辰,已經看得清楚,只不過是大平原上高起的一座小丘,並非樹林。韋小寶道:“到了小丘之後瞧瞧,或許有地方可以躲藏。”他走到這時,已氣喘籲籲,十分吃力。

又走了半個時辰,來到小丘之後,只見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就如是白雪鋪成的大海,更無可以躲藏之處。韋小寶又疲又餓,在雪地上躺倒,說道:“好雙兒,你如不給我抱抱,親個嘴兒,我再也沒力氣走路了。”雙兒紅了臉,欲待答允,又覺此事十分不妥,正遲疑間,忽聽得身後忽喇一響。

兩人回過頭來,見七八只大鹿從小丘後面轉將出來。韋小寶喜道:“肚子餓死啦!你有沒法子捉只鹿來,殺了烤鹿肉吃?”雙兒道:“我試試看。”突然飛身撲出,向幾頭大鹿沖去。哪知梅花鹿四腿極長,奔躍如飛,一轉身便奔出了數十丈,再也追趕不上。雙兒搖了搖頭,說道:“追不上的。”

這些梅花鹿卻並不畏人,見雙兒止步,又回過頭來。韋小寶道:“咱們躺在地下裝死,瞧鹿兒過不過來。”雙兒笑道:“好,我就試試看。”說著便橫身躺在雪地裏。韋小寶道:“我已經死了,我的老婆好雙兒也已經死了。我們兩個都已經埋在墳裏,再也動不了啦。我跟好雙兒生了八個兒子,九個女兒。他們都在墳前大哭,大叫我的爹啊,我的媽啊……”雙兒撲哧一笑,一張小臉羞得飛紅,說道:“誰跟你生這麽多兒子女兒!”韋小寶道:“好!八個兒子、九個女兒太多,那麽各生三個吧!”雙兒笑道:“不……”

幾頭梅花鹿慢慢走到兩人身邊,似乎十分好奇。動物之中,鹿的智慧甚低,遠不及犬馬狐貍,因此成語中有“蠢如鹿豕”的話。幾頭梅花鹿低下頭來,到韋小寶和雙兒的臉上擦擦嗅嗅,叫了幾聲。韋小寶叫道:“翻身上馬,狄青降龍!”彈身躍起,坐上了鹿背,雙手緊緊抓住鹿角。雙兒輕輕巧巧地也躍上了一頭梅花鹿之背。

群鹿受驚,撒蹄奔躍。雙兒叫道:“你用匕首殺鹿啊。”韋小寶道:“不忙殺,騎鹿逃命,洪教主便追不上了。”雙兒道:“是,對極。不過可別失散了。”她擔心兩頭鹿一往東躥,一向西奔,那可糟糕。

幸好梅花鹿性喜合群,八頭大鹿聚在一起奔跑,奔得一會,又有七八頭大鹿過來合在一起。梅花鹿身高腿長,奔跑起來不亞於駿馬,只是騎在鹿背,顛簸極烈。

群鹿向著西北一口氣沖出數裏,這才緩了下來,背上騎了人的兩頭鹿用力跳躍,想將二人拋下,但韋小寶和雙兒緊緊抱住了鹿頸,說什麽也拋不下來。韋小寶叫道:“一下鹿背,再上去可就難了,咱們逃得越遠越好。這叫做大丈夫一言既出,活鹿難追。”

這一日兩人雖餓得頭暈眼花,仍緊緊抱住鹿頸,抓住鹿角,任由鹿群在茫茫無際的雪原中奔馳。兩人均知鹿群多奔得一刻,便離洪教主等遠了一些,同時雪地中也沒了二人的足印。傍晚時分,鹿群奔進了一座森林。

韋小寶道:“好啦,下來吧!”拔出匕首,割斷了胯下雄鹿的喉頭。那頭鹿奔得幾步,摔倒在地。雙兒道:“一頭鹿夠吃的了。饒了我那頭鹿吧。”從鹿背上躍了下來。

韋小寶筋疲力盡,全身骨骼便如要盡數散開,躺在地下只是喘氣,過了一會,爬在雄鹿頸邊,嘴巴對住了創口,咕嘟咕嘟地喝了十幾口熱血,叫道:“雙兒,你來喝。”大量鹿血入肚,精神為之一振,身上也慢慢感到了暖意。

雙兒喝過鹿血,用匕首割了一條鹿腿,拾了些枯枝,生火燒烤,說道:“鹿啊鹿,你救了我們性命,我們反將你殺來吃了,實在對不住得很。”

兩人吃過烤鹿腿,更加興高采烈。韋小寶道:“好雙兒,我跟你在這樹林中做一對獵人公、獵人婆,再也不回北京去啦。”雙兒低下了頭,說道:“相公到哪裏,我總是跟著服侍你。你回到北京做大官也好,在這裏做獵人也好,我總是你的小丫頭。”韋小寶眼見火光照射在她臉上,紅撲撲的嬌艷可愛,笑道:“那麽咱們是不是大功告成了呢?”雙兒“啊”的一聲,一躍上了頭頂松樹,笑道:“沒有,沒有。”

兩人蜷縮在火堆之旁睡了一夜。次日醒來,雙兒又燒烤鹿肉,兩人飽餐一頓。韋小寶的帽子昨日騎在鹿背上奔馳之時掉了,雙兒剝下鹿皮,給他做了一頂。

韋小寶道:“昨日奔了一天,洪教主他們不容易尋到我們了,不過還是有些危險。最好騎了梅花鹿再向北奔得三四天,那麽我韋教主跟你雙兒夫人就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了。”雙兒笑道:“什麽雙兒夫人的,可多難聽?再要騎鹿,那也不難,這不是鹿群過來了嗎?”

果然見到二十餘頭大鹿小鹿自東邊踏雪而來,伸高頭頸,嚼吃樹上的嫩葉。這森林中人跡罕至,群鹿見了二人竟毫不害怕。雙兒道:“鹿兒和善得很,最好別多傷他們性命。昨天這頭大鹿,已夠我們吃得十幾天了。”在死鹿身上斬下幾大塊鹿肉,用鹿皮索兒綁了起來,與韋小寶分別負在背上,慢慢向群鹿走去。

韋小寶伸手撫摸一頭大鹿,那鹿轉過頭來,舐舐他臉,毫無驚惶之意。韋小寶叫道:“啊喲,這鹿兒跟我大功告成。”雙兒咯地一笑,說道:“你先騎上去吧。”兩人縱身上了鹿背,兩頭鹿才吃驚縱跳,向前疾奔。

群鹿始終在森林之中奔跑。兩人抓住鹿角,控制方向,只須向北而行,便和洪教主越離越遠。韋小寶這時已知騎鹿不難,騎了兩個多時辰,便和雙兒跳下地來,任由群鹿自去。

如此接連十餘日在密林中騎鹿而行。有時遇不上鹿群,便緩緩步行,餓了便吃烤鹿肉。兩人身上原來的衣衫,早在林中給荊棘勾得破爛不堪,都已換上了雙兒新做的鹿皮衣褲,連鞋子也是鹿皮做的。

這一日出了大樹林,忽聽得水聲轟隆,走了一會,便到了一條大江之畔,只見江中水勢洶湧,流得甚急。兩人在密林中耽了十幾日,陡然見到這條大江,胸襟為之大爽。

沿江向北走了幾個時辰,忽然見到三名身穿獸皮的漢子,手持鋤頭鐵叉,看模樣似是獵人。韋小寶好久沒見生人,心中大喜,忙迎上去,問道:“三位大哥,你們上哪裏去?”

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道:“我們去牡丹江趕集,你們又去哪裏?”口音甚為怪異。韋小寶道:“啊喲,牡丹江是向那邊去嗎?我們走錯了,跟著三位大哥去,那再好不過了。”當下和三人並排而行,有一搭沒一搭地撩他們說話。原來三人是通古斯人,以打獵挖參為生,常到牡丹江趕集,跟漢人做生意,因此會說一些漢話。

到得牡丹江,卻是好大一個市集。韋小寶身邊那大疊銀票一直帶著不失,邀那三個通古斯人去酒鋪喝酒。正飲之間,忽聽得鄰桌有人說道:“你這條棒槌兒,當然也是好得很了,上個月有人從呼瑪爾窩集山那邊下來……”韋小寶和雙兒聽到“呼瑪爾窩集山”,心中都是一凜,對望了一眼,齊向說話之人瞧去,見是兩個老漢,正在把玩一條帶葉的新挖人參。

韋小寶取出一錠銀子,交給酒保,吩咐多取酒肉,再切一大盤熟牛肉,打兩斤白酒,送去鄰桌。兩名老參客大為奇怪,不知這小獵人何以如此好客,當下連聲道謝。韋小寶過去敬了幾杯酒,以他口才,三言兩語之間,便打聽到了呼瑪爾窩集山的所在,原來此去向北,尚有兩三千裏,那兩個參客也從來沒去過。韋小寶把雙兒叫過去,要她說了些地圖上其餘山川的名字。兩名老參客一一指點,方位遠近,果與地圖上所載絲毫無錯。

酒醉飯飽之後,與通古斯人及參客別過,韋小寶尋思:“那鹿鼎山原來離此地還有好幾千裏,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妨就去將寶貝掘了來。”其實掘不掘寶,他倒並不怎麽在乎,內心深處,實在是害怕跟洪教主、瘦頭陀一夥人遇上。洪教主等人在南,倘若再往北兩三千裏,洪教主是無論如何找不到自己了,又想:“我跟雙兒在荒山野嶺裏等他十年八年,洪教主非死不可,難道他真的還能他媽的壽與天齊?”

當下去皮鋪買了兩件上好的貂皮襖,和雙兒分別穿了,生怕給洪教主追上,貂皮襖外仍罩上粗陋鹿皮衣,用煤灰塗黑了臉,就算追上了,也盼他認不出來。雇了一輛大車,一路向北。在大車之中,跟雙兒談談說說,偶爾“大功告成”,其樂融融。

坐了二十餘日大車,越是往北,越加寒冷,道上冰封雪積,大車已不能通行。兩人改乘馬匹,到得後來,連馬也不能走了,便在密林雪原中徒步而行。好在韋小寶尋寶為名,避難是實,眼見窮山惡水,四野無人,心中越覺平安。雙兒記心甚好,依循地圖上所繪方位,慢慢向北尋去,遇到獵人參客,便打聽地名,與圖上所載印證。

地圖上有八個四色小圈,便是鹿鼎山的所在,地當兩條大江合流之處,這一日算來相距該已不遠。兩人在一座大松林中正攜手而行,突然間東北角上砰的一聲大響,卻是火器射擊之聲。韋小寶驚道:“啊喲,不好,洪教主追來了。”忙拉著雙兒,躲入樹後長草叢中,接著聽得十餘人呼喝號叫,奔將過來,跟著又有馬蹄聲音。

韋小寶所怕的只是洪教主追來,將他擒住,抽筋剝皮,這時聽聲音似與洪教主無關,稍覺放心,從草叢中向外望去,只見十餘名通古斯獵人狂呼急奔。忽聽得砰砰砰之聲不絕,數名獵人摔倒在地,滾了幾滾,便即死去,身上滲出鮮血。韋小寶握住雙兒的手,心想:“這是外國鬼子的火槍。”馬蹄聲響,七八騎馬沖將過來,馬上所乘果然都是黃須碧眼的外國官兵,一個個身材魁梧,神情兇惡,有的拿著火槍,有的提了彎刀亂砍,片刻之間,便將餘下的通古斯獵人盡數砍死。外國官兵哈哈大笑,跳下馬來,搜檢獵人身上的物事,取去了幾張貂皮、六七只銀狐皮,嘰裏咕嚕地說了一陣,上馬而去。

韋小寶和雙兒耳聽得馬蹄聲遠去,才慢慢從草叢中出來,看眾獵人時,已沒一個活口。兩人面面相覷,從對方眼睛之中,都看到了恐懼之極的神色。韋小寶低聲道:“這些外國鬼子是強盜。”雙兒道:“比強盜還兇狠,搶了東西,還殺人。”

韋小寶突然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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