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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誰無痼疾難相笑 各有風流兩不如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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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幾日,離昆明已遠,始終不見吳三桂派兵馬追來,眾人漸覺放心。

這天將到曲靖,傍晚時分,四騎馬迎面奔來,一人翻身下馬,對驍騎營的前鋒說道,有緊急軍情要稟報欽差大臣。韋小寶得報,當即接見。只見當先一人身材瘦小,面目黝黑,正要問他有何軍情,站在他身後的錢老本忽道:“你不是鄺兄嗎?”那人躬身道:“兄弟鄺天雄,錢大哥你好。”韋小寶向錢老本瞧去。錢老本點了點頭,低聲道:“是自己人。”韋小寶道:“很好,鄺老兄辛苦了,咱們到後邊坐。”

來到後堂,身後隨侍的都是天地會兄弟。錢老本道:“鄺兄弟,這位就是我們青木堂韋香主。”鄺天雄抱拳躬身,說道:“天父地母,反清覆明。赤火堂古香主屬下鄺天雄,參見韋香主和青木堂眾位大哥。”韋小寶道:“原來是赤火堂鄺大哥,幸會,幸會。”

錢老本跟這鄺天雄當年在湖南曾見過數次,當下為他給李力世、祁清彪、樊綱、風際中、徐天川、玄貞道人、高彥超等人引見。鄺天雄所帶三人,也都是赤火堂的兄弟。眾人知赤火堂該管貴州,再行得數日,便到貴州省境,有本會兄弟前來先通消息,心下甚喜。

韋小寶道:“自和古香主在直隸分手,一直沒再見面,古香主一切都順利吧?”鄺天雄道:“古香主好。他吩咐屬下問候韋香主和青木堂眾位大哥。我們得知韋香主和眾位大哥近來幹了許多大事出來,好生仰慕,今日拜見,當真三生有幸。”韋小寶笑道:“大家自己兄弟,客氣話不說了。我們過得幾日,就到貴省,盼能和古香主敘敘。”

鄺天雄道:“古香主吩咐屬下稟報韋香主,最好請各位改道向東,別經貴州。”韋小寶和群雄都是一愕。

鄺天雄道:“古香主說,他很想跟韋香主和眾位大哥相敘,但最好在廣西境內會面。”韋小寶問道:“那為什麽?”鄺天雄道:“我們得到消息,吳三桂派了兵馬,散在宣威、虹橋鎮、新天堡一帶,想對韋香主和眾位大哥不利。”

青木堂群雄都是“啊”的一聲。韋小寶又驚又怒,罵道:“他奶奶的,這奸賊果然不肯就這樣認輸。他連兒子的性命也不要了。”

鄺天雄道:“吳三桂十分陰毒,他派遣了不少好手,說要纏住韋香主身邊一位武功極高的師太,然後將他兒子、韃子公主、韋香主三人擄去,其餘各人一概殺死滅口。眼下曲靖和霑益之間的松韶關已經封關,誰也不得通行。我們四人是從山間小路繞道來的,生怕韋香主得訊遲了,中了這大漢奸的算計,因此連日連夜地趕路。”

韋小寶見這四人眼睛通紅,面頰凹入,顯是疲勞已極,說道:“四位大哥辛苦了,實在感激得很。”鄺天雄道:“總算及時把訊帶到,沒誤了大事。”言下甚為喜慰。

韋小寶問屬下諸人:“各位大哥以為怎樣?”錢老本道:“鄺大哥可知吳三桂埋伏的兵馬,共有多少?”鄺天雄道:“吳三桂來不及從昆明派兵,聽說是飛鴿傳書,調齊了滇北和黔南的兵馬,共有三萬多人。”眾人齊聲咒罵。韋小寶所帶部屬不過二千來人,還不到對方的一成,自是寡不敵眾。

錢老本又問:“古香主要我們去廣西何處相會?”鄺天雄道:“古香主已派人知會廣西家後堂馬香主,韋香主倘若允準,三位香主便在廣西潞城相會。從這裏東去潞城,道路不大好走,路也遠了,不過沒吳三桂的兵馬把守,家後堂兄弟沿途接應,該當不出亂子。”

韋小寶聽得吳三桂派了三萬多人攔截,心中早就寒了,待聽得古香主已布置妥帖,馬香主派人接應,登時精神大振,說道:“好,咱們就去潞城。吳三桂這老小子,他媽的,總有一天要他的好看。”當即下令改向東南。命鄺天雄等四人坐在大車中休憩。

眾軍聽說吳三桂派了兵在前截殺,無不驚怒,均知身在險地,當下加緊趕路,一路上不敢驚動官府,沿途都有天地會家後堂的兄弟接應,眾人每晚均在荒郊紮營。

不一日來到潞城。天地會家後堂香主馬超興、赤火堂香主古至中,以及兩堂屬下的為首兄弟都已在潞城相候。三堂眾兄弟相會,自有一番親熱。當晚馬超興大張筵席,為韋小寶及青木堂群雄接風。

席上群雄說起沐王府從此對天地會甘拜下風,都是興高采烈。

筵席散後,赤火堂哨探來報,吳三桂部屬得知韋小寶改道入桂,提兵急追,到了廣西邊境,不敢再過來,已急報昆明請示,是否改扮盜賊,潛入廣西境內行事。馬超興笑道:“廣西不歸吳三桂管轄。這奸賊倘若帶兵越境,那是公然造反了。他如派兵改扮盜賊,想把這筆賬推在廣西孔四貞頭上,匆匆忙忙的,那也來不及了。”

眾人在潞城歇了一日。韋小寶終覺離雲南太近,心中害怕,催著東行。第三天早晨和古至中及赤火堂眾兄弟別過了,率隊而東。馬超興和家後堂眾兄弟一路隨伴。眼見離雲南越來越遠,韋小寶也漸放心。

在途非止一日,到得桂中,韋小寶不再嚴管下屬,一眾侍衛官兵驚魂大定,故態覆萌,才重新起始勒索州縣,騷擾地方。這一日來到柳州,當地知府聽得公主到來,竭力巴結供應,不在話下。一眾禦前侍衛和驍騎營官兵也是如魚得水,在城中到處大吃大玩。

第三日傍晚,韋小寶在廂房與馬超興及天地會眾兄弟閑談,禦前侍衛領班張康年匆匆進來,叫了聲:“韋副總管。”便不再說下去,神色甚是尷尬。

韋小寶見他左臉上腫了一塊,右眼烏黑,顯是跟人打架吃了虧,心想:“禦前侍衛不去打人,人家已經偷笑了,有誰這樣大膽,竟敢打了他?”他不願禦前侍衛在天地會兄弟前失了面子,向馬超興道:“馬大哥請寬坐,兄弟暫且失陪。”馬超興道:“好說。韋爵爺請便。”在清廷官兵之前,天地會兄弟不叫他“韋香主”。

韋小寶走出廂房。張康年跟了出來,一到房外,便道:“稟告副總管:趙二哥給人家扣住了。”他說的趙二哥,便是禦前侍衛的另一個領班趙齊賢。韋小寶罵道:“他媽的,誰有這般大膽,是柳州守備?還是知府衙門?犯了什麽事?殺了人麽?”心想若不是犯了人命案子,當地官府決不敢扣押禦前侍衛。

張康年神色忸怩,說道:“不是官府扣的,是……是在賭場裏。”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他奶奶的,柳州城的賭場膽敢扣押禦前侍衛,當真是天大的新聞了。你們輸了錢,是不是?”張康年點點頭,苦笑道:“我們七個兄弟去賭錢,賭的是大小。他媽的,這賭場有鬼,竟一連開了十三記大,我們七個已輸了千多兩銀子。第十四記上,趙二哥和我都說,這一次非開小不可……”韋小寶搖頭道:“錯了,錯了,多半還是開大。”張康年道:“可惜我們沒請副總管帶領去賭,否則也不會上這個當。我們七人把身邊的銀子銀票都掏了出來,押了個小。唉!”韋小寶笑道:“開了出來,又是個大。”

張康年雙手一攤,做個無可奈何之狀,說道:“寶官要收銀子,我們就不許,說道天下賭場,哪有連開十四個大之理,定是作弊。賭場主人出來打圓場,說道這次不算,不吃也不賠。趙二哥說不行,這次本來是小,寶官做了手腳,我們已輸了這麽多錢,這次明明大贏,怎能不算?”

韋小寶笑罵:“他媽的,你們這批家夥不要臉,明明輸了,卻去撒賴。別說連開十四記大,就是連開廿四記,我也見過。”

張康年道:“那賭場主人也這麽說。趙二哥說道,我們北京城裏天子腳下,就沒這個規矩。他一發脾氣,我就拔了刀子出來。賭場主人嚇得臉都白了,說道承蒙眾位侍衛大人瞧得起,前來耍幾手,我們怎敢贏眾位大人的錢,眾位大人輸了多少錢,小人盡數奉還就是。趙二哥就說,好啦,我們沒輸,只是給你騙了三千一百五十三兩銀子,零頭也不要了,算我們倒黴,你還我們三千兩就是。”

韋小寶哈哈大笑,一路走入花園,問道:“那不是發財了嗎?他賠不賠?”

張康年道:“這開賭場的倒也爽氣,說道交朋友義氣為先,捧了三千兩銀子,就交給趙二哥。趙二哥接了,也不多謝,說道你招子亮,算你運氣,下次如再作弊騙人,可放你不過。”韋小寶皺眉道:“這就是趙齊賢的不是了。人家給了你面子,再讓你雙手捧了白花花的銀子走路,又有面子,又有夾裏,還說這些話作甚?”張康年道:“是啊,趙二哥倘若說幾句漂亮話,謝他一聲,也就沒事了。可是,他拿了銀子還說話損人……”韋小寶道:“對啦!咱們在江湖上混飯吃,偷搶拐騙,什麽都不妨,可不能得罪了朋友。有道是:‘光棍劈竹不傷筍。’”張康年應道:“是,是。”心中卻想:“咱們明明在宮裏當差,你官封欽差大臣、一等子爵,怎麽叫在江湖上混飯吃?一個開賭場的,誰又跟他是朋友了?”

韋小寶又問:“怎麽又打起來啦?那賭場主人武功很高嗎?”

張康年道:“那倒不是。我們七人拿了銀子,正要走出賭場,賭客中忽然有個人罵道:‘他媽的,發財這麽容易,我們還賭個屁?不如大夥兒都到皇宮裏去伺候皇帝……皇帝……好啦。’副總管,這反賊說到皇上之時,口出大不敬的言語,我可不敢學著說。”

韋小寶點頭道:“我明白,這家夥膽子不小哇。”

張康年道:“可不是嗎?我們一聽,自然心頭火起。趙二哥將銀子往桌上一丟,拔出刀來,左手便去揪那人胸口。那人砰的一拳,就將趙二哥打得暈了過去。我們餘下六人一齊動手。這反賊的武功可真不低,我瞧也沒瞧清,臉上已吃了一拳,直摔出賭場門外,登時昏天黑地,也不知道後來怎樣了。等到醒來,只見趙二哥和五個兄弟都躺在地下。那人一只腳踹住了趙二哥的腦袋,說道:‘這裏六只畜生,一千兩銀子一只。你快去拿銀子來贖。老子只等你兩個時辰,過得兩個時辰不見銀子,老子要宰來零賣了。十兩銀子一斤,要是生意不差,一頭畜生也賣得千多兩銀子。’”

韋小寶又好笑,又吃驚,問道:“這家夥是什麽路道,你瞧出來沒有?”張康年道:“這人個子很高大,拳頭比飯碗還大,一臉花白絡腮胡子,穿得破破爛爛的,就像是個老叫化。”韋小寶問道:“他有多少同伴?”張康年道:“這個……這個……屬下倒不大清楚。賭場裏的賭客,那時候有十七八個,也不知是不是他一夥。”

韋小寶知他給打得昏天黑地,當時只求脫身,也不敢多瞧,尋思:“這老叫化定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漢,見到侍衛們賭得賴皮,忍不住出手,真要宰了他們來零賣,倒也不見得。我看也沒什麽人肯出十兩銀子,去買趙齊賢的一斤肉。我如調動大隊人馬去打他一人,不是好漢行徑。”又想:“這老叫化武功很好,倘若求師父去對付,自然手到擒來,可是師父怎肯去為宮裏侍衛出力?這件事如讓馬香主他們知道了,定會笑我屬下這些侍衛膿包得緊。”覺得就是派風際中、徐天川他們去也不妥當。

突然間想起兩個人來,說道:“不用著急,我這就親自去瞧瞧。”張康年臉有喜色,道:“是,是。我去叫人,帶一百人去總也夠了。”韋小寶搖頭道:“不用帶這許多。”張康年道:“副總管還是小心些為是。這老叫化手腳可著實了得。”

韋小寶笑道:“不怕,都有我呢。”回入自己房中,取了一大疊銀票、十幾錠黃金,放在袋裏,走到東邊偏房外,敲了敲門,說道:“兩位在這裏麽?”

房門打開,陸高軒迎了出來,說道:“請進。”韋小寶道:“兩位跟我來,咱們去辦一件事。”陸高軒和胖頭陀二人穿著驍騎營軍士的服色,一直隨伴著韋小寶,在昆明和一路來回,始終沒出手辦什麽事,生怕給人瞧破了形跡,整日價躲在屋裏,早悶得慌了,聽韋小寶有所差遣,興興頭頭地跟了出來。

張康年見韋小寶只帶了兩名驍騎營軍士,心中大不以為然,說道:“副總管,屬下去叫些侍衛兄弟來侍候副總管。”韋小寶道:“不用,人多反而麻煩。你叫一百個人,要是都給他拿住了,一千兩銀子一個,就得十萬兩,我可有點兒肉痛了。咱們這裏四個人,只不過四千兩,那是小事,不放在心上。”

張康年知他是說笑,但見他隨便帶了兩名軍士,就孤身犯險,實在太也托大,說道:“是,是。不過那反賊武功當真是挺高的。”韋小寶道:“好,我就跟他比比,倘若輸了,只要他不是切了我來零賣,也沒什麽大不了。”

張康年皺起眉頭,不敢再說。他可不知這兩個驍騎營軍士是武林中的第一流人物,賭場中一個無賴漢,不論武功高到怎樣,神龍教的兩大高手總不會拾奪不下。

當下張康年引著韋小寶來到賭場,剛到門口,聽得場裏有人大聲吆喝:“我這裏七點一對,夠大了吧?”另一人哈哈大笑,說道:“對不起之至,兄弟手裏,剛好有一對八點。”跟著啪的一聲,似是先一人將牌拍在桌上,大聲咒罵。

韋小寶和張康年互瞧了一眼,心想:“怎麽裏面又賭起來了?”韋小寶邁步進去,張康年畏畏縮縮地跟在後面。陸高軒和胖頭陀二人走到廳口,便站住了,以待韋小寶指示。

只見廳中一張大臺,四個人分坐四角,正在賭錢。趙齊賢和五名侍衛仍躺在地上。東邊坐的是個絡腮胡子,衣衫破爛,破洞中露出毛茸茸的黑肉來,自是那老叫化了。南邊坐著個相貌英俊的青年書生。韋小寶一怔,認得這人是李西華,當日在北京城裏曾經會過,他武功頗為了得,曾中過陳近南的一下“凝血神抓”,此後一直沒再見面,不料竟會在柳州的賭場中重逢。西首坐的是個鄉農般人物,五十歲左右年紀,神色愁苦,垂眉低目,顯然已輸得擡不起頭來。北首那人形相極是奇特,又矮又胖,全身宛如個肉球,衣飾偏又十分華貴,長袍馬褂都是錦緞,臉上五官擠在一起,倒似給人硬生生地搓成了一團模樣。這矮胖子手裏拿著兩張骨牌,一雙大眼瞇成一線,全神貫註地在看牌。

韋小寶心想:“這李西華不知還認不認得我?隔了這許多時候,我今日穿了官服,多半不認得了,卻不忙跟他招呼。”笑道:“四位朋友好興致,兄弟也來賭一手,成不成啊?”說著走近身去,只見臺上堆著五六千兩銀子,倒是那鄉下人面前最多。他是大贏家,卻滿臉大輸家的淒涼神氣,可有點兒奇怪。

那矮胖子伸著三根胖手指慢慢摸牌,突然間“啊哈”一聲大叫,把韋小寶嚇了一跳。

只聽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這一次還不輸到你跳?”啪的一聲,將一張牌拍在桌上,是張十點“梅花”。韋小寶心想:“他手裏的另一張牌,多半也是梅花,梅花一對,贏面極高。”那矮胖子笑容滿面,啪的一聲,又將一張牌拍在桌上。餘人一看之下,都是一楞,隨即縱聲大笑,原來是張“四六”,也是十點,十點加十點,乃是個別十,牌九中小到無可再小。他又是閑家,就算莊家也是別十,別十吃別十,還是莊家贏。那鄉農卻仍愁眉苦臉,半絲笑容也無。韋小寶一看他面前的牌,是一對九,他正在做莊,跟矮胖子的牌相差十萬八千裏,心想:“這人不動聲色,是個厲害賭客。”

矮胖子問道:“有什麽好笑?”對那鄉農說:“我一對十點,剛好贏你一對九點。一百兩銀子,快賠來。”那鄉農搖搖頭道:“你輸了!”矮胖子大怒,叫道:“你講不講理?你數,這張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點,那張牌也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點。還不是十點一對?”

韋小寶向張康年瞧了一眼,心道:“這矮胖子來當禦前侍衛,倒也挺合適,贏了拿錢,輸了便胡賴。”

那鄉農仍搖搖頭,道:“這是別十,你輸了。”矮胖子怒不可遏,跳起身來,不料他這一跳起,反而矮了個頭,原來他坐在凳上,雙腳懸空,反比站在地下為高。他伸著胖手,指著鄉農鼻子,喝道:“我是別十,你是別九,別十自然大過你的別九。”那鄉農道:“我是一對九,你是別十,別十就是沒點兒。”矮胖子道:“這不明明欺侮人嗎?”

韋小寶再也忍耐不住,插口道:“老兄,你這個不是一對兒。”說著從亂牌中撿出一張梅花,一張四六,跟另外兩張梅花、四六分別湊成了對子,說道:“這才是一對,你兩張十點花樣不同,梅花全黑,四六有紅,不是對子。”

矮胖子兀自不服,指著那一對九點,道:“他這兩張九點難道花樣同了?一張全黑,一張有紅。大家都不同,還是十點大過九點。”韋小寶覺得這人強詞奪理,一時倒也說不明白,只得道:“這是牌九的規矩,向來就是這樣的。”矮胖子道:“就算向來如此,那也不通。不通就不行,咱們講不講理?”

李西華和老叫化只笑吟吟地坐著,並不插嘴。韋小寶笑道:“賭錢就得講規矩,倘若沒規矩,又怎樣賭法?”那矮胖子道:“好,我問你這小娃娃:為什麽我這一對十點,就贏不了他一對九點?”說著拿起兩張梅花,在面前一拍。韋小寶道:“咦,你剛才不是這兩張牌。”矮胖子怒極,兩邊腮幫子高高漲起,喝道:“混賬小子,誰說我不是這兩張牌?”拿起一對梅花,隨手翻過,在身前桌上一拍,又翻了過來,說道:“剛才我就拍過一拍,留下了印子,你倒瞧瞧!”

只見桌面牌痕清晰,一對梅花的點子凸了起來,手勁實是了得。韋小寶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那鄉農道:“對,對,是老兄贏。這裏是一百兩銀子。”拿過一只銀元寶,送到矮胖子身前,跟著便將三十二張牌翻轉,搓洗了一陣,排了起來,八張一排,共分四排,擺得整整齊齊,輕輕將一疊牌推到桌子正中,跟著將身前的一大堆銀子向前一推。

韋小寶眼尖,已見到桌上整整齊齊竟有三十二張牌的印子,雖牌印遠不及那對梅花之深,只淡淡的若有若無,但如此舉重若輕的手法,看來武功不在那矮胖子之下。他將骨牌一推,已將牌印大部分遮沒。韋小寶一瞥之際,已看到一對對天牌、地牌、人牌排在一起,知道那鄉農在暗中弄鬼。

那矮胖子將二百兩銀子往天門上一押,叫道:“擲骰子,擲骰子!”又向李西華和老叫化道:“快押,這麽慢吞吞的。”李西華笑道:“老兄這麽性急,還是你兩個對賭吧。”矮胖子道:“很好。”轉頭問老叫化:“你押不押?”老叫化搖頭道:“不押,別十贏別九,這樣的牌九我可不會。”矮胖子怒道:“你說我不對?”老叫化道:“我說自己不會,可沒說你不對。”矮胖子氣忿忿地罵道:“他媽的,都不是好東西。餵,你這小娃娃在這裏嘰裏咕嚕,卻又不賭?”這句是對著韋小寶而說。

韋小寶笑道:“我幫莊。這位大哥,我跟你合夥做莊行不行?”說著從懷裏抓了八九個小金錠出來,放在桌上,金光燦爛的,少說也值得上千兩銀子。那鄉農道:“好,你小兄弟福大命大,包贏。”矮胖子怒道:“你說我包輸?”韋小寶笑道:“你如怕輸,少押一些也成。”矮胖子大怒,說道:“再加二百兩。”又拿兩只元寶押在天門。

那鄉農道:“小兄弟手氣好,你來擲骰子吧。”

韋小寶道:“好!”拿起骰子在手中一掂,便知是灌了鉛的,不由得大喜,心想:“這裏賭場的骰子,果然也有這調調兒。”他本來還怕久未練習,手法有些生疏了,但一拿到灌鉛的骰子,登時放心,口中念念有詞:“天靈靈,地靈靈,賭神菩薩第一靈,骰子小鬼擡元寶,一只一只擡進門!通殺!”口中一喝,手指轉了一轉,將骰子擲了出去,果然是個七點。天門拿第一副,莊家拿第三副。

韋小寶看了桌上牌印,早知矮胖子拿的是一張四六,一張虎頭,只有一點,己方卻是個地牌對,對那鄉農道:“老兄,我擲骰子,你看牌,是輸是贏,各安天命。”那鄉農拿起牌來摸了摸,便合在桌上。

矮胖子“哈”的一聲,翻出一張四六,說道:“十點,好極!”又是“哈”的一聲,翻出一張虎頭,說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一點,好極。”伸手翻開莊家的牌,說道:“一二三四,一共四點,我是二十一點,吃你四點,贏了!”韋小寶和那鄉農面面相覷。矮胖子道:“快賠來!”

韋小寶道:“點子多就贏,點子少就輸,不管天杠、地杠,有對沒對,是不是?”矮胖子道:“怎麽不是?難道點子多的還輸給少的?你這四點想贏我二十一點麽?”韋小寶道:“很好,就是這個賭法。”賠了他四小錠金子,說:“每錠黃金,抵銀一百兩,你再押。”矮胖子大樂,笑道:“仍是押四百兩,押得多了,只怕你們輸得發急。”

韋小寶看了桌上牌印,擲了個五點,莊家先拿牌,那是一對天牌。矮胖子一張長三,一張板凳,兩張牌加起來也不及一張天牌點子多,口中喃喃咒罵,只好認輸,當下又押了四百兩銀子,三副牌賭下來,矮胖子輸得幹幹凈凈,面前一兩銀子也不剩了。

他滿臉漲得通紅,便如是個血球,兩只短短的胖手在身邊東摸西摸,再也摸不到什麽東西好押,忽然提起躺在地下的趙齊賢,說道:“這家夥總也值得幾百兩吧?我押他。”說著將趙齊賢橫在桌上一放。趙齊賢給人點了穴道,早已絲毫動彈不得。

那老叫化忽道:“且慢,這幾名禦前侍衛,是在下拿住的,老兄怎麽拿去跟人賭博?”矮胖子道:“借來使使,成不成?”老叫化道:“倘若輸了,如何歸還?”矮胖子一怔,道:“不會輸的。”老叫化道:“倘若老兄手氣不好,又輸了呢?”矮胖子道:“那也容易。這當兒柳州城裏,禦前侍衛著實不少,我去抓幾名來賠還你便是。”老叫化點點頭,說道:“這倒可以。”矮胖子催韋小寶:“快擲骰子。”

這一方牌已經賭完,韋小寶向那鄉農道:“請老兄洗牌疊牌,還是老樣子。”那鄉農一言不發,將三十二張骨牌在桌上搓來搓去,洗了一會,疊成四方。韋小寶吃了一驚,桌上非但不見有新的牌印,連原來的牌印,也給他潛運內力一陣推搓,都已抹得幹幹凈凈,唯有縱橫數十道印痕,再也分不清點子了。倘若矮胖子押的仍是金銀,韋小寶大可不理,讓這鄉農跟他對賭,誰輸誰贏,都不相幹。但這時天門上押的是趙齊賢,這一莊卻非推不可,既不知大牌疊在何處,骰子上作弊便無用處,說道:“兩人對賭,何必賭牌九?不如來擲骰子,誰的點子大,誰就贏了。”

矮胖子將一個圓頭搖得撥浪鼓般,說道:“老子就是愛賭牌九。”韋小寶道:“你不懂牌九,又賭什麽?”矮胖子大怒,一把抓住他胸口,提了起來,一陣搖晃,說道:“你奶奶的,你說我不懂牌九?”

韋小寶給他這麽一陣亂搖,全身骨骼格格作響,忽聽得身後有人叫道:“快放手,使不得!”正是胖頭陀的聲音。

那矮胖子右手將韋小寶高高舉在空中,奇道:“咦,你怎麽來了?為什麽使不得?”只聽陸高軒的聲音道:“這一位韋……韋大人,大有來頭,千萬得罪不得,快快放下。”矮胖子喜道:“他……他是韋……韋……他媽的韋小寶?哈哈,妙極,妙極了!我正要找他,哈哈,這一下可找到了。”說著轉身便向門外走去,右手仍舉著韋小寶。

胖頭陀和陸高軒雙雙攔住。陸高軒道:“瘦尊者,你既已知道這位韋大人來歷,怎麽仍如此無禮?快快放下。”矮胖子道:“就是教主親來,我也不放。除非拿解藥來。”胖頭陀急道:“快別胡鬧,你又沒服豹……那個丸藥,要解藥幹什麽?”矮胖子道:“哼,你懂得什麽?快讓開,別怪我跟你不客氣。”

韋小寶身在半空,聽著三人對答,心道:“原來這矮胖子就是胖頭陀的師兄瘦頭陀,難怪胖得這等稀奇,矮得如此滑稽。”那日在慈寧宮中,有個大肉球般的怪物躲在假太後被窩裏,光著身子抱了她逃出宮去。韋小寶後來詢問胖頭陀和陸高軒,知是胖頭陀的師兄瘦頭陀,只因那天他逃得太快,沒看清楚相貌,以致跟他賭了半天還認他不出。

轉念又想:“胖頭陀曾說,當年他跟師兄瘦頭陀二人,奉教主之命赴海外辦事,未能依期趕回,以致所服豹胎易筋丸的毒性發作,胖頭陀變得又高又瘦,瘦頭陀卻成了個矮胖子。現下他二人早已服了解藥,原來的身形也已變不回了,這矮胖子又要解藥來幹什麽?啊,是了,假太後老婊子身上的豹胎易筋丸毒性未解,這瘦頭陀跟她睡在一個被窩裏,自然是老相好了。”大聲道:“你要豹胎易筋丸解藥,還不快快將我放下?”

瘦頭陀一聽到“豹胎易筋丸”五字,全身肥肉登時一陣發顫,右臂一曲,放下韋小寶,伸出左手,叫道:“快拿來。”韋小寶道:“你對我如此無禮,哼!哼!你剛才說什麽話?”瘦頭陀突然一縱而前,左手按住了韋小寶後心,喝道:“快給解藥。”他肥手所按之處,正是“大椎穴”,只須掌力一吐,韋小寶心脈立時震斷。

胖頭陀和陸高軒同時叫道:“使不得!”叫聲未歇,瘦頭陀身上已同時多了三只手掌。老叫化的手掌按住了他頭頂“百會穴”,李西華的手掌按在他後腦的“玉枕穴”,那鄉農的手掌卻按在他臉上,食中二指分別按在他眼皮之上。百會、玉枕二穴都是人身要穴,而那鄉農的兩根手指更是稍一用力,便挖出了他一對眼珠。那瘦頭陀實在太矮了,比韋小寶還矮了半個頭,以致三人同時出手,都招呼在他那圓圓的腦袋之上,連胸背要穴都按不到。

胖頭陀和陸高軒見三人這一伸手,便知均是武學高手,三人倘若同時發勁,只怕立時便將瘦頭陀一個肥頭擠得稀爛,齊聲又叫:“使不得!”

老叫化道:“矮胖子,快放開了手。”瘦頭陀道:“他給解藥,我便放。”老叫化道:“你不放開,我要發力了!”瘦頭陀道:“反正是死,那就同歸於盡……”突然之間,胖頭陀的右掌已搭在老叫化脅下,陸高軒一掌按住李西華後頸。胖陸二人站得甚近,身上穿的是驍騎營軍士服色,老叫化和李西華雖從他二人語氣之中知和瘦頭陀相識,沒料到這二人竟武功高強之至,一招之間,便已受制。胖陸二人同時說道:“大家都放手吧。”

那鄉農突從瘦頭陀臉上撤開手掌,雙手分別按在胖陸二人後心,說道:“還是你們二位先放手。”李西華笑道:“哈哈,真好笑,有趣,有趣!”一撤手掌,快如閃電般一縮一吐,已按上了那鄉農的頭頂。

這一來,韋小寶、瘦頭陀、李西華、陸高軒、胖頭陀、鄉農、老叫化七人連環受制,每人身上的要害都處於旁人掌底。霎時之間七人便如泥塑木雕一般,誰都不敢稍動,其中只韋小寶是制於人而不能制人。

韋小寶叫道:“張康年!”這時賭場之中,除了縮在屋角的幾名夥計,只張康年一人閑著,他應道:“喳!”刷的一聲,拔了腰刀。瘦頭陀叫道:“狗侍衛,你有種就過來。”張康年舉起腰刀,生怕這矮胖子傷了韋小寶,竟不敢走近一步。

韋小寶身在垓心,只覺生平遭遇之奇,少有逾此,大叫:“有趣,有趣!矮胖子,你殺了我不打緊,你自己死了也不打緊,可是這豹胎易筋丸的解藥,你就一輩子拿不到了。你那老姘頭老婊子,全身一塊塊肉都要爛得掉下來,先爛成個禿頭,然後……”瘦頭陀喝道:“不許再說!”韋小寶笑道:“臉上再爛出一個個窟窿……”

正說到這裏,廳口有人說道:“在這裏!”又有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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