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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愛河縱涸須千劫 苦海難量為一慈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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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隆低聲道:“皇上和太後到五臺山來進香,現下是在靈境寺中。”韋小寶驚喜交集,道:“皇上到五臺山來了?那好極了!好極了!”心想:“那老婊子也來幹什麽?老皇爺恨不得殺了她。”

不多時又到了一批驍騎營的軍官士兵,也都扮作了香客。韋小寶問道:“這次從北京到五臺山來的,共有多少香客?”多隆低聲道:“除了咱們禦前侍衛之外,驍騎營、前鋒營、護軍營也都隨駕來此。”韋小寶道:“那怕不有三四萬官兵?”多隆道:“一共是三萬四千多人。”韋小寶道:“護駕諸營的總管是誰?”多隆道:“是康親王。”

韋小寶笑道:“那也是老朋友了。”向趙齊賢招招手,等他走近,說道:“趙大哥,請你去稟報康親王,我要調動人馬,辦一件大事,事情緊急,來不及向他請示了。”趙齊賢應命而去。

跟著驍騎營正黃旗都統察爾珠也到了。韋小寶道:“多老哥、都統大人,有數千青海喇嘛,定是得知皇上進香的訊息,刻下團團圍住了清涼寺,造反作亂。你們兩位立即去把這幹反賊拿下,這可是一件大大的功勞。”兩人大喜,齊向韋小寶道謝,說道:“韋大人送功勞給我們,真是何以克當。”韋小寶道:“大家忠心為皇上辦事,分什麽彼此?這叫做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兩人當即傳下令去,把守四周山道,點齊猛將精兵,向山上殺去。

韋小寶大聲叫道:“聖上仁慈英明,有好生之德,你們只須擒拿反賊,千萬不可殺傷人命。因為聖上是鳥生魚湯,不是差勁的皇帝。”一眾侍衛、親兵齊聲答應。“堯舜禹湯”四字,康熙雖曾簡略解說過,韋小寶卻也難以明白,總之知道“鳥生魚湯”這碗湯是大大的好湯,不是差勁的湯,凡是皇帝,聽了無不歡喜。他這幾句話,卻是叫給老皇帝聽的,心想今日老小皇帝父子相會,多拍老皇帝馬屁,比之拍小皇帝馬屁更為靈驗有效。

他轉身走到行癡跟前,說道:“三位大師,咱們身上衣服不倫不類,且到前面金閣寺去換過衣衫,找個清靜的所在休息,免得這些閑人打擾了三位清修。”行癡等點頭稱是。

一行人又行數裏,來到金閣寺。韋小寶一進寺門,便取出一千兩銀票,交給住持,說道:“暫借寶剎休息,一切不可多問。問一句話,扣十兩銀子。一句不問,這一千兩銀子都是香金。如問了一百零一句,你倒找我十兩,不折不扣,童叟無欺。”

那住持乍得巨金,又驚又喜,當即諾諾連聲,問道:“師兄要……”話到口邊,突然一怔,忙改口道:“……要喝杯茶了。”匆匆入內端茶。他本來想問“師兄要不要喝杯茶?”總算尚有急智,臨時改口,省下了十兩銀子。

韋小寶出寺暗傳號令,命百餘名禦前侍衛在金閣寺四周守衛,又差兩名侍衛去奏報皇上:“奴才韋小寶職責重大,不敢擅離,在金閣寺候駕。”

一名侍衛道:“啟稟韋副總管:咱們做臣子的,該當前去叩見皇上才是,不能等皇上過來見你。”韋小寶雙手一攤,笑道:“沒法子,這一次只好壞一壞規矩了。”兩名侍衛答應了,轉過身來,都伸了伸舌頭,心道:“好大的膽子,連性命也不要了。”當即奔去奏報。

眾僧換過衣衫,坐下休息,只聽得山上殺聲大震,侍衛親兵已在圍捕喇嘛。擾攘良久,聲音漸歇。又過了半個多時辰,突然萬籟俱寂,但聞數十人的腳步聲自遠而近,來到寺外而止。跟著靴聲橐橐,一群人走進寺來。

韋小寶心想:“小皇帝到了。”拔出匕首,執在手中,守在行癡的禪房之外,臉上自是擺出一副忠心護主、萬死不辭的模樣,單以外表而論,行顛的忠義勇烈,那可遠遠不如了。

腳步聲自外而內,十餘名身穿便裝的侍衛快步過來,手提燈籠,站在兩旁。一名侍衛低聲喝道:“快收起刀子。”韋小寶退了幾步,以背靠門,橫劍當胸,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入”之概,喝道:“禪房裏眾位大師正在休息,誰都不可過來啰唣。”只見一位身穿藍袍的少年走了過來,正是康熙。

韋小寶這才還劍入鞘,搶上叩頭,低聲道:“皇上大喜。老……老法師在裏面。”

康熙顫聲道:“你給我……給我通報。”轉身揮手道:“你們都出去!”

待眾侍衛退出後,韋小寶在禪房門上輕擊兩下,說道:“晦明求見。”過了好一會,內無應聲。康熙忍不住搶上一步,在門上敲了兩下。韋小寶搖搖手,示意不可說話,康熙將已到口邊的“父皇”一聲叫喚強行忍住。

又過良久,只聽得行顛說道:“方丈大師,我師兄精神困倦,恕不相見。他身入空門,塵緣已了,請你轉告外人,不可妨他清修。”韋小寶道:“是,是,請你開門,只見一面便是。”行顛道:“我師兄之意,此處是金閣寺,大家是客,不奉方丈法旨,還盼莫怪。”

韋小寶轉頭向康熙瞧去,見他神色淒慘,心想:“你說我在這裏不是方丈,不能叫你開門,那麽我去要本寺方丈來叫門,也容易得緊。”正想轉身去叫方丈,康熙已自忍耐不住,突然放聲大哭。

韋小寶心想:“若要本寺方丈來叫開門,倒有逼迫老皇爺之意,倒還是軟求的好。”雙手在胸口猛捶數下,跟著也大哭起來,一面幹號,一面叫道:“我在這世上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孤苦伶仃的,沒人疼我。做人還有什麽樂趣?不如一頭撞死了幹凈。”假哭是他自幼熟習的拿手本事,叫得幾聲,眼淚便傾瀉而出,哭得悲切異常。

康熙聽得他大哭,初時不禁一愕,跟著又哭了起來。

只聽得“呀”的一聲,禪房門開了。行顛站在門口,說道:“請小施主進來。”

康熙悲喜交集,直沖進房,抱住行癡雙腳,放聲大哭。

行癡輕輕撫摸他頭,說道:“癡兒,癡兒。”眼淚也滾滾而下。

玉林和行顛低頭走出禪房,反手帶上了門,對站在門外的韋小寶瞧也不瞧,徑行出外。行顛覺得太過無禮,心中又對他感激,走了十幾步後,回頭叫了聲:“方丈。”

韋小寶正在凝神傾聽禪房內行癡和康熙父子二人有何說話,對行顛也沒理會,只聽得康熙哭著叫道:“父皇,這可想死孩兒了。”行癡輕聲說了幾句,隔著房門便聽不清楚。其後康熙止了哭聲,兩人說話都是極輕,韋小寶一句也聽不見。他雖然好奇,卻也不敢將房門推開一線,側耳去聽,只得站在門外等候。

過了好一會,隱約聽到康熙提到“端敬皇後”四字,韋小寶心道:“上次老皇爺叫我轉告小皇帝,不可難為了老婊子,我捺下了這句話沒說。這次老婊子也上五臺山來,不知老皇爺現下是否回心轉意?”

再過一會,聽得行癡說道:“今日你我一會,已是非分,誤我修為不小。此後可不能再來了。”康熙沒做聲。行癡又道:“你派人侍奉我,雖是你一番孝心,可是出家人歷練魔劫,乃應有之義,侍奉我太過周到,也是不宜……”兩人又說了一會,只聽行癡道:“你這就去吧,好好保重身子,愛惜百姓,便是向我盡孝了。”康熙似乎戀戀不舍,不肯便走。

終於聽得腳步聲響,走向門邊,韋小寶忙退後幾步,眼望庭中。

呀的一聲,房門打開,行癡攜著康熙的手走出門外。父子兩人對望片刻,康熙牢牢握住父親的手。行癡道:“你很好,比我好得多。我很放心。你也放心!”輕輕掙脫了他手,退入房內,關上了門。又過片刻,喀的一響,已上了閂。

康熙撲在門上,嗚咽不止。韋小寶站在旁邊,陪著他流淚。康熙哭了一會,料想父親再不會開門,卻也不肯就此便去,拉了韋小寶的手,和他並肩坐在庭前階石之上,取出手帕,拭了眼淚,擡頭望著滿天繁星,出了一會神,說道:“小桂子,父皇說你很好,不過不要你服侍了。父皇說臣子們護持得太周到,倒令他老人家不像是出家人了。”說到“出家人”三字,眼淚又流了下來。

韋小寶聽說老皇爺不再要他服侍,開心之極,臉上卻不敢露出絲毫喜色,但也不敢顯得太過“忠”字當頭,奮不顧身,以免又生後患,說道:“想害老皇爺的人很多,皇上總得想個法子,暗中妥為保護才是。”

康熙道:“那是一定要的。那些惡喇嘛,哼,他奶奶的,到底有什麽陰謀詭計?”他本來只會說一句“他媽的”,數月不見,卻多了一句“他奶奶的”。韋小寶道:“師父,你又多了一句罵人的話。”康熙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道:“是我妹子從侍衛們那裏學來的。她和太後都跟著上了山……”臉色一沈,道:“父皇不想見她們。”韋小寶點了點頭。

康熙道:“那些喇嘛自然是想劫持父皇,企圖挾制於我,叫我事事聽他們的話。哼,哪有這麽容易?小桂子,你很好,這一次救了父皇,功勞不小。”

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早就料到了,派奴才到這裏做和尚,本來就是為了做這件事。奴才也沒什麽功勞,皇上不論差誰來辦,誰都能辦的。”

康熙道:“那也不然。父皇說你能體會他的意思,不傷一人而得脫危難。”韋小寶道:“奴才見老皇爺要點火***,說什麽舍身消業,可真把我嚇得魂靈出竅,屁滾尿流。”康熙驚道:“什麽點火***?舍身消業?”韋小寶加油添醋地說了經過,只把康熙聽得出了一身冷汗。韋小寶道:“只是奴才情急之下,將老皇爺淋了一身冷水,那可大大的不敬了。”康熙道:“你是護主心切,很好,很好。若非如此,便有危險!”

他沈默半晌,回頭向禪房門看了一眼,說道:“老皇帝吩咐我愛惜百姓,永不加賦。這句話你先前也傳過給我了,這一次老皇爺又親口叮囑,我自是永不敢忘。”

韋小寶問道:“永不加賦是什麽東西?”康熙微微一笑,道:“賦就是賦稅。明朝那些皇帝窮奢極欲,用兵打仗,錢不夠了,就下旨命老百姓多繳賦稅。明朝的官兒又貪汙得厲害,皇帝要加賦一千萬兩,大小官兒至少也要多刮二千萬兩。百姓本已窮得很了,朝廷今年加賦,明年加稅,百姓哪裏還有飯吃?田裏收成的谷子麥子,都讓做官的拿了去,老百姓眼看全家要餓死,只好起來造反。這叫做官逼民反。”

韋小寶點頭道:“我明白了,原來明朝百姓造反,倒是做皇帝、做官的不好。”康熙道:“可不是嗎?明朝崇禎年間,普天下百姓都沒飯吃,所以東也反、西也反。殺平了河南的,陜西又反;鎮壓了山西的,四川又反。這些窮人東流西竄,也不過是為活命。明朝亡在這些窮人手裏,他們漢人說是流寇作亂。其實什麽亂民流寇,都是給朝廷逼出來的。”韋小寶道:“原來如此。老皇爺要皇上永不加賦,天下就沒有流寇了。皇上鳥生魚湯,鐵桶似的江山,萬歲萬歲萬萬歲。”

康熙道:“堯舜禹湯,談何容易?不過我們滿洲人來做中國皇帝,總得要強過明朝那些無道昏君,才對得起天下百姓。”

韋小寶心想:“天地會、沐王府的人,說到滿清韃子占我漢人江山,沒一個不恨得牙癢癢的。小皇帝卻說明朝的皇帝不好,倒還是他韃子皇帝好。那也不稀奇,一個人自稱自讚,總是有的。”

康熙又道:“父皇跟我說,這幾年來他靜修參禪,想到我們滿洲人昔年的所作所為,常常慚愧得汗流浹背。明朝崇禎是給流寇李自成逼死的,吳三桂來向我們大清借兵,打敗了李自成,給明朝皇帝報了大仇。可是漢人百姓非但不感激大清,反而拿咱們看作仇人,你說是什麽緣故?”韋小寶道:“想是他們糊塗。本來天下糊塗人多,聰明人少,又或者是他們忘恩負義。”康熙道:“那倒不然。漢人說我們是胡虜,是外族人,占了他們花花江山。清兵入關之後,到處殺人放火,害死了無數百姓,那也令得他們恨咱們滿洲人入骨。殺人搶劫,原本是不對的。”

韋小寶本是漢人,康熙賜他做了正黃旗滿洲人,跟他說起來,便“咱們、咱們”的,當他便是滿洲人一般。其實說到國家大事,韋小寶什麽都不懂。只是康熙甫與父親相會,心中激動,想到父皇的諄諄叮囑,便跟這小親信講論起來。

韋小寶道:“奴才在揚州之時,也聽人說過從前清兵殺人的慘事。”

康熙嘆了口氣,道:“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殺人不計其數,那是我們大清所做下的大大惡事。我要下旨免了揚州和嘉定的三年錢糧。”

韋小寶心想:“揚州人三年不用交錢糧,大家口袋裏有錢,麗春院的生意,可要大大興旺了。怎生想個法子,叫小皇帝派我去揚州辦事?我叫媽媽不用做婊子了,自己開他三家妓院,老子做老板,再來做莊,大賭十日,也來個‘揚州十日’。然後帶了大批銀兩,去嘉定大賭他媽的三次,叫做‘嘉定三賭’。”又想:“老皇爺和皇上都說嘉定三賭殺人太多,是件大慘事,為什麽賭三次錢,便殺不少人?不知嘉定在什麽地方。這地方的人賭錢本事厲害,倒須小心在意。”

康熙問道:“小桂子,你說好不好?”韋小寶忙道:“好,好極了,這樣一來,大家有飯吃,有錢……誰也不會造反了。”話到口邊,硬生生把“有錢賭”的“賭”字縮住了。

康熙道:“雖然大家有飯吃,有錢使,卻也未必沒人造反。你出京之時,叫侍衛們送了一個人來,說是王屋山的逆賊,我已親自問過了他幾次。”

韋小寶心中一驚,忙站起身來,說道:“皇上吩咐奴才不可多管閑事,以後再也不敢了。”康熙道:“你坐下,這件事辦得很好,那也不是閑事,今後還得大大地多管。”韋小寶道:“是,是。”心下莫名其妙。

康熙低聲道:“我命侍衛傳旨申斥你,乃掩人耳目,別讓反賊有了防備。”

韋小寶大喜,縱身一跳,這才坐下,低聲道:“奴才明白了,原來皇上怕吳三桂這反賊驚覺。”康熙道:“吳三桂是否想造反,現下還拿不定,不過他早有不臣之心,欺我年幼,不把我放在眼裏。”韋小寶道:“皇上使點兒小小手段出來,叫他知道厲害。吳三桂他奶奶的,有什麽了不起?皇上伸個小指頭兒,就殺他個橫掃千軍,高山流水。”

康熙微笑道:“這兩句成語用得不好,該說伸個小指頭兒,就橫掃千軍,殺他個落花流水。”韋小寶道:“是,是,是。奴才做了好幾個月和尚,學問半點也沒長進,以後常常服侍皇上,用起成語來就橫掃千軍,讓人家聽個落花流水。”

康熙忍不住哈哈一笑,郁抑稍減,低聲道:“吳三桂這廝善能用兵,手下猛將精兵著實不少,倘若真的造反,和福建耿精忠、廣東尚可喜三藩連兵,倒也棘手得很。咱們只能慢慢來,須得謀定而後動,一動手就得叫他奶奶的吳三桂落花流水,屁滾尿流。”

康熙勤奮好學,每日躬親政務之餘,由翰林學士侍講、侍讀經書詩文,詩雲子曰讀得多了,偶然說幾句“他奶奶的”、“屁滾尿流”,倒也頗有調劑之樂。他今日見到父親,本是又喜又悲,但親近不到半個時辰,便給摒諸門外,不知今後是否再能相見,深感淒傷,幸得韋小寶出言有趣,稍解愁懷,又談到了除逆定亂的大事,更激發了胸中雄心。

他站起身來,在庭中取了四塊石頭,排列在地,說道:“漢軍四王,東邊的、南邊的、西邊的,要分了開來,不能讓他們聯在一起。定南王孔有德這家夥幸好死了,只留下一個女兒,倒容易對付。”說著輕輕一腳,踢開一塊石頭,說道:“耿精忠有勇無謀,不足為慮,只須不讓他和臺灣鄭氏聯盟便是。”一腳又踢開一塊石頭,說道:“尚可喜父子不和,兩個兒子又勢成水火,自相傾軋,料他無能為力。”將第三塊石頭也踢開了,只留下一塊最大的石頭,對住了怔怔出神。

韋小寶問道:“皇上,這是吳三桂?”康熙點點頭。韋小寶罵道:“這奸賊,自己老不死,卻累得我萬歲爺為你大傷腦筋。皇上,你在他身上拉一泡尿。”

康熙哈哈大笑,童心大起,當真拉開褲子,便在那石頭上撒尿,笑道:“你也來。”韋小寶大笑,也在石頭上撒尿,笑道:“這一回書,叫做‘萬歲爺高山流水,小桂子……小桂子……’”心想“橫掃千軍”這四字用在這裏不妥,突然想到說書先生說三國故事,有一回書叫做“關雲長水淹七軍”,便道:“小桂子水淹七軍。”

康熙更加好笑,縛好褲子,笑道:“哪一日咱們捉到這臭賊,當真在他身上撒尿。”

康熙坐回階石,只聽得廟外腳步聲甚響,雖無人喧嘩,顯是已有不少人聚集在外,韋小寶道:“看來他們已把那些惡喇嘛都捉了來。皇上真是洪福齊天,湊巧之極,剛好這時候趕到,把這些惡喇嘛一網打盡。”

康熙道:“那倒不是湊巧,我得到你的密報,派人查察,得訊之後,急速趕來,卻已慢了一步,讓這些惡喇嘛驚動了聖駕。若不是你機靈,我可終身遺恨無窮,罪不可逭了。”韋小寶奇道:“奴才沒給您什麽密報啊。”

康熙道:“我派侍衛到少林寺傳旨,他們說見到了一個蒙古王子,幾個喇嘛,又有幾名武官。是不是?”韋小寶道:“是啊。”康熙道:“你吩咐他們暗中查察,這幾人辦事倒也得力,一查之下,便查到那蒙古王子叫做葛爾丹。那武官名叫馬寶,是吳三桂那廝手下的總兵。他們和喇嘛混在一起。”

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原來如此!奴才見他們鬼鬼祟祟,不是好人,倒不知竟是吳三桂的部下。”其實那些人的姓名來歷,他早已得知,要趙齊賢等查察,意在追尋那綠衣女郎,順便誣陷吳三桂,想不到竟會引得小皇帝趕上五臺山來。

康熙道:“我大清向來信奉喇嘛教,西藏活佛教下那些喇嘛深明佛法,良善恭順,我起初也沒在意。後來侍衛張康年跟蹤青海喇嘛,聽到他們大集人手,要到五臺山來捉拿一位重要人物。他不知事情重大,又跟了好幾天,這才回京奏知。我一聽之下,知道情形不對,豈有不急的?當即火速啟程,只是皇帝出京,啰裏啰唆的儀註一大套,我雖下旨一切從簡,還是遲到了一天。”

韋小寶道:“吳三桂這反賊如此大膽,竟敢派遣數千喇嘛,前來得罪老皇爺,那……那不是公然造反麽?”康熙噓了一聲,道:“小聲!我只知他手下總兵和這些喇嘛結伴同行。他是否就此造反,現下還不能確知。”韋小寶道:“一定反,一定反!如果他是好人,怎會差遣手下大將,去和這些惡喇嘛陰謀暗害老皇爺?”

康熙道:“他自然不是好人。”心下沈吟,緩緩地道:“不過我年紀還小,行軍打仗還不是他對手,最好咱們再等幾年,等我再長大些,等他又老了些。那時再動手,就可操必勝。小桂子,你不必性急,多過一天,對咱們就多一分好處,對他便多一分壞處。”

韋小寶急道:“倘若他老得死了,豈不便宜了他?”康熙微笑道:“那是他的運氣。”頓了一頓,說道:“父皇剛才叮囑我,能不用兵打仗,那是最好,一打上仗,不論勝敗,兵卒死傷,那不用說了,天下百姓便不知要受多少苦楚。因此吳三桂如趁早死了,等不到我去動手,雖然不大好玩……”他微微一頓,韋小寶接口道:“簡直大大的不好玩。”康熙一笑,道:“對於百姓兵卒,卻是一件大好事。小桂子,你想玩,幾時我帶你去遼東打黑熊,打老虎。”韋小寶大喜,叫道:“妙極,妙極!”

康熙望著禪房門,輕輕地道:“我六歲那年,父皇就曾帶我去遼東打圍,現今……”慢慢地走到門邊,手撫木門,泫然欲涕。過了一會,跪倒在地,拜了幾拜,低聲道:“父皇保重,孩兒去了。”韋小寶跟著跪拜。

康熙走到大雄寶殿,康親王傑書帶著驍騎營都統察爾珠、禦前侍衛總管多隆,以及索額圖等隨駕大臣、前鋒營都統、護軍營都統等都候在殿中,見皇帝出來,跪下參見。群臣站起後,偷眼見小皇帝眼圈甚紅,顯是大哭過一場,均感詫異。皇帝年紀雖小,但識見卓越,處事明斷,朝中大臣都對他敬畏日增,不敢稍存輕他年幼之意。小皇帝居然會哭,倒是一件奇事。又見韋小寶臉上也有淚痕,均想:“定是韋小寶這小家夥逗得皇上哭了,兩個少年,不知搞些什麽玩意兒。”順治在五臺山出家,康熙瞞得極緊,縱是至親的妹子建寧公主也不讓知道,群臣自然更加不知。

康親王上前奏道:“啟奏皇上:查得有數千名青海喇嘛,在清涼寺外啰唣爭鬧,不知何故,現下俱已擒獲在此,候旨發落。”康熙點點頭,道:“把為首的帶上來。”

察爾珠押上三名老喇嘛,都帶了足鐐手銬。三名喇嘛不知康熙是當今皇帝,神態倔強,嘰裏咕嚕地說個不休。康熙突然嘰裏咕嚕地也說了起來,群臣都吃了一驚,誰都不知皇上居然會說藏語。其實這些喇嘛是青海喇嘛,傳自蒙古,並非來自西藏,康熙和他們說的是蒙古話。說了一會,三名喇嘛俯首不語,似乎已經屈服。康熙道:“帶他們到旁邊房裏去,朕要密審。”多隆道:“是。”將三人拉入殿旁一間經房。

康熙向韋小寶招招手,兩人走入經房。韋小寶反手帶上了房門,拔出匕首,一刀砍下兩塊桌角,再在三名喇嘛眼睛、喉頭、鼻孔、耳朵各處不住比劃。康熙用蒙古話大聲問了幾句,一名最老的喇嘛神態恭順,一一回答。兩人一問一答,說了良久。韋小寶一聽康熙聲音大了起來,稍有怒色,便出匕首威嚇,若見康熙神色溫和,他就笑嘻嘻地站在一旁,向喇嘛點頭鼓勵。

康熙盤問了大半個時辰,才命侍衛將三名喇嘛帶出,叫韋小寶關上了門,沈吟道:“這可奇了。”韋小寶不敢打斷他思路,站在一旁不語。

康熙又想了一會,問道:“小桂子,父皇在這裏出家,這事有幾人知道?”韋小寶道:“除了皇上和奴才之外,知道這事的有老皇爺的師父玉林大師,他師弟行顛大師。本來有個太監海大富,他已經死了。清涼寺原來的住持澄光大師多半並不知情,只知老皇爺是一位大有來頭的人物。除此之外,只有老……老……那個太後了。”

康熙點頭道:“不錯,知道此事的,世上連父皇自己在內,再加我和你,也不過六人。可是我剛才盤問那青海喇嘛,他說是奉了塔爾寺活佛之命,到清涼寺來接一位和尚去青海。我細細盤問,清涼寺中那位和尚是何等人物,活佛接他去幹什麽,反反覆覆地問來問去,他確是不知。他最後說,好像這位大和尚懂得密宗的許多陀羅尼咒語,活佛要他去傳授密咒,好光大佛法。這自然是胡說八道,不過瞧他樣子,也不是說謊,多半人家這麽騙他,他就信以為真。西藏現下已歸我大清管束,達賴和班禪兩位活佛對我都很忠順,西藏僧俗都虔信佛法,就是五臺山上的喇嘛,也一向良善奉佛,青廟黃廟歷來相處和睦。不過喇嘛教派別眾多,雖大多是好的,但有幾個教派妖邪不正。這次活佛派人想來劫持老皇爺,定是受了邪派喇嘛的蠱惑,或許活佛自己根本不知,是他手下大喇嘛下的命令。”

韋小寶道:“是,青海活佛又不想占我大清江山,他是否知道老皇爺的身份,現下難以明白。但那個挑撥活佛,前來冒犯老皇爺的人,恐怕……恐怕多半知道內情,想劫持了老皇爺,跟皇上講斤頭,占點便宜。”康熙點了點頭。韋小寶突然害怕起來,說道:“皇上,奴才可的的確確守口如……如什麽的,知道事關重大,連做夢也沒洩漏過半句。”康熙道:“你不會說,我是信得過的。玉林和行顛兩位自然也不會說。少林寺晦聰方丈和澄光大師就算猜到了一些,他們是有德高僧,決不會向人吐露,算來算去,只有那……那老……老賤人了。”韋小寶道:“對!對!一定是這老……老……”

康熙沈吟道:“她在慈寧宮中,暗藏假扮宮女的男人,那是我親眼所見。她當然擔心事情敗露。她殺害端敬皇後,父皇恨之入骨,父皇雖出了家,還是派遣海大富回宮去查察此事。你知道其中詳情,又在我身邊。哼,這老賤人又怎睡得著覺?她非下手害了父皇不可。只有謀害了父皇,謀害了我,再殺了你,她才得平安。”

韋小寶心想:“老婊子和神龍教早有勾結,她既知老皇爺沒死,一定去稟報了洪教主。看來這些青海喇嘛來到五臺山,還和洪教主有關。”只是自己做了神龍教的白龍使,這事可不能跟皇上提及。康熙見他臉色有異,問道:“怎麽?”韋小寶忙道:“奴才心想,皇上的推想半點不錯,一定是這老……太後說出去的。除她之外,不能更有旁人。”

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齒地道:“這賤人害死我親生母後,又害得父皇出了家,令我成為無父無母之人。我不將這賤人千刀萬剮,難消心頭之恨。可是父皇偏偏要我不可跟她為難,這卻如何是好?”

韋小寶心想:“老皇爺不許你殺老婊子,可沒不許我殺。就算他不許我殺,老子是他方丈,只能我向他下令,不必聽他號令。不過這件事說穿就不靈了。”說道:“皇上不必煩心。這太後作惡多端,終究不會有好下場。皇上你睜開龍目,張開龍耳,等著就是了。”

康熙何等聰明,已明其意,向他凝視半晌,點一點頭,道:“不錯,這賤人作惡多端,終究不會有好下場。”他在經房中踱來踱去,說道:“眼前之計,須得不讓眾喇嘛再來冒犯父皇。最好咱們派一個靠得住的人去做西藏活佛。連青海的喇嘛都歸他管,那時自然更無後患。只不過西藏活佛是投胎轉世的,皇帝派去的只怕不行,怎生想個法子……”

韋小寶聽到這裏,只嚇得魂飛魄散,心道:“我今日假扮小喇嘛,別弄假成了真。皇上金口一出,那就難以挽回,可得搶在頭裏。”忙道:“皇上,這西藏活佛,奴才是萬萬不做的。”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你倒機靈。其實做西藏活佛有什麽不好?他管的地方比吳三桂的雲南還大,做活佛就是西藏王。”

韋小寶連連搖手,道:“我寧可在你身邊做侍衛,一做活佛,再也難以跟你在一起。西藏王也好,東藏王也好,就算是地藏王,我也不做。”這幾句倒不是假話。他和康熙相處日久,兩人年歲相若,言談投機,雖然一個是小皇帝,一個是小侍衛,已如好朋友一般,倘若遠遠分開,大家也真都不舍得。

康熙笑道:“地藏王菩薩的名字也亂說得的?”推開房門,走了出來,向察爾珠和多隆道:“你二人辦事得力,朕有賞賜。”察爾珠和多隆大喜,磕頭謝恩。康熙道:“朕崇信佛法,果然這幾年來上體天心,菩薩保祐,國家平安,萬民康樂。韋小寶在這裏做朕替身,代我出家為僧,大大有功。”韋小寶也磕頭謝恩。

康熙道:“現今韋小寶做朕替身為期已滿,隨我回京,輪到察爾珠出家兩年,不過不是做和尚,而是做五臺山大喇嘛。你挑選一千名驍騎營的得力軍官軍士,一起跟你做喇嘛,分駐山上十間大喇嘛寺。眾軍出家期間,餉銀加倍發給,另有恩賜。”察爾珠一怔,雖不大願意,也只得謝恩。

康熙道:“為善若欲人知,便非真善。此事吩咐眾人守口如瓶,不得洩漏,否則軍法從事,不假寬貸。多隆,你將五臺山的眾喇嘛都鎖拿回京,圈禁起來。派人去告知青海活佛,說道皇上請這些喇嘛去北京崇揚佛法,明宣教義。過得幾十年,待得佛法昌盛,便送他們回青海。”他說一句,察爾珠和多隆便應一句。

韋小寶心想:“這些喇嘛再過得幾十年,還有命回家麽?他們大膽冒犯老皇爺,皇上寬宏大量,不殺他們的頭,那是大大的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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