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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天生才士定多癖 君與此圖皆可傳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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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觀道:“又要師叔你老人家和凈濟他們四個出去,和兩位女施主動手,讓她們折斷手足。倘若折得厲害了,難以治愈,從此殘廢,豈不可惜?又如兩位女施主下手狠辣,竟把你們五位殺了,豈不危險?”韋小寶奇道:“為什麽又要我們五人去動手?”澄觀道:“兩位女施主所學的招數,一定不止這些。師侄既不知她們另有什麽招數,自然不知拆解的法門。五位若不是送上去挨打試招,如何能夠查明?”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原來如此。那也有法子的,只要你去跟她們動手,就不會可惜、沒有危險了。”澄觀臉有難色,道:“出家人不生嗔怒,平白無端地去跟人家動手,那可大大不妥。”韋小寶道:“你只要嘻嘻哈哈地跟她們動手,就不生嗔怒了。咱二人這就出寺走走,倘若兩位女施主已然遠去,那再好也沒有了。這叫做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她們便另有什麽招數,咱們也不必理會了。”

澄觀道:“是極,是極!不過師侄從來不出寺門,一出去便存心生事,立意似乎不善。我佛當年在鹿野苑初轉法輪,傳的是四聖諦、八正道,這‘正意’是八正道的一道……”韋小寶打斷他話頭,說道:“咱們也不必去遠,只在寺旁隨意走走,最好是遇不著她們。”澄觀道:“正是,正是。師叔立心仁善,與人無爭無競,那便是‘正意’了,師侄當引為模楷。”

韋小寶暗暗好笑,攜著他手,從側門走出少林寺來。澄觀連寺畔的樹林也未去過,眼見一大片青松,不禁嘖嘖稱奇,讚道:“這許多松樹生在一起,大是奇觀。我們般若堂的庭院之中,只有兩棵……”

一言未畢,忽聽得身後一聲嬌叱:“小賊禿在這裏!”白光閃動,一把鋼刀向韋小寶砍將過來。澄觀道:“這是五虎斷門刀中的‘猛虎下山’。”伸手去抓使刀人的手腕,忽然想起,這一招是“拈花擒拿手”中的手法,未免太難,說道:“不行!”急忙縮手。

使刀的正是那藍衫女郎,她見澄觀縮手,柳葉刀疾翻,向他腰間橫掃。便在這時,綠衫女郎也已從松林中躥出,揮刀向韋小寶砍去。韋小寶急忙躲到澄觀身後,綠衫女郎這一刀便砍向澄觀左肩。澄觀道:“這是太極刀的招數,倒不易用簡便法子來化解……”一句話沒說完,二女雙刀揮舞,越砍越急。澄觀叫道:“師叔,不行,不行。兩位女施主出招太快,我可……我可來不及想。你……你快請兩位不必性急,慢慢地砍。”

藍衫女郎連使狠招,始終砍不著老和尚,幾次還險些給他將刀奪去,聽他大呼小叫,只道他有意譏諷,大怒之下,砍得更加急了。

韋小寶笑道:“餵,兩位姑娘,我師侄請你們不必性急,慢慢地發招。”

澄觀道:“正是,我腦子不大靈活,一時三刻之間,可想不出這許多破法。”

綠衫女郎恨極了韋小寶,幾刀砍不中澄觀,又揮刀向韋小寶砍來。澄觀伸手擋住,說道:“這位女施主,我師叔沒學過你這路刀法的破解之法,現下不忙便砍,等他學會之後,知道了抵擋之法,那時再砍不遲。唉,我這些法子委實不行。師叔,你現下且不忙便記,我這些法子都不管用,回頭咱們再慢慢琢磨。”他口中不停,雙手忽抓忽拿,忽點忽打,將二女纏得緊緊的,綠衫女郎要去殺韋小寶,卻哪裏能夠?

韋小寶眼見已無兇險,笑嘻嘻地倚樹觀戰,一雙眼不停在綠衫女郎臉上、身上、手上、腳上轉來轉去,飽餐秀色,美不勝收,樂也無窮。

綠衫女郎不見韋小寶,只道他已經逃走,回頭找尋,見他一雙眼正盯住了自己,臉上一紅,再也顧不得澄觀,轉身舉刀,向他奔去。哪知澄觀正出指向她脅下點來,這一指故意點得甚慢,她本可避開,但一分心要去殺人,脅下立時中指,一聲嚶嚀,摔倒在地。澄觀忙道:“哎喲,對不住。老僧這招‘笑指天南’,指力使得並不厲害,女施主只須用五虎斷門刀中的一招‘惡虎攔路’,斜刀一封,便可擋開了。這一招女施主雖未使過,但那位穿藍衫的女施主卻使過的,老僧心想女施主一定也會使,哪知道事情出乎意料之外……唉,得罪,得罪!”

藍衫女郎怒極,鋼刀橫砍直削,勢道淩厲,可是她武功和澄觀相差實在太遠,連他僧袍衣角也帶不上半點。澄觀嘴裏啰唆不休,心中只是記憶她的招數,他當場想不出簡易破法,只好記明了刀法招數,此後有暇,再一招招地細加參詳。

韋小寶走到綠衫女郎身前,讚道:“這樣美貌的小美人兒,普天下也只你一個了,嘖嘖嘖!真瞧得我魂飛天外。”伸出手去,在她臉上輕輕摸了一把。那女郎驚怒交迸,一口氣轉不過來,登時暈去。韋小寶一驚,不敢再肆意輕薄,站直身子,叫道:“澄觀師侄,你把這位女施主也點倒了,請她把各種招數慢慢說將出來,免傷和氣。”

澄觀遲疑道:“這個不大好吧?”韋小寶道:“現下這樣動手動腳,太不雅觀,還是請她口說,較為斯文大方。”澄觀喜道:“師叔說得是。動手動腳,不是‘正行’之道。”

藍衫女郎心知只要這老和尚全力施為,自己擋不住他一招半式,眼下師妹被擒,自己如也落入其手,沒人去報訊求救,當即向後躍開,叫道:“你們如傷了我師妹一根毛發,把你們少林寺燒成白地。”

澄觀一怔,道:“我們怎敢傷了這位女施主?不過要是她自己落下一根頭發,難道你也要放火燒寺?”藍衫女郎奔出幾步,回頭罵道:“老賊禿油嘴滑舌,小賊禿……”她本想說“淫邪好色”,但這四字不便出口,一頓足,躥入林中。

韋小寶眼見綠衫女郎橫臥於地,綠茵上一張白玉般的嬌臉,一雙白玉般的纖手,真似翡翠座上一尊白玉觀音的睡像一般,不由得看得癡了。

澄觀道:“女施主,你師姊走了。你也快快去吧,可別掉了一根頭發,你師姊來燒我們寺廟。”

韋小寶心想:“良機莫失。這小美人兒既落入我手,說什麽也不能放她走了。”合十說道:“我佛保佑,澄觀師侄,我佛要你光大少林武學,維護本派千餘年威名,你真是本派的第一大功臣。”澄觀奇道:“師叔何出此言?”韋小寶道:“咱們正在煩惱,不知兩位女施主更有什麽招數。幸蒙我佛垂憐,派遣這位女施主光臨本寺,讓她一一施展。”說著俯身將那女郎抱起,說道:“回去吧。”

澄觀愕然不解,只覺此事大大不對,但錯在何處,卻又說不上來,過了一會,才道:“師叔,我們請這女施主入寺,好像不合規矩。”韋小寶道:“什麽不合規矩?她進過少林寺沒有?方丈和戒律院首座都說沒什麽不對,自然是合規矩了,是不是?”他問一句,澄觀點一下頭,只覺他每一句話都無可辯駁。眼見小師叔脫下身上僧袍,罩在那女郎身上,抱了她從側門進寺,只得跟在後面,臉上一片迷惘,腦中一團混亂。

韋小寶心裏卻怦怦大跳,雖然這女郎自頭至足,都為僧袍罩住,沒絲毫顯露在外,但若給寺中僧侶見到,總不免起疑。他溫香軟玉,抱個滿懷,內心卻只有害怕,幸好般若堂是在後寺僻靜之處,他快步疾趨,沒撞到其他僧人。進堂之時,堂中執事僧見師叔祖駕到,首座隨在其後,都恭恭敬敬地讓在一邊。

進了澄觀的禪房,那女郎兀自未醒,韋小寶將她放上禪榻,滿手都是冷汗,雙掌在腿側一擦,籲了口長氣,笑道:“行啦!”

澄觀問道:“咱們請這位……這位女施主住在這裏?”韋小寶道:“是啊,她又不是第一次在本寺住。先前她傷了脖子,不是在東院住過嗎?”澄觀點頭道:“是。不過……不過那一次是為她治傷,性命攸關,不得不從權處置。”韋小寶道:“那容易得很。”從靴筒中拔出匕首,道:“只須狠狠割她一刀,讓她再有性命之憂,又可從權處置了。”說著走到她身前,作勢便要割落。

澄觀忙道:“不,不,那……那倒不必了。”韋小寶道:“好,我便聽你的。除非你不讓別人知曉,待她將各種招數演畢,咱們悄悄送了她出去,否則的話,我只好割傷她了。”澄觀道:“是,是。我不說便是。”只覺這位小師叔行事著實奇怪,但想他既是晦字輩的尊長,見識定然高超,聽他吩咐,決無岔差。

韋小寶道:“這女施主脾氣剛硬,她說定要搶了你般若堂的首座來做,我得好好勸她一勸。”澄觀道:“她一定要做,師侄讓了給她,也就是了。”

韋小寶一怔,沒料到這老和尚生性淡泊,全無競爭之心,說道:“她又不是本寺僧侶,搶了般若堂首座位子,咱們少林寺的臉面往哪裏擱去?你若存此心,便是對不起少林派。”說著臉色一沈,只把澄觀嚇得連聲稱是。韋小寶板起了臉道:“是了。你且出去,在外面等著,我要勸她了。”澄觀躬身答應,走出禪房,帶上了門。

韋小寶揭開蓋在那女郎頭上的僧袍,那女郎正欲張口呼叫,突見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指住了自己鼻子,登時張大了嘴,不敢叫出聲來。

韋小寶笑嘻嘻地道:“小姑娘,你只要乖乖地聽話,我不會傷你一根毫毛。否則的話,我只好割下你的鼻子,放了出寺。一個人少了個鼻子,只不過聞不到香氣臭氣,也沒什麽大不了,是不是?”那女郎驚怒交集,臉上更無半點血色。韋小寶道:“你聽不聽話?”那女郎怒極,低聲道:“你快殺了我。”

韋小寶嘆了口氣,說道:“你這般花容月貌,我怎舍得殺你?不過放你走吧,從此我日夜都會想著你,非為你害相思病而死不可,那也有傷上天好生之德。”

那女郎臉上一紅,隨即又轉為蒼白。韋小寶道:“只有一個法子。我割了你的鼻子,你相貌就不怎麽美啦。那我就不會害相思病了。”

那女郎閉上了眼,兩粒清澈的淚珠從長長的睫毛下滲了出來,韋小寶心中一軟,安慰道:“別哭,別哭!只要你乖乖地聽話,我寧可割了自己的鼻子,也不割你的鼻子。你叫什麽名字?”那女郎搖了搖頭,眼淚流得更加多了。韋小寶道:“原來你名叫搖頭貓,這名字可不大好聽哪。”那女郎睜開眼來,嗚咽道:“誰叫搖頭貓?你才是搖頭貓。”

韋小寶聽她答話,心中大樂,笑道:“好,我就是搖頭貓。那麽你叫什麽?”那女郎怒道:“不說!”韋小寶道:“你不肯說,只好給你起一個名字。叫做……叫做啞巴貓。”那女郎怒道:“胡說八道,我又不是啞巴。”

韋小寶坐在一疊高高堆起的少林武學典籍之上,架起了二郎腿,輕輕搖晃,見她雖滿臉怒色,但秀麗絕倫,動人心魄,笑道:“那麽你尊姓大名哪?”

那女郎道:“我說過不說,就是不說。”韋小寶道:“我有話跟你商量,沒名沒姓的,說起來有多別扭。你既不肯說,我只好給你取個名字了。嗯,取個什麽名字好呢?”那女郎連聲道:“不要,不要,不要!”韋小寶道:“有了,你叫做‘韋門搖氏’。”那女郎一怔,道:“古裏古怪的,我又不姓韋。”

韋小寶正色道:“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我韋小寶這一生一世,便是上刀山,下油鍋,千刀萬剮,滿門抄斬,大逆不道,十惡不赦,男盜女娼,絕子絕孫,天打雷劈,生入天牢,死下無間地獄,滿身生上一千零一個大疔瘡,我也非娶你做老婆不可。”

那女郎聽他一口氣地發下許多毒誓,只聽得呆了,忽然聽到最後一句話,不由得滿臉通紅,呸了一聲。

韋小寶道:“我姓韋,因此你已經命中註定,總之是姓韋的了。我不知你姓什麽,你不住搖頭,因此叫你‘韋門搖氏’。”

那女郎閉起了眼睛,怒道:“世上從來沒有像你這樣胡言亂語的和尚。你是出家人,娶什麽……娶什麽……也不怕菩薩降罰,死了入十八層地獄。”

韋小寶雙手合十,噗的一聲跪倒。那女郎聽到他跪地之聲,好奇心起,睜開眼來,只見他面向窗子,磕了幾個頭,說道:“我佛如來、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文殊菩薩、普賢菩薩、玉皇大帝、四大金剛、閻王判官、無常小鬼,大家請一起聽了。我韋小寶非娶這姑娘為妻不可。就算我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拔舌頭、鋸腦袋,萬劫不得超生,那也沒什麽。我是活著什麽也不理,死後什麽也不怕。這個老婆總之是娶定了。”

那女郎聽他說得斬釘截鐵,並無輕浮之態,不像是開玩笑,倒也害怕起來,求道:“別說了,別說了。”頓了一頓,恨恨地道:“你殺了我也好,天天打我也好,總之我是恨死了你,決計……決計不答允的。”

韋小寶站起身來,道:“你答允也好,不答允也好,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我今後八十年跟你耗上了。就算你變了一百歲的老太婆,我若不娶你到手,仍然死不瞑目。”

那女郎惱道:“你如此辱我,總有一天叫你死在我手裏。我要先殺了你,這才自殺。”韋小寶道:“你殺我是可以的,不過那是謀殺親夫。我如做不成你老公,不會就那麽死的。”說到這句話時,不由得聲音發顫。

那女郎見他咬牙切齒,額頭青筋暴起,心中害怕起來,又閉上了眼睛。

韋小寶向著她走近幾步,只覺全身發軟,手足顫動,忽然間只想向她跪下膜拜,虔誠哀求,再跨得一步,喉頭低低叫了一聲,似是受傷的野獸嘶嚎一般,又想就此扼死了她。

那女郎聽到怪聲,睜開眼來,見他眼露異光,尖聲叫了起來。

韋小寶一怔,退後幾步,頹然坐下,心想:“在皇宮之中,我曾叫方姑娘和小郡主做我大小老婆,那時嘻嘻哈哈,何等輕松自在?想摟抱便摟抱,要親嘴便親嘴。這小妞兒明明給老和尚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怎地我連摸一摸她的手也不敢?”眼見她美麗的纖手從僧袍下露了出來,只想去輕輕握上一握,可便沒這股勇氣,忍不住罵道:“辣塊媽媽!”

那女郎不懂,凝視著他。韋小寶臉一紅,道:“我罵自己膽小不中用,可不是罵你。”那女郎道:“你這般無法無天,還說膽小呢,你倘若膽小,可真要謝天謝地了。”

一聽此言,韋小寶豪氣頓生,站起身來,說道:“好,我要無法無天了。我要剝光你的衣衫,瞧瞧你不穿衣衫的美樣兒!”那女郎大驚,險些又暈了過去。

韋小寶走到她身前,見到她目光中充滿了怨毒之意,心道:“算了,算了,我韋小寶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向你投降,不敢動手。”柔聲道:“我生來怕老婆,放你走吧。”

那女郎驚懼甫減,怒氣又生,說道:“你……你在那鎮上,跟那些……那些壞女人胡說什麽?說我師姊和我……是……是你……什麽的,要捉你回去,你……你這惡人……”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那些壞女人懂得什麽?將來我娶你為妻之後,天下一千所堂子中的十萬個婊子,排隊站在我面前,韋小寶眼角兒也不瞟她們一瞟,從朝到晚,從晚到朝,一天十二個時辰,只瞧著我親親好老婆一個。”

那女郎急道:“你再叫我一聲老……老……什麽的,我永遠不跟你說話。”韋小寶大喜,忙道:“好,好,我不叫,我只心裏叫。”那女郎道:“心裏也不許叫。”韋小寶微笑道:“我心裏偷偷地叫,你也不會知道。”那女郎道:“哼,我怎會不知?瞧你臉上神氣古裏古怪,你心裏就在叫了。”

韋小寶道:“媽媽一生下我,我臉上的神氣就這樣古裏古怪了。多半因為我一出娘胎,就知道將來要娶你為妻。”那女郎閉上眼,不再理他。韋小寶道:“餵,我又沒叫你老婆,你怎不理我了?”那女郎道:“還說沒有?當面撒謊。你說娶我為……為什麽的,那就是了。”韋小寶笑道:“好,這個也不說。我只說將來做了你老公……”

那女郎怒極,用力閉住眼睛,此後任憑韋小寶如何東拉西扯,逗她說話,總是不答。

韋小寶無法可施,想說:“你再不睬我,我要香你面孔了。”可是這句話到了口邊,立即縮住,只覺如此脅迫這位天仙般的美女,實是褻瀆了她,嘆道:“我只求你一件事。你跟我說了姓名,我就放你出去。”那女郎道:“你騙人。”韋小寶道:“普天下我人人都騙,只不騙你一個。這叫做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馬難追。小妻子一言不發,活馬好追。”那女郎一怔,問道:“什麽死馬難追,活馬好追?”

韋小寶道:“這是我們少林派的話,總而言之,我不騙你就是。你想,我一心一意要讓你孫子叫我做爺爺,今天若騙了你,你兒子都不肯叫我爹爹,還說什麽孫子?”

那女郎先不懂他說什麽孫子爺爺的,一轉念間,明白他繞了彎子,又是在說那件事,輕輕說道:“我也不要你放,我受了你這般欺侮,早就不想活啦。你快一刀殺了我吧!”

韋小寶見到她頸中刀痕猶新,留著一條紅痕,好生歉疚,跪下地來,咚咚咚咚,向著她重重地磕了四個響頭,說道:“是我對姑娘不起!”左右開弓,在自己臉頰連打了十幾下,雙頰登時紅腫,說道:“姑娘別難過,韋小寶這混賬東西真正該打!”站起身來,過去開了房門,說道:“餵,老師侄,我要解開這位姑娘的穴道,該用什麽法子?”

澄觀一直站在禪房門口等候。他內力深厚,韋小寶和那女郎的對答,雖微聲細語,亦無不入耳,只覺這位師叔“勸說”女施主的言語,委實高深莫測,什麽老公、老婆、孫子、爺爺,似乎均與武功無關,小師叔的機鋒妙語太也深奧,自己佛法修為不夠,沒能領會。後來聽得小師叔跪下磕頭,自擊面頰,不由得更加感佩。禪宗傳法,弟子倘若不明師尊所傳的微言妙義,師父往往一棒打去,大喝一聲。以棒打人傳法,始於唐朝德山禪師;以大喝促人醒悟者,始於唐代道一禪師。“當頭棒喝”的成語由此而來。澄觀心想,當年高僧以棒打人而點化弟子,小師叔以掌擊已而點化這位女施主,舍己為人,慈悲心腸更勝前人,正自感佩讚嘆,聽得他問起解穴之法,忙道:“這位女施主受封的是‘大包穴’,屬足太陰脾經,師叔為她在腿上‘箕門’、‘血海’兩處穴道推宮過血,即可解開。”

韋小寶道:“‘箕門’、‘血海’兩穴卻在何處?”澄觀捋起衣衫,指給他看膝蓋內側穴道所在,讓他試拿無誤,又教了推宮過血之法,說道:“師叔未習內功,解穴較慢。但推拿得半個對辰,必可解開。”韋小寶點了點頭,關上房門,回到榻畔。

那女郎於兩人對答都聽見了,驚叫:“不要你解穴,不許你碰我身子!”

韋小寶尋思:“在她膝彎內側推拿半個時辰,的確不大對頭。我誠心給她解穴,但她一定說我有意輕薄。雖然老公輕薄老婆,天公地道,何況良機莫失,失機者斬。不過小妞兒性子剛,我一解開她穴道,只怕她當即一頭在墻上撞死,韋小寶就要絕子絕孫了。”回頭大聲問道:“男女授受不親,咱們出家人更須講究。若不推拿,又有什麽法子?”

澄觀道:“是。師叔持戒精嚴,師侄佩服之至。不觸對方身體而解穴,是有法子的。袖角輕輕一拂,或以一指禪功夫臨空一指……啊喲,不對,小師叔未習內功,這些法子都用不上,待師侄好好想想。”其實只須他自己走進房來,袖角輕輕一拂,或以一指禪功夫臨空一指,都可立時解開那女郎的穴道,但師叔既然問起,自當設法回答。可是身無內功之人,不用手指推拿而要解穴,那是何等為難?就算他想上一年半載,也未必想得出什麽法子。

韋小寶聽他良久不答,將房門推開一條縫,見他仰起了頭呆呆出神,只怕就此三個時辰不言不動,也不出奇,於是又帶上了門,回過身來,想起當日在皇宮中給沐劍屏解穴,從第一流的法子用到第九流的,在她身上拿捏打戳,毫無顧忌,她雖是郡主之尊,自己可一點也沒瞧在眼裏,但對眼前這無名女郎,卻為什麽這麽戰戰兢兢、敬若天神?

轉眼向那女郎瞧去,只見她秀眉緊蹙,神色愁苦,不由得憐惜之意大起,拿起了木魚的槌子,走到她身邊,說道:“韋小寶前世欠了你的債,今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你小姑娘一人。現下我向你投降,我給你解穴,可不是存心占你便宜。”說著揭開僧袍,將木魚槌子在她左腿膝彎內側輕輕戳了幾下。那女郎白了他一眼,緊閉小嘴。韋小寶又戳了幾下,問道:“覺得怎樣?”

那女郎道:“你……你就是會說流氓話,此外什麽也不會。”

澄觀內力深厚,輕輕一指,勁透穴道,韋小寶木魚槌所戳之處雖然部位對了,但力道不足,解不開受封的穴道。他聽那女郎出言諷刺,怒氣不可抑制,挺木魚槌重重戳了幾下。那女郎“啊”的一聲,韋小寶一驚,問道:“痛嗎?”那女郎怒道:“我……我……我……”

韋小寶又去戳她右腿膝彎,下手卻輕了,戳得數下,那女郎身子微微一顫。韋小寶喜道:“成了,少林派本來只有七十二門絕技,打從今天起,共有七十三門了。這一項新絕技是高僧晦明禪師手創,叫做……叫做‘木魚槌解穴神功’,嘿嘿……”

正自得意,突然腰眼間一痛,呆了一呆,那女郎翻身坐起,伸手搶過他匕首,一劍直插入他胸中。韋小寶叫道:“啊喲,謀殺親夫……”一跤坐倒。

那女郎搶過放在一旁的柳葉刀,拉開房門,疾往外躥去。澄觀伸手攔住,驚道:“女施主,你……殺……殺了我師叔……那……那……”那女郎左手柳葉刀交與右手,唰唰唰連劈三刀。澄觀袍袖拂出,那女郎雙腿酸麻,摔倒在地。

澄觀搶到韋小寶身邊,右手中指連彈,封了他傷口四周穴道,說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三根手指抓住匕首柄,輕輕提了出來,傷口中鮮血跟著滲出。澄觀見出血不多,忙解開他衣衫,見傷口約有半寸來深,口子也不甚大,又念了幾聲:“阿彌陀佛。”

韋小寶身穿護身寶衣,若不是匕首鋒利無匹,本來絲毫傷他不得,匕首雖透衣而過,卻已無甚力道,入肉甚淺。但他眼見胸口流血,傷處又甚疼痛,只道難以活命,喃喃地道:“謀殺親夫……咳咳,謀殺親……親……”

那女郎倒在地下,哭道:“是我殺了他,老和尚,你快快殺了我,給他……給他……抵命便了。”澄觀道:“咳,我師叔點化於你,女施主執迷不悟,也就罷了,這般行兇……殺人,未免太過。”韋小寶道:“我……我要死了,咳,謀殺親……”

澄觀一怔,飛奔出房,取了金創藥來,敷上他傷口,說道:“師叔,你大慈大悲,點化兇頑,你福報未盡,不會就此圓寂的。再說,你傷勢不重,不打緊的。”

韋小寶聽他說傷勢不重,精神大振,果覺傷口其實也不如何疼痛,說道:“俯耳過來,啊喲,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澄觀彎腰將耳朵湊到他嘴邊。韋小寶低聲道:“你解開她穴道,可不能讓她出房,等她全身武藝都施展完了,這才……這才……”澄觀問道:“這才如何?”韋小寶道:“那時候才……”心想:“就算到了那時候,也不能放她。”說道:“就……就照我吩咐……快……我要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澄觀聽他催得緊迫,雖然不明其意,還是回過身來,彈指解開那女郎被封的穴道。

那女郎眼見韋小寶對澄觀說話之時鬼鬼祟祟,心想這小惡僧詭計多端,臨死之時,定是安排了毒計來整治我,否則幹嗎反而放我?當即躍起,但穴道初解,血行未暢,雙腿麻軟,又即摔倒。澄觀呆呆地瞧著她,不住念佛。那女郎驚懼更甚,叫道:“快快一掌打死了我,折磨人的不是英雄好漢。”澄觀道:“小師叔說此刻不能放你,當然也不能害死你。”

那女郎大驚,臉上一紅,心想:“這小惡僧說過,他說什麽也要娶我為妻,否則死不瞑目,莫非……莫非他在斷氣之前,要……要娶我做……做什麽……什麽老婆?”側身拾起地下柳葉刀,猛力往自己額頭砍落。

澄觀袍袖拂出,卷住刀鋒,左手衣袖向她臉上拂去。那女郎但覺勁風刮面,只得松手撤刀,向後躍開,澄觀衣袖一彈,柳葉刀激射而上,噗的一聲,釘入屋頂梁上。

那女郎見他仰頭望刀,左足一點,便從他左側躥出。澄觀伸手攔阻。那女郎右手五指往他眼中抓去。澄觀翻手拿她右肘,說道:“‘雲煙過眼’,這是江南蔣家的武功。”那女郎飛腿踢他小腹。澄觀微微彎腰,這一腿便踢了個空,說道:“這一招‘空谷足音’,源出山西晉陽,乃沙陀人的武功。不過沙陀人一定另有名稱,老衲孤陋寡聞,遍查不知,女施主可知道這一招的原名麽?”

那女郎哪來理他,拳打足踢,指戳肘撞,招數層出不窮。澄觀一一辨認,只是她出招甚快,已來不及口說,只得隨手拆解,一一記在心中。那女郎連出數十招,都讓他毫不費力地破解,眼見難以脫身,惶急之下,一口氣轉不過來,晃了幾下,暈倒在地。

澄觀嘆道:“女施主貪多務得,學了各門各派的精妙招數,身上卻無內力,久戰自然不濟。依老衲之見,還是從頭再練內力,方是正途。此刻打得脫了力,倘若救醒了你,勢必再鬥,不免要受內傷,還是躺著多休息一會,女施主以為如何?不過千萬不可誤會,以為老衲袖手旁觀,任你暈倒,置之不理。啊喲,老衲糊裏糊塗,你早已昏暈,自然聽不到我說話,卻還說個不休。”

走到榻邊一搭韋小寶脈搏,但覺平穩厚實,絕無險象,說道:“師叔不用擔心,你這傷一點不要緊的。”

韋小寶笑道:“這小姑娘所使的招數,你都記得麽?”澄觀道:“倒也記得,只是要以簡明易習的手法對付,卻大大不易。”韋小寶道:“只須記住她的招數就是。至於如何對付,慢慢再想不遲。”澄觀道:“是,是,師叔指點得是。”韋小寶道:“等她拳腳功夫使完之後,再讓她使刀,記住了招數。”澄觀道:“對,兵刃上的招數,也要記的。只不過有件事為難,她的柳葉刀已釘在梁上了。只怕她跳不到那麽高,拿不到。”韋小寶問道:“你呢?你能跳上去取下來嗎?”澄觀一怔,哈哈大笑,道:“師侄當真糊塗之極。”

他這麽一笑,登時將那女郎驚醒。她雙手一撐,跳起身來,向門口沖出。

澄觀左袖斜拂,向那女郎身側推去。那女郎一個踉蹌,撞向墻壁,澄觀右袖跟著拂出,擋在墻前,將她身子輕輕一托,那女郎便即站穩。她一怔之際,知道自己武功和這老僧相差實在太遠,繼續爭鬥,徒然受他作弄,當即退了兩步,坐在椅中。澄觀奇道:“咦,你不打了?”那女郎氣道:“打不過你,還打什麽?”澄觀道:“你不出手,我怎知你會些什麽招式?怎能想法子來破你的武功?你快快動手吧!”

那女郎心想:“好啊,原來你誘我動手,是要明白我武功家數,我偏不讓你知道。”突然躍起,雙拳直上直下,狂揮亂打,兩腳亂踢,一般的不成章法。

澄觀大奇,叫道:“咦!啊!古怪!稀奇!哎!唷!不懂!奇哉!怪也!”但見她每一招都是見所未見,偶爾有數招與某些門派中的招式相似,卻也是小同大異,似是而非,一時之間,頭腦中混亂不堪,只覺數十年勤修苦習的武學,突然全都變了樣子,一切奉為天經地義、金科玉律的規則,霎時間盡數破壞無遺。

他怎知那女郎所使的,根本不是什麽武功招式,只是亂打亂踢。她知道不論自己如何出手,這老僧決計不會加害,最多也不過給他點中了穴道,躺在地上動彈不得而已,他若要制住自己,原不過舉手之勞,縱然自己使出最精妙的武功,結果也無分別,不如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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