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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春辭小院離離影 夜受輕衫漠漠香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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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郡主咯地一笑,掀被下床,笑道:“我穴道早解開了,等了你好久,你怎麽這時候才回來?”韋小寶奇道:“誰給你解開穴道的?”小郡主道:“給點了穴道,過得六七個時辰,不用解也自然通了。我扶你上床,我可得走了。”

韋小寶大急,叫道:“不行,不行!你臉上傷痕沒好。須得再給你搽藥,才好得全。”小郡主嘻嘻一笑,說道:“你這人真壞,說話老騙人。你幾時在我臉上刻花了?害得我擔心了半天。”韋小寶問道:“你怎麽知道?”小郡主道:“我早下床來照過鏡子,臉上什麽也沒有。”

韋小寶見她臉上光潔白膩,塗著的豆泥、蓮蓉等物早洗了個幹凈,好生後悔:“我這麽莽撞,也沒先瞧她的臉,倘若見到她洗過了臉,說什麽也不會著了她道兒。”說道:“你搽了我的靈丹妙藥,自然好了。否則我為什麽巴巴地又去給你買珍珠?我走遍了北京城的珠寶店,才給你買到這兩串好珍珠。我還買了一對挺好看的玩意兒給你。”

小郡主忙問:“是什麽玩意兒?”韋小寶道:“你解開我穴道,我就拿給你。”小郡主道:“好!”正要伸手去給他解開穴道,忽見他眼珠轉個不停,心念一動,笑道:“險些兒又上了你當。解開你穴道,你又不許我走啦。”韋小寶忙道:“不會的,不會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那個馬難追。”小郡主道:“駟馬難追!什麽叫那個馬難追?”韋小寶道:“那個馬比駟馬跑得還要快,那個馬都追不上,駟馬自然更加追不上了。”

小郡主不知“那個馬”是什麽馬,將信將疑,道:“那個馬難追,倒第一次聽見。”韋小寶道:“那你就學了這個乖。這玩意兒有趣得緊呢,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小郡主問道:“是小白兔嗎?”韋小寶搖頭道:“不是,比小白兔可好玩十倍。”小郡主道:“是金魚嗎?”韋小寶大搖其頭,道:“金魚有什麽好玩?這比金魚要好玩一百倍。”小郡主又猜了幾樣玩物,都沒猜中,道:“快拿出來!到底是什麽東西?”

韋小寶要誘她解開穴道,說道:“你一解開我穴道,我立刻便拿給你看。”小郡主搖頭道:“不行,我即刻得走,哥哥不見了我,一定心焦得很呢。”韋小寶道:“你穴道早解開了,為什麽不走,卻要等我回來?”小郡主道:“你好心給我買珍珠,我總得謝謝你,向你告別一聲。不聲不響地走了,不是太對不起人嗎?”

韋小寶肚裏暗笑:“原來這小娘是個小傻瓜,沐王府的人木頭木腦,果然沒姓錯了。”說道:“是啊,我擔心你一個人在這裏害怕,在街上拚命地跑,只想早些買了珍珠,可是一家一家珠寶店瞧過去,就是沒合意的,心中一急,連摔了幾個筋鬥。”小郡主輕呼一聲:“啊喲!可摔痛了沒有?”韋小寶愁眉苦臉地道:“這一摔下去,剛好胸口撞在一塊大石頭上,痛得我死去活來。”小郡主道:“現下好些沒有?”韋小寶哼哼唧唧地道:“這一撞傷勢不輕,越來越痛了。你……你……你點了我穴道,不肯解開,我這……這……這一口氣……提……提……不上來……我……我……”越說聲音越低,突然雙眼上翻,眼中露出來的全是眼白,便如暈去一般,跟著凝住呼吸。

小郡主伸手探他鼻息,果然沒了氣,大吃一驚,“啊”的一聲,全身發抖,顫聲問道:“你怎麽會死了?”韋小寶斷斷續續地道:“你……點錯……點錯了我的穴道……點了我……我的……死……死穴……”小郡主急道:“不會的,不會的。師父教的點穴法子,決不會錯。我明明點了你的‘靈墟’與‘步廊’兩穴,還有‘天池穴’。”

韋小寶道:“你……你慌慌張張的,點……點錯了,啊喲,我全身氣血翻湧,經脈倒轉,天下大亂,走……走火入……入……”小郡主道:“是走火入魔吧?”韋小寶道:“正是,走火入魔。啊喲,你怎麽這樣糊塗?點穴功夫沒練得到家,就在我身上亂七八糟地瞎點?你點的不是什麽‘天池’,什麽‘步廊’,都點了死穴,死得十拿九穩的死穴!”他不懂穴道名稱,否則早就舉了幾個死穴出來。

小郡主年紀幼小,功夫自然沒練得到家。點穴功夫原本艱難繁覆,人身大穴數百,諸穴相去常只數分,慌忙之中點錯了也屬尋常。但她曾得明師指點,這三下認穴極準,勁力雖不足,穴位卻絲毫無錯,可是新學乍用,究竟沒多大自信,韋小寶又愁眉苦臉,裝得極像,她以為真的點錯了死穴,急道:“莫非……莫非我點了你的‘膻中穴’麽?”

韋小寶道:“正是,正是‘膻中穴’,你也不用難過,你……你……不是故意的,我死之後,決不怪你。閻……閻羅王問起,我決不說是你點死我的……我說我自己不小心,手指頭在自己身上一點,就點死了。”

小郡主聽他答允在閻羅王面前為自己隱瞞,又感激,又過意不去,忙道:“快……快把穴道解了再說,或許還有救。”忙伸手在他胸口、腋下推拿。她點穴的勁力不強,只推拿得幾下,韋小寶已能行動。他呻吟了幾下,說道:“唉,已點了死穴,救不活了!”小郡主急道:“或許救得活的。我不小心點錯了,真……真對不起。”

韋小寶道:“我知你是好人。我死之後,在陰世裏保佑你,從早到晚,鬼魂總是跟在你身旁。”小郡主尖叫一聲,問道:“你鬼魂老是跟在我身旁?”韋小寶道:“你別害怕,我的鬼魂不會害你的。不過有個規矩,誰殺死了我,我的鬼魂就總是跟著誰。”

小郡主越想越驚,說道:“我不是故意要殺死你的。”

韋小寶嘆了口氣,問道:“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啊?”小郡主退了一步,道:“你問來幹什麽?”臉上滿是驚異之色,又道:“你要到陰世裏告我,是不是?我不跟你說。”韋小寶搖頭道:“我不會告你的。”小郡主道:“那你問我名字幹什麽?”

韋小寶道:“我知道了你名字,好在陰世保佑你啊。陰間鬼朋鬼友很多,我叫大家齊心合力地來保佑你,你不論走到哪裏,幾千幾百個鬼魂都跟著你。”

小郡主嚇得大叫一聲,忙道:“不,不要!別跟著我。”韋小寶道:“那麽就單是我一個人的鬼魂跟著你行不行?”小郡主遲疑片刻,道:“你……你如不嚇我,那……那麽還不要緊。”韋小寶道:“我當然不嚇你。你白天坐著,我的鬼魂給你趕蒼蠅,晚上睡著,我的鬼魂給你趕蚊子。你悶得慌,我的鬼魂托夢給你,講很好聽很好聽的故事給你聽。”

小郡主道:“你為什麽待我這麽好?”幽幽嘆了口氣,道:“你不死就好了。”

韋小寶道:“有一件你答允過我的事,你沒辦到,唉,我死不瞑目。”小郡主道:“什麽事?我答允過你什麽?”韋小寶道:“你答允過叫我三聲好哥哥,我在臨死之前聽到你叫了,那就死得眼閉了。”

小郡主出生於世襲黔國公王府,父母兄長都十分寵愛她,雖然她出世之時已國破家亡,但世臣家將、奴婢仆役,還是對這位金枝玉葉的郡主愛護得無微不至,一生之中,從沒有人騙過她、嚇過她。她出世以來所聽到的言語,可說沒半句假話,因此對韋小寶的胡說八道,初時也都信以為真。待見他越說越精神,說到要叫他三聲好哥哥時,眼中閃爍著狡獪的光芒,她只不過天真善良,畢竟不是傻子,知道韋小寶在逗弄自己,退了一步,說道:“你騙人,你不會死的。”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就算暫且不死,過幾天總要死的。”小郡主道:“過幾天也不會死。”韋小寶道:“就算過幾天不死,將來總是要死的。你不叫我這三聲好哥哥,我的鬼魂天天跟著你,不住地叫:‘好——妹——妹,好——妹——妹!’”他緊逼了喉嚨,聲音拖得長長的,當真陰風慘慘,十分可怖,又伸長舌頭,裝作吊死鬼模樣。小郡主“啊”的一聲,回身便沖出房去。

韋小寶追將出去,見她伸手去拔門閂,忙攔腰一把抱住,說道:“走不得,外面惡鬼很多。”小郡主急道:“放開手,我要回家。”韋小寶道:“走不出去的。”小郡主右手切了下去,斬他右腕。

韋小寶手掌翻轉,反拿她小臂。小郡主手肘後撤,左手握拳往韋小寶頭頂擊下。韋小寶身子後縮,避過了這一拳,卻已抱住了她小腿。小郡主一招“虎尾剪”,左掌斜削下去。韋小寶沒能避開,啪的一聲,打中他肩頭,他用力拉扯,小郡主站立不定,摔倒在地。

韋小寶趕上去要將她揪住,小郡主“鴛鴦連環腿”飛出,直踢面門。韋小寶一個打滾,又已扭住了她左臂。小郡主拳腳功夫曾得明師傳授,遠比韋小寶所學為精,兩人若當真比武,韋小寶決不是她對手。但二人此刻只是在地下扭打,一個想逃,一個扭住她不放。這等扭撲摔跤的功夫,韋小寶卻經過長期習練,和康熙比武較量,幾達一年。海老公傳他的武功雖半真半假,他又練得馬虎,這近身搏擊的擒拿,他畢竟還有幾下子。幾個回合下來,韋小寶胸口雖吃了兩拳,卻已抓住了小郡主右臂,拗了轉來,笑問:“投不投降?”

小郡主道:“不投降!”韋小寶擡起左膝,跪在她臂上,又問:“投不投降?”小郡主仍道:“不投降!”韋小寶手上加勁,將她反在背後的手臂向上一擡。小郡主吃痛,“啊”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和康熙比武摔跤,兩人不論痛得如何厲害,從不示弱,更無哭泣之事,只不過一到給對方制住,沒法反抗,便叫“投降”,算是輸了一個回合,重新比過。不料小郡主的作風與康熙全然不同,一輸便哭。韋小寶道:“呸!沒用的小丫頭!”放開了她。

便在此時,忽聽得窗格上喀的一聲響,韋小寶低聲道:“啊喲!有鬼!”小郡主大吃一驚,反手過來,抱住了他。

只聽得窗格上又是一響,窗子軋軋軋地推開,這一來,連韋小寶也是大吃一驚,顫聲道:“真的有鬼!”小郡主向前一撲,鉆入了床上被窩中,全身發抖。

窗子緩緩推開,有人陰森森地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韋小寶初時只道是海老公的鬼魂前來索命,但聽這呼聲是女子口音,顫聲道:“是個女鬼!”連退幾步,雙腿酸軟,坐倒在床沿上。

突然一陣勁風吹了進來,房中燭火便熄,眼前一花,房中已多了一人。那女鬼陰森森又叫:“小桂子,小桂子!閻王爺叫你去。閻王爺說你害死了海老公!”韋小寶只嚇得魂飛魄散,想說:“海老公不是我害死的。”但張口結舌,哪裏說得出話來?只聽那女鬼又尖聲叫道:“閻王爺要捉你去,上刀山,下油鍋,小桂子,今天你逃不了啦!”

韋小寶聽了這幾句話,猛地發覺:“是太後,不是女鬼!”但心中的害怕絲毫不減,心道:“若是女鬼,或許還捉我不去,太後卻非殺了我滅口不可。”自從他得知太後的機密,起初常擔心她會殺了自己滅口,但一直沒動靜,時日一久,這番擔心也就漸漸淡了,只道太後信了自己,以為自己果真沒聽到海大富那番話;又或許以為自己即使聽到了,也決不敢洩露,再升了自己管禦膳房,自己感激之下,一切太平無事。

他怎知道,太後所以遲遲不下手,只因那日與海老公動手,內傷極重,又見海老公重重一腳竟踢不死韋小寶,只道這小孩內功修為了得,自己若不痊愈,功力不覆,便不敢貿然行事。這等殺人滅口之事,不能假手於旁人,必須親自下手。否則的話,這小孩臨死之際說了幾句話出來,豈非壞了大事?這件事牽涉太大,別說韋小寶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太監,縱然是後妃太子、將軍大臣,只要可能與聞這件大秘密的,有一百個便殺一百,一千個便殺一千。

她已等待甚久,其時功力猶未覆原,但想多耽擱一日,便多一分洩漏的危險,到這一晚實不願再等,決定下手,來到韋小寶屋外,推開窗子時聽得韋小寶說“有鬼”,便索性假裝是鬼。她不知床上尚有一人,慢慢凝聚勁力,提起右手,一步步走向床前。

韋小寶知難抗拒,身子一縮,鉆入了被窩。太後揮掌拍下,波的一聲響,同時擊中了韋小寶與小郡主,幸好隔著厚厚一層棉被,勁力已消去了大半。

太後提起手掌,第二掌又再擊下,這次運力更強,手掌剛與棉被相觸,猛覺掌心中一陣劇痛,已為利器所傷,大叫一聲,向後躍開。

只聽得窗外有三四人齊聲大呼:“有刺客,有刺客!”太後大吃一驚:“怎地有人知道了?”她親手來殺一個小太監,決不能讓人見到,手掌又痛得厲害,不暇察看韋小寶是否已死,雙足一點,從窗中倒縱躍出。尚未落地,背後已有人雙雙襲到,太後雙掌向後揮出,使一招“後顧無憂”,左掌右掌同時擊中二人胸口。那二人直摔了出去。

只聽得鑼聲鏜鏜響起,片刻間四下裏都響起鑼聲。遠處有人叫道:“右衛第一隊、第二隊保護皇上,右衛第三隊保護太後。”跟著東首假山後有人叫道:“這邊有刺客!”

太後知道這些都是宮中侍衛,便縮身躲在花叢之側,掌心的疼痛一陣陣更加厲害了,只見影影綽綽的有七八堆人在互相廝殺,兵刃不斷碰撞,心想:“原來宮中當真來了刺客,是海老公的朋友,還是鰲拜的舊部?”但聽得遠處傳令之聲不絕,黑暗中火把和孔明燈上的燈光明亮,四面八方聚攏。太後眼見如再不走,稍遲片刻,便難以脫身,矮著身子從花叢後躍出,急往慈寧宮而去。

只奔得數丈,迎面一人撲到,手中一對鋼錐向太後面門疾刺,喝道:“大膽反賊,竟敢到宮中搗亂。”太後微微斜身,右掌虛引,左掌向他肩頭拍出。那人沈肩避開,左手鋼錐反挑。太後向左一閃,右掌反拍,霎時間二人已拆了數招。那人口中吆喝:“好反賊,原來是個婆娘。”太後見這侍衛武藝不低,自己雖可收拾得下,但總得再拆上十來招,只怕其餘侍衛趕來,情急之下,叫道:“我是太後。”那侍衛一驚,住手問道:“什麽?”太後道:“大膽奴才,你敢冒犯太後?”那人微一遲疑,太後雙掌齊出,砰的一聲,擊正在他胸口。那侍衛立時斃命。太後提氣躍出,閃入了花叢。

韋小寶鉆入被窩,給太後發掌擊在腰間,登時幾乎窒息,危急間拔出靴筒中匕首,在被窩中豎而向上,被窩便高了起來。太後第二掌向被窩隆起處擊落,那匕首鋒銳無比,太後這一掌勁道又極大,匕首尖立時穿過棉被,刺入掌心,直通手背。

待得太後從窗中躍出,韋小寶掀起棉被一角,只聽得屋外人聲雜亂,他當時第一個念頭是:“太後派人來捉拿我了。”從床上一躍下地,掀開棉被,說道:“咱們快逃!”

小郡主哭道:“痛……痛死我啦!”原來太後第一掌的掌力既打中了韋小寶後腰,又打中小郡主的左腿,小郡主受力較多,左腿小腿骨竟讓擊斷。

韋小寶道:“怎麽啦!”一把抓住她頸口衣服,道:“快逃,快逃!”將她拉下床來。小郡主右足先落地,只覺左腿劇痛難當,身子一側,滾倒在地,哭道:“我的……我的腿斷啦。”韋小寶情急之下,罵了出來:“小娘皮,遲不斷,早不斷……”心想老子逃命要緊,別說你一條腿斷了,就是四條腿、八條腿都斷成十七八段,老子也不放在心上,轉身搶到窗口,向外張望,只盼外面沒人,就此躍出。

一望之下,只見太後雙掌向後揮出,跟著兩人飛了起來,重重摔落,一人正好摔在他窗下,朦朦朧朧間見到這人穿著侍衛服色,心下大奇:“太後為什麽打宮中侍衛?”見太後閃身躲向花叢,又見數丈之外有六七人正在廝殺,手中各有兵刃,搏鬥得甚是激烈,聽得遠處有人叫道:“拿刺客,拿刺客!”韋小寶又驚又喜:“原來真的來了刺客,卻不是來拿我。”凝目望去,見太後又在和一名侍衛相鬥。那侍衛使一對鋼錐,雖和他窗口相距已遠,仍可見到鋼錐上白光閃動。鬥得一會,太後又將那侍衛打死,飛身在黑暗中隱沒。

韋小寶回頭向小郡主瞧去,見她坐在地下,輕聲呻吟。他既知自己並無危險,心情立時大佳,走到她身前,低聲道:“痛得很厲害嗎?外邊有人要來捉你,快別做聲。”

小郡主嚇得不敢出聲,忽聽得外面有人叫道:“黑腳狗牙齒厲害,上點蒼山吧!”小郡主“咦”的一聲,道:“是我們的人。”

韋小寶奇道:“是你的朋友?你怎麽知道?”小郡主道:“他們說的是我們沐王府的暗語,快……快……扶我去瞧瞧。”韋小寶道:“他們來皇宮救你,是不是?”小郡主道:“我不知道,這裏是皇宮嗎?”韋小寶不答,心想:“他們如知這小丫頭在這裏,沖進來救人,老子雙拳難敵四手。”一伸手,牢牢按住她嘴巴,低聲恐嚇:“千萬不可出聲,給人一發覺,連你另一條腿也打斷了,我可舍不得!”

只聽外面有人“啊啊”大叫,又有人歡呼道:“殺了兩個刺客!”有人叫道:“刺客向東逃了,大夥兒快追!”人聲漸漸遠去。韋小寶放開了手,道:“你的朋友逃走啦!”小郡主道:“不是逃走!他們說上‘點蒼山’,是暫時退一退的意思。”韋小寶道:“黑腳狗是什麽東西?”小郡主道:“黑腳狗就是清兵。”

遠處人聲隱隱,傳令之聲不絕,顯然宮中正在圍捕刺客。

忽聽得窗下有人呻吟了兩聲,卻是女子聲音。韋小寶道:“有個刺客還沒死,我去戳她兩刀!”宮中侍衛均是男子,這呻吟的自然是刺客了。

小郡主道:“不……不要殺,或許是我們府裏的。”扶著韋小寶肩頭,站了起來,右足單腳著地,幾下跳躍,到了窗口,見窗下有兩個人,問道:“是天南地北的……”韋小寶一伸手,又按住了她嘴。窗下一個女子道:“孔雀明王座下,你……你是小郡主?”

韋小寶心想這女子已發現小郡主的蹤跡,禍事不小,提起匕首,便欲擲下,突然間右腕一緊,已給小郡主握住,跟著脅下一痛,按住她嘴巴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開了。

小郡主問道:“是師姊嗎?”窗下那女子道:“是我。你……你在這裏幹什麽?”韋小寶接口道:“你奶奶的,你在這裏幹什麽?”小郡主道:“你……你別罵她,她是我師姊。師姊,你受了傷嗎?你……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師姊。師姊待我最好的。”她這幾句話分別對二人而說。窗下那女子呻吟了一聲,道:“我不要這小子救。諒他也沒救我的本事。”

韋小寶用力一掙,小郡主便松了手。韋小寶罵道:“臭小娘!你說我沒救你的本事?你這種第九流武功的小丫頭,哼,老子只要伸一根小指頭兒,隨手便救你媽的二三十個、七八十個。”這時遠處又響起了“捉刺客、捉刺客”的聲音。

小郡主大急,忙道:“你快救我師姊,我……我叫你三聲好……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這三個字,本來她說什麽也不肯叫,這時為了求他救人,竟爾連叫三聲。

韋小寶大樂,說道:“好妹子,你要好哥哥做什麽?”小郡主羞得滿臉通紅,低聲道:“求你救我師姊。”窗下那女子卻甚倔強,道:“別求他,這小子自身難保,連他自己也救不了。”韋小寶道:“哼,瞧在我好妹子份上,我偏要救你。好妹子,咱們說過了話,不許抵賴,你要我救你師姊,以後可不得改口,永遠得叫我好哥哥。”小郡主道:“叫你什麽都成。好叔叔、好伯伯、好公公!”韋小寶道:“我只做好哥哥。叫我‘公公’的人,還怕少了。”小郡主道:“是了,我永遠……永遠叫你好……好……”韋小寶道:“好什麽?”小郡主道:“好……哥哥!”說著在他背上輕輕一推。

韋小寶跳出窗去,只見一個身穿黑衣的女子蜷著身子斜倚於地,說道:“宮裏侍衛就來捉你去了,將你斬成肉醬,做肉包子吃。”那女子道:“稀罕嗎?自有人給我報仇。”韋小寶道:“你這小丫頭倒嘴硬。侍衛們先不殺你,把你衣衫脫光了,大家……大家拿你來做老婆。”那女子怒道:“你快一刀將姑娘殺了。”韋小寶笑道:“我為什麽殺你?我也要將你衣衫脫光了,拿你做老婆。”說著俯身去抱。那女子大急,揮掌打了他個耳光,但她重傷之餘,手上毫無勁力,打在臉上,便如輕輕一拂。

韋小寶笑道:“你還沒做我老婆,先給老公搔癢。”抱起她身子,從窗口送進去。小郡主大喜,上前將那女子接住,慢慢將她放上了床。

韋小寶正要跟著躍進房去,忽聽得腳邊有人低聲說道:“桂……桂公公,這女子是反賊……刺客,救……救她不得。”韋小寶一驚,問道:“你……你是誰?”那人道:“我……我是宮中……侍……衛……”韋小寶登時明白,他是適才給太後一掌打中的侍衛,竟然未死,他躺在地下,動彈不得,說話又斷斷續續,受傷定然極重,心想:“我若將這黑衣女子交了出去,自是一件功勞,但小郡主又怎麽辦?這件事敗露出來,那可是大禍一樁。”提起匕首,嗤的一刀,插入他胸口。那侍衛哼也沒哼,立時斃命。

韋小寶道:“這可對不住了,倘若你剛才不開口,就不會送了性命,只不過我桂公公的腦袋,在這脖子就坐得不這麽安穩了。”又想:“左近只怕還有受傷的,說不得,只好一個個都殺了滅口。”他在周遭花叢假山尋了一遍,地下共有五具屍首,三個是宮中侍衛,兩個是外來刺客,都已氣絕身死。韋小寶抱起一具刺客的屍首,放在窗格上,頭裏腳外,跟著在屍首背後用匕首戳了幾下。

小郡主驚道:“他……他是我們王府的人,死都死了,你怎麽又殺他?”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他死都死了,我就不能再殺他了。你倒殺死個死人給我瞧瞧!要救你的臭小娘師姊,只好這樣了。”

那女子躺在床上,說道:“你才臭!”韋小寶道:“你又沒聞過,怎知我臭?”那女子道:“這屋子裏就有一股臭氣。”韋小寶道:“本來很香,你進來之後才臭。”

小郡主急道:“你兩個又不相識,一見面就吵嘴,快別吵了。師姊,你怎麽到這裏來?是……是來救我麽?”那女子道:“我們不知道你在這裏。大夥兒不見了你,到處找尋,找不到……”說到這裏,已然上氣不接下氣。韋小寶道:“沒力氣說話,就少說幾句。”那女子道:“我偏要說。你怎麽樣?”韋小寶道:“你有本事就說下去。人家小郡主多麽溫柔斯文,哪似你這般潑辣。”

小郡主忙道:“不,不,你不知道。我師姊是最好不過了。你別罵她,她就不會生你氣了。師姊,你什麽地方受了傷?傷得重不重?”韋小寶道:“她武功不行,不自量力,到宮裏來現世,自然傷得極重,我看活不了三個時辰,不到天亮就翹了辮子。”小郡主道:“不會的。好……好哥……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師姊。”那女子怒道:“我寧可死了,也不要他救。小郡主,這小子油腔滑調,你為什麽叫他……叫他這個?”韋小寶道:“叫我什麽?”

那女子卻不上當,道:“叫你小猴兒。”韋小寶道:“我是公猴兒,你就是母猴兒。”跟女人拌嘴吵架,他在麗春院中久經習練,什麽大陣大仗都經歷過來的,哪裏會輸給人了?那女子聽他出言粗俗無賴,便不再睬他,不住喘氣。

韋小寶提起桌上燭臺,道:“咱們先瞧瞧她傷在哪裏。”那女子叫道:“別瞧我,別瞧我!”韋小寶喝道:“別大聲嚷嚷,你想人家捉了你去做老婆嗎?”拿近燭臺照去,只見這女子頭發蓬松,半爿臉染滿了鮮血,約莫十六七歲年紀,眉清目秀,容貌甚美,忍不住讚道:“原來臭小娘是個美人兒。”小郡主道:“你別罵我師姊,她本來就是個美人兒。”

韋小寶道:“好!我更加非拿她做老婆不可。”那女子一驚,想掙紮起來打人,但身子微微一擡,便“啊”的一聲,摔在床上。

韋小寶於男女之事,在妓院中自然聽得多了,渾不當做一回事,但說“拿她做老婆”雲雲,他年紀幼小,倒也從來沒起過色心,動過歹念,只是他性喜惡作劇,見那女子聽得自己說到要拿她做老婆,便大大著急,不禁甚為得意,笑道:“你不用性急,還沒拜堂,怎能做得夫妻?你當這裏是麗春院嗎?說做夫妻就做。啊喲!你傷口流血,可弄臟了我的床。”只見她衣衫上鮮血不住滲出,傷勢著實不輕。

忽聽得一群人快步走近,有人叫道:“桂公公,桂公公,你沒事嗎?”

宮中侍衛擊退刺客,派人保護了皇上、太後和位份較高的嬪妃,便來保護有職司、有權力的太監。韋小寶是皇帝跟前的紅人,便有十幾名侍衛搶著來討好。

韋小寶低聲向小郡主道:“上床去。”拉過被來將二人都蓋住了,放下了帳子,叫道:“你們快來,這裏有刺客!”那女子大驚,但重傷之下,怎掙紮得起?小郡主急道:“你別嚷,別叫人來捉我師姊。”韋小寶道:“她不肯做我老婆,那有什麽客氣?”

說話之間,十幾名侍衛已奔到了窗前。一人叫道:“啊喲,這裏有刺客。”韋小寶笑道:“這家夥想爬進我房來,給老子幾刀料理了。”眾侍衛舉起火把,果見那人背上有幾個傷口,衣上、窗上、地下都是血跡。一人道:“桂公公受驚了。”另一人道:“桂公公受什麽驚?桂公公武功了得,一舉手便將刺客殺死,便再多來幾個,一樣地殺了。”眾侍衛跟著討好,大讚韋小寶了得,今晚又立了大功。

韋小寶笑道:“功勞也沒什麽,料理一兩個刺客,也不費多大勁兒。要擒住‘滿洲第一勇士’鰲拜,就比較難些了。”眾侍衛自然諛詞如潮。

一名侍衛道:“施老六和熊老二殉職身亡,這批刺客當真兇惡之至。若不是桂公公,又怎對付得了?”韋小寶道:“大家去保護皇上要緊,我這裏沒事。”一人道:“多總管率領了二百多名兄弟,親自守在皇上寢宮之前。刺客逃的逃,殺的殺,宮裏已清靜了。”

韋小寶道:“殉職的侍衛,我明兒求皇上多賞賜些撫恤,大夥兒都辛苦了,皇上必有重賞。”眾人大喜,一齊請安道謝。韋小寶心道:“又不用我花銀子賞人,幹嗎不多做做好人?”說道:“眾位的姓名,我記不大清楚了,請各位自報一遍。皇上若問起今晚奮勇出力、立了大功之人,兄弟也好提上一提。”

眾侍衛更加歡喜,忙報上姓名。韋小寶記性極好,將十餘人的姓名覆述了一遍,絲毫沒錯,說道:“大夥兒再到各處巡巡,說不定黑暗隱僻的所在,還有刺客躲著,要是捉到了活口,男的重重拷打,女的便剝光了衣衫做老婆。”眾侍衛哈哈大笑,連稱:“是,是!”

韋小寶道:“把屍首擡了去吧?”眾侍衛答應了,搶著搬擡屍首,請安而去。

韋小寶關上窗子,轉過身來,揭開棉被。小郡主笑道:“你這人真壞,可嚇了我們一大跳……啊喲……”只見被褥上都是鮮血,她師姊臉色慘白,呼吸微弱。韋小寶道:“她傷在哪裏?快給她止血。”那女子道:“你……你走開,小郡主,我……我傷在胸口。”韋小寶見她血流得極多,怕她傷重而死,不敢再逗趣,轉過了頭,說道:“傷口流血,有什麽好看?你道是西洋鏡、萬花筒麽?小郡主,你有沒有傷藥?”小郡主道:“我沒有啊。”韋小寶道:“臭小娘身邊有沒有?”那女子道:“沒有!你……你才是臭小娘。”

只聽得衣衫簌簌之聲,小郡主解開那女子衣衫,忽然驚叫:“啊喲!怎……怎麽辦?”韋小寶回過頭來,見那女子右乳之下有個兩寸來長的傷口,鮮血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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