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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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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好,好小賊也是好。”小郡主急道:“不是的,我心中想的,就……就是那兩個字,我不騙你,真的不騙你。”韋小寶道:“那兩個什麽字?是烏龜麽?是小賊嗎?”

小郡主道:“不,不!是哥……”說了一個“哥”字,急忙住口。

韋小寶笑道:“很好,算你有良心,那我給你修補臉蛋之時,便得用出最好手段。請泥水匠去修狗洞,出上第一流的價錢,泥水匠便用第一流的手段,倘若價錢太低,泥水匠用幾塊爛磚頭塞滿了事,石灰也不粉刷一下,豈不難看之極?”

小郡主道:“人家叫也叫過了,你還在笑我是狗洞、爛磚頭。”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我這是比方。”打開海老公的箱子,取出藥箱,將箱中的幾十個藥瓶都放在桌上,每一瓶藥都倒了些粉末,像煞有其事地凝神思索,調配藥粉。

小郡主本來只信得三分,眼見藥瓶如此之多,不免又多信了兩分。

韋小寶將藥粉放進藥缽,拿到外房,卻倒在紙中包了起來,藏在懷裏,另外拿了一塊綠豆糕、一塊豌豆黃,再從一個廣東月餅中挖了一塊蓮蓉,將藥缽洗幹凈,才將蓮蓉、綠豆糕、豌豆黃在藥缽中舂爛,又加上兩匙羹蜜糖,心念一動,再吐上兩大口唾沫,調得勻了,拿進房中,說道:“這是生肌靈膏,其中有無數靈丹妙藥。”

想了一想,又道:“你的臉是我刻花了的,就算回覆原狀,也不過和從前一般,你也不見我的情。”拿起昨日在珠寶鋪中所鑲的帽子,將帽上四顆明珠都拉了下來,放在左手手掌之中,問小郡主道:“這珠子怎樣?”

小郡主祖上世代封王襲爵,雖然出世時沐家已破,但世家貴女,見識畢竟大非尋常,見這四顆珠子都有指頭大小,的溜溜地在他掌中滾動,發出柔和珠光,渾圓無瑕,讚道:“這珠子好得很,四顆一樣大小,很是難得!”

韋小寶大是得意,說道:“這是我昨天花了二千九百兩銀子買來的,很貴,是不是?”這四顆珠子雖然珍貴,卻也不值得二千九百兩,其實是九百兩,他加上了二千兩的虛頭。當下又取過一只藥缽,將珠子放入缽中,轉了幾轉,珠子和藥缽相碰,互相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音。韋小寶拿起石杵,一杵錘將下去。

小郡主“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問道:“你幹什麽?”

韋小寶見她神情嚴重,一張小臉上滿是詫異之色,更加意氣風發。他賣弄豪闊,原是要換來這副驚詫,當下連舂幾下,將四顆珠子舂得粉碎,然後不住轉動石杵,將珠子磨成細粉,說道:“我倘若只將你臉蛋回覆原狀,不顯我韋……顯不出我小桂子公公的本事,定要將你臉蛋兒變得比原來美上十倍,你這十聲‘好哥哥’才叫得心甘情願,沒半點勉強。”

小郡主道:“三聲!怎麽又變成十聲了?”

韋小寶微微一笑,將珍珠粉調在綠豆糕、豌豆黃、蓮蓉、蜜糖加唾沫的漿糊之中,用藥杵拌得均勻。小郡主眼睛睜得大大的,不知他搞些什麽,眼見他將四顆明珠研細,這藥膏之珍貴可想而知。

韋小寶道:“四顆珠子雖貴,比起其他無價之寶的藥粉來,卻又算不得什麽了。你的相貌本來不錯,但不能說是天下第一流的,等搽了我這藥膏之後,多半會變成一位天下無雙、羞月閉花……”小郡主道:“羞花閉月。”她聽韋小寶說錯了,隨口改正,但話一出口,不由得很不好意思。韋小寶用錯成語,乃是家常便飯,絲毫不以為意,道:“不錯,變成一個閉花羞月的小美人兒,那才好呢。”說著便抓起豆泥蓮蓉珍珠糊,往她臉上塗去。

小郡主一聲不響,由得他亂塗,片刻之間,一張臉上除了眼耳口鼻之外,都給她塗得滿滿的,只覺這藥膏甜香甚濃,並無刺鼻藥味,渾不覺得難受。

韋小寶見她上當,拚命忍住了笑,心道:“這藥膏中我不拉上一泡尿,算是我客氣,那是瞧在你祖宗沐英沐王爺的份上。他是開國功臣,韋小寶讓了他三分。”

韋小寶塗完藥膏,洗幹凈了手,說道:“等藥膏幹了,我再用奇妙藥粉給你洗去。三塗三洗,那你非羞月……非羞花閉月不可。”

小郡主心想:“什麽‘非羞花閉月不可’,這句話好不別扭。”問道:“為什麽要塗三次?”韋小寶道:“三次還算是少的了,人家做醬油要九蒸九曬呢。就算是煮狗肉,也要連滾三滾。有道是:狗肉滾三滾,神仙站不穩。”小郡主抱怨道:“你又罵我是醬油狗肉。”

韋小寶笑道:“沒有‘醬油狗肉’這句話,醬油煮狗肉,就是紅燒狗肉。不用醬油,是清燉狗肉。”拿筷子夾起一片火腿,送到她嘴邊,道:“吃吧!”

小郡主一來也真餓了,二來不敢得罪了他,怕他手腳不清,在自己臉上留下一條烏龜尾巴,三來見他研碎珍珠,毫不可惜,不免承他的情,微一遲疑,便張口將火腿吃了。

韋小寶大喜,讚道:“好妹子,這才乖。”小郡主道:“我不……不是你好妹子。”韋小寶道:“那麽是好姊姊。”小郡主道:“也不是。”韋小寶道:“那麽是我好媽媽。”小郡主噗哧一笑,道:“我……我怎麽會是……”

韋小寶自見到她以來,直到此刻,才聽到她的笑聲。只是她臉上塗滿了蓮蓉豆泥,難見如花笑靨,但單是聽著她銀鈴般的笑聲,亦足已暢懷怡神。韋小寶說她“是我好媽媽”,其實便是罵他“小婊子”,因為他自己母親是個妓女,但聽她笑得又歡暢又溫柔,不禁微覺後悔,又想:“做婊子也沒什麽不好,我媽媽在麗春院裏賺錢,未必便賤過他媽的木頭木腦沐王府中的郡主。”又夾了幾片火腿餵她吃了,說道:“你如答允不逃走,我就將你手上穴道也解了。”

小郡主道:“我幹嗎逃走?臉上刻了只小烏龜,逃出去醜也醜死了。”

韋小寶心想:“待你得知臉上其實並沒小烏龜,定然要逃走了。那錢老板也不說幾時來接她出去。宮裏關著這樣一個小姑娘,給人發覺了可幹系不小!”

正凝思間,忽聽得屋外有人叫道:“桂公公,小人是康親王府裏的伴當,有事求見。”韋小寶道:“好!”低聲道:“有人來啦,你可別出聲。這裏是什麽地方,你知不知道?”小郡主搖了搖頭。韋小寶道:“說出來可嚇你一大跳。那些人個個都要害你。只有我瞧著你可憐,暫且收留了你。如給人知道你在這裏,哼哼……”心想:“說些什麽重話嚇她最好!她最怕什麽?”一轉念間,說道:“這些惡人定要剝光你的衣衫,打你屁股,打得痛得不得了。”小郡主臉上一紅,眼光中果然露出恐懼之色。

韋小寶見恐嚇有效,便出去開門,門外是個三十來歲的內監。

那人向韋小寶請安,恭恭敬敬地道:“小人是康親王府裏的。我們王爺說,好久不見公公,很是掛念,今日叫了戲班,請公公去王府喝酒聽戲。”

韋小寶聽說聽戲,精神一振,但自己屋中藏著一個小郡主,既怕給人撞見,又怕她聲張起來,諸多不便,一時頗為躊躇。那內監道:“王爺吩咐,務必要請公公光臨。今日王府中可熱鬧著呢,擲骰子、賭牌九,什麽都有。”韋小寶聽到聽戲,不過精神一振,聽到賭錢,那可是精神大振了。他自從發了大財之後,跟溫氏兄弟、平威他們賭錢,早已無甚趣味,擲擲骰子,只聊勝於無,康親王府中既有賭局,自是豪賭,哪還理會什麽小郡主、大郡主?當即欣然道:“好,你等一會兒,我就跟你去。”

他回入房中,將小郡主松了綁,放在床上,又將她手腳綁住了,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低聲道:“我有事出去,過一會兒就回來。”見她眼光中露出疑慮之意,說道:“珍珠還不夠,我去珠寶鋪再買些,研碎了給你搽臉,那才十全十美。”小郡主道:“你……你不要去。珍珠又貴。”韋小寶道:“不打緊的,你好哥哥有的是錢,要叫你羞花閉月,多花幾千兩銀子算得什麽。”小郡主道:“我……我在這裏怕。”

韋小寶見她楚楚可憐,略有不忍之意,但要他不去賭錢,小郡主便再可憐十倍也沒用,夾了一塊工魚幹給她吃了,拿過四塊八珍糕,疊起來放在她嘴上,道:“你一張嘴,便有一塊糕落入口中。可得小心,糕兒一跌到枕頭上,便吃不到了。”

小郡主道:“你……你別去。”嘴上有糕,說話聲音細微幾不可聞。

韋小寶假裝沒聽見,從箱中取出一疊銀票,塞在袋裏,開門出去,把門反鎖了,興匆匆地跟著內監到康親王府去。

一到康親王府門口,只見大門外站立著兩排侍衛,都是一身鮮明錦衣,腰佩刀劍,氣概軒昂,比之韋小寶第一次來時戒備森嚴得多了,那自是懲於“鰲拜黨徒”攻入王府之失,加強了守備。

韋小寶剛進大門,康親王便搶著迎了出來,身子半蹲,抱住韋小寶的腰,笑道:“桂兄弟,多日不見,你可長得越來越高、越來越俊了。”韋小寶笑道:“王爺你好。”康親王笑道:“好什麽?你也不多到我家裏來玩兒。我多見你就好,少見你就不好。”韋小寶笑道:“王爺吩咐我多來,那可求之不得。”康親王道:“你說過的話可得算數。幾時我向皇上討個情,準你的假,咱們喝酒聽戲,大鬧他十天八天。就只怕皇上一天也少不得你。”攜了韋小寶的手,並肩走進。眾侍衛一齊躬身行禮。

韋小寶大樂。他在皇宮中雖得人奉承,畢竟只是個太監,哪有此刻和王爺攜手並行的風光?

到得中門,兩個滿洲大官迎了出來,一個是新任領內侍衛大臣多隆,通常稱之為侍衛總管的,另一個便是他的結拜哥哥索額圖。索額圖一躍而前,抱住了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聽說王爺今日請你,我便自告奮勇要來,咱哥兒倆熱鬧熱鬧。”侍衛總管多隆也上來著實巴結。四人一踏進大廳,廊下的吹打手便奏起樂來。韋小寶從未受人如此隆重地接待,自是眉飛色舞,差一點便手舞足蹈起來。到得二廳,廳中二十幾名官員都已站在天井中迎接,都是尚書、侍郎、將軍、禦營親軍統領等等大官。索額圖一一給他引見。

一名內監匆匆走進,打了個千,稟道:“王爺,平西王世子駕到。”

康親王笑道:“很好!桂兄弟,你且寬坐,我去迎客。”轉身出去。

韋小寶心想:“平西王世子?那不是吳三桂的小漢奸兒子嗎?他來幹什麽?”

索額圖挨到他耳邊,低笑道:“好兄弟,恭喜你今天又要發財啦。”韋小寶笑道:“那得看手氣怎樣?”索額圖笑道:“手氣自然是好的。除了賭錢發財,還有一註逃不了的大財氣。”韋小寶道:“那是什麽?”索額圖在他耳邊輕聲道:“吳三桂差兒子來進貢,朝中大官,個個都不落空。”韋小寶道:“哦,吳三桂是差兒子來進貢。我可不是朝中大官。”

索額圖道:“你是宮裏的大官,那比朝中大官可威風得多了。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精明能幹,懂事得很。”低聲道:“待會吳應熊不論送你什麽重禮,你都不可露出喜歡的模樣,只淡淡地說:‘世子來到北京,一路上可辛苦了。’他如見你喜歡,那便沒了下文。你神色冷淡,他定然當你嫌禮物輕了,明天又會重重地補上一份。”

韋小寶哈哈大笑,低聲道:“原來這是敲竹杠的法子。”索額圖低聲道:“雲南竹杠,不砰砰嘭嘭地敲他一頓,那就笨了。他老子坐了雲貴兩省,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咱哥兒們如不幫他花花,一來對不起他老子,二來可對不起雲南、貴州的老百姓哪!”韋小寶笑道:“正是。”

說話之間,康親王已陪了吳應熊進來。這平西王世子二十四五歲年紀,相貌英俊,步履矯捷,確是將門之子的風範。康親王第一個便拉了韋小寶過來,說道:“小王爺,這位桂公公,是萬歲爺跟前最得力的公公。上書房力擒鰲拜,便是這位桂公公的大功。”

吳三桂派在北京城裏的耳目眾多,京城中有何大小動靜,每天都有急足持信,前往昆明稟報。康熙擒拿鰲拜,是這幾年來的頭等大事,吳應熊自然早知詳情。吳三桂曾和他商議,覺得皇帝鏟除權要於不動聲色之間,年紀雖幼,英氣已露,日後做臣子的日子只怕不大好過。吳應熊這次奉父命來京朝覲天子,大攜財物,賄賂大臣,最大的用意,是在察看康熙的性格為人,以及他手下重用的親信大臣是何等樣人物。今日來康親王府中赴宴,沒料想竟會遇上康熙手下最得寵的太監,不由得大喜,忙伸出雙手,握住韋小寶的右手連連搖晃,說道:“桂公公,我……在下……(他先說了個“我”字,覺得不夠恭敬;想自稱“晚生”,對方年紀太小;如說“兄弟”,跟他可沒這個交情;若說“卑職”,對方又不是朝中大官,自己的品位可比他高得多,急忙之中,用了句江湖口吻)在雲南之時,便聽到公公大名。父王跟大家談起來,都稱頌皇上英明果斷,確是聖明天子,還說聖天子在位,連公公這樣小小年紀,也能立此大功,令人好生仰慕。父王吩咐,命在下備了禮物,向公公表示敬意。只是大清規矩,外臣不便結交內官,在下空有此心,卻不敢貿然求見。今日康王爺賜此良機,當真不勝之喜。”他口齒便給,一番話說得十分動聽。

韋小寶聽得連吳三桂這樣的大人物,在萬裏之外竟也知道自己名字,不由得骨頭大松。好在這些奉承的話也聽得多了,早知如何應付,只淡淡地道:“咱們做奴才的,只是奉皇上的聖旨辦事,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而已,有什麽功勞好說?小王爺的話可太誇獎了。”心想:“索額圖哥哥料事如神,這小漢奸果然一見面就提到‘禮物’二字。”

吳應熊是遠客,又是平西王世子,康親王推他坐了首席,請韋小寶坐次席。席上大官甚多,尚書將軍,個個爵高位尊,韋小寶雖然狂妄,這次席卻也不敢坐,連聲推辭。康親王笑道:“桂兄弟,你是皇上身邊之人,大家敬重你,那也是忠愛皇上的一番忠心,你不用再客氣了。”說著將他按入椅中。索額圖這時已升了國史館大學士,官位在諸人之首,便坐在韋小寶身邊,其餘文武大官按品級、官職高下,依次而坐。

韋小寶忽想:“他媽的!從前麗春院嫖客擺花酒,媽媽坐在嫖客背後,順手拿幾件糕餅給我,王八們還常常把我趕開,那時只想,幾時老子發了達,也到麗春院來擺一臺花酒,叫老鴇、王八、小娘們都來陪酒。哪知道今日居然有親王、王子、尚書、將軍們相陪,只可惜麗春院的老鴇、王八們見不到老子這般神氣。”

眾人坐下喝酒。吳應熊帶來的十六名隨從站在長窗之側,對席上眾人敬酒、夾菜,以及仆役傳送酒菜的一舉一動,均目不轉睛地註視。

韋小寶略一思索,已明其理:“是了,這是平西王府中的武功高手,跟隨來保護吳應熊的,生怕有人行刺下毒。沐王府的人只怕早已守在外面。待會最好雙方狠狠打上一架,且看是沐王府的人贏了,還是吳三桂的手下厲害。”他一肚子的幸災樂禍,只盼雙方打得熱鬧非凡,鬥個兩敗俱傷。

這情形康親王自也瞧在眼裏,他身為主人,也不好說什麽。

那侍衛總管多隆武功了得,性子又直,喝得幾杯酒,便道:“小王爺,你帶來的這十幾個隨從,一定都是千中挑、萬中選的武功高手了。”

吳應熊笑道:“他們有什麽武功?只不過是父王府裏的親兵,一向跟著兄弟,知道兄弟的脾氣,出門之時,貪圖個使喚方便而已。”

多隆笑道:“小王爺這可說得太謙了。你瞧這兩位太陽穴高高鼓起,內功已到了九成火候。那兩位臉上、頸中肌肉糾結,一身上佳的橫練功夫。還有那幾位滿臉油光,背上垂的大辮子,多半是假發打的,你如叫他們摘下帽子來,定是禿頂無疑。”吳應熊微笑不答。

索額圖笑道:“我只知多總管武功高強,沒想到你還有一項會看相的本事。”

多隆笑道:“索大人有所不知。平西王當年駐兵遼東,麾下很多錦州金頂門的武官。金頂門的弟子,頭上功夫十分厲害。凡是功夫練到高深之時,滿臉油光,頭頂卻是一根頭發也沒有的。”

康親王笑道:“可否請世子吩咐這幾位尊駕,將帽子摘下來,讓大家瞧瞧多總管的推測到底準不準?”吳應熊道:“多總管目光如炬,豈有不準的?這幾名親兵,的確練過金項門的功夫,但功夫沒練到家,頭上頭發還是不少,摘下帽子,不免令他們當眾出醜,望眾位大人包涵。”眾人哈哈一陣大笑,既見吳應熊不願,也就不便勉強。

韋小寶目不轉睛地細看這幾個人,心癢難搔:“不知那大個兒頭上有多少頭發?那瘦子功夫差些,想來頭發一定很多。”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康親王笑問:“桂兄弟,你有什麽事好笑,說出來大家聽聽。”韋小寶笑道:“我想金頂門的師傅們大家一定很和氣,既少跟人家動手,自夥裏更加不會打架。”康親王道:“何以見得?”韋小寶笑道:“大家要是氣了,瞪一瞪眼睛,各人將帽兒摘了下來,你數數我頭發,我數數你頭發,誰的頭發少,誰就本事強,頭發多的人只好認輸。”眾人哈哈大笑,都說韋小寶的想法十分有趣。韋小寶又道:“金頂門的師傅們,想必隨身都要帶一把算盤,否則算起頭發來可不大方便。”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一位尚書正喝了口酒,還沒咽下喉去,一聽此言,滿口酒水都要噴了出來,生怕噴在桌上失禮,一低頭,都噴在自己衣襟之上,不住咳嗽。

多隆說道:“康王爺,上次鰲拜那廝的餘黨到你王府騷擾,聽說你這幾個月來著實招攬了不少高手。”康親王右手慢慢捋著胡子,臉有得色,緩緩地道:“當真有身份、有本事的高手,那是極難招到的,肯應官府聘請的,就未必十分高明。”頓了一頓,又道:“總算小王求賢若渴,除了重金禮聘之外,還幫他們辦了幾件事,這才請到了幾個真正頂尖兒的高手。只不過每日須得好好侍候,可也費心得很,哈哈,哈哈!”

多隆道:“王爺聘請高人這個秘訣,可肯傳授麽?”康親王微笑道:“多總管自己便是一等一的高手,還聘請武學高手幹什麽?”多隆道:“多謝王爺稱讚。想那年咱們滿洲武將在大校場較技,攝政親王親自監臨,王爺和小將都曾得到攝政王的賞賜。聽說這次鰲拜的餘孽前來滋擾,王爺箭不虛發,親手射死了二十多名亂黨。”

康親王微微一笑,並不答話。那日他確是發箭射死了兩名天地會會眾,二十多名雲雲,未免多了十倍。

韋小寶道:“這件事我是親眼瞧見的。那時我耳邊只聽得嗖嗖亂響,前面不住大叫‘哎唷,哎唷!’後面大叫‘好箭,好箭!’”

一個文官不明韋小寶話中意思,問道:“桂公公,怎地前面的人大叫‘哎唷’,後面的人大叫‘好箭’?”韋小寶道:“康王爺射箭,百發百中,前面給射中之人大叫‘哎唷’,後面是咱們自己人,當然大讚‘好箭’了。不過叫‘好箭’之人,又比叫‘哎唷’的多了幾倍,大人可知其中緣故?”那官兒撚須道:“想必是咱們這一邊的人,比之亂黨要多了幾倍。”韋小寶道:“大人這一下猜錯了。當時亂黨大舉來攻,康王爺以少勝多,人數是對方多。不過有些亂黨給康王爺一箭射中咽喉,這一聲‘哎唷’只到了喉頭,鉆不出口來,而康王爺箭法如神,亂黨之中有不少人打從心坎裏佩服出來,忍不住也大叫‘好箭’!明知不該,可便是熬不牢!”那官兒連連點頭,道:“原來如此!”

吳應熊舉起酒杯,說道:“康王爺神箭,晚生佩服之至。敬王爺一杯。”眾人都舉起酒杯,飲盡為敬。康親王大喜,心想:“小桂子這小家夥知情識趣,難怪皇上喜歡他。”

多隆道:“王爺,你府中聘到了這許多武林高手,請出來大家見見如何?”

康親王原要炫耀,便吩咐侍從:“這邊再開兩席,請神照上人他們出來入席。”

過不多時,後堂轉出二十餘人,為首者身穿大紅袈裟,是個胖大和尚。康親王站起身來,笑道:“眾位朋友,大家來喝一杯!”席上眾賓見康親王站起,也都站立相迎。

那神照上人合十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列位大人請坐。”說話聲若洪鐘,單是這份中氣,便知內功修為了得。餘人高高矮矮,或俊或醜,分別在新設的兩席中入座。

多隆既好武,又性急,不待眾武師的第一巡酒喝完,便道:“王爺,小將看王府這些武林高手,個個相貌堂堂,神情威武,功夫定是極高的了。可否請這些朋友們施展一下身手?平西王世子和桂公公都是難得請到的貴客,料來也想瞧瞧康親王門下的手段。”

韋小寶首先附和。吳應熊鼓掌叫好。其餘眾賓也都說:“是極,是極!”

康親王笑道:“眾位朋友,許多貴賓都想見見各位的功夫,卻不知怎樣個練法。”

左首武師席上一個中年漢子霍地站起,朗聲說道:“我只道康王爺愛重人才,這才前來投靠,哪知卻將我們當作江湖上賣把式的人看待。列位大人要瞧耍猴兒、走繩索的,何不到天橋上去?告辭!”說著左手一起,擊在椅背之上,啪的一聲,椅背登時粉碎,大踏步便向門外走去。眾人愕然失色。

那漢子同席中一個瘦小老者身子一晃,已攔在他面前,說道:“郎師傅,你這般說話,太也豈有此理。王爺對咱們禮敬有加,要咱們獻獻身手,郎師傅如果肯練,固然很好,倘若不願,王爺也不會勉強。你在王府大廳之上拍臺拍凳,打毀物件,王爺就算寬宏大量,不加罪責,別的兄弟們這張臉,卻往哪裏擱去?”

那姓郎的冷笑道:“人各有志。陶師傅愛在王府裏耍把式,盡管耍個夠。兄弟可要少陪了。”說著走上了一步。那姓陶的老者道:“你當真要走,也得向王爺磕頭辭行,王爺點了頭,你才走得。”那姓郎的冷笑道:“我又不是賣身給了王府的奴才,兩只腳生在我自己身上,要走便走,你管得著嗎?”說著向前便走。

那姓陶老者竟不讓開,眼見他便要撞到自己身上,伸手便往他左臂抓去,說道:“說不得,也只好管管。”姓郎的左臂一沈,倏地翻上,往他腰裏擊去。姓陶的右腳飛出,踢他胸口。姓郎的右手疾伸,托在那姓陶老者踢高的右腿膝彎之中,乘勢向外推出。姓陶老者仰面便跌,總算他身手敏捷,右手在地下一撐,已然躍起,雖沒跌了個仰八叉,卻已出醜,一張老臉漲得通紅。那姓郎漢子嘿嘿冷笑,飛步奔向廳口。

突然之間,本來空無一人的廳口多了個瘦削漢子,拱手道:“郎兄請回。”那姓郎的奔得正快,收勢不住,便往他身上撞去。那瘦子卻不閃避,波的一聲響,兩人已撞在一起。姓郎的一個踉蹌,連退三步,向左斜行兩步,驀地轉身,向右首長窗奔出。將到門檻處,只見那瘦子又已攔在身前。姓郎的知道厲害,不敢再向他撞去,急忙住足,胸膛已和他胸膛相距不過兩寸,鼻尖和他鼻尖已然碰了一碰。那瘦子紋絲不動,連眼睛也不瞬一下。姓郎的倏地向左閃去,可是只一站定,那瘦子便已擋在身前。

姓郎的大怒,發拳向他面門擊去,兩人相距既近,這一拳勁力又大,眼見那瘦子不是側身,便須低頭。卻見他左掌在自己臉前一豎,啪的一聲響,這一拳打在他掌心。他只手掌微彎,姓郎的已給彈得連退數步。廳上眾人齊聲喝彩,都道:“好功夫!”

姓郎的神色十分尷尬,走是走不脫,上前動手又和他武功相差太遠,一時手足無措。那瘦子拱手道:“郎兄請坐。王爺吩咐咱們練幾手,咱兩個這可不是練過了嗎?”說著便坐入右首一席的原位。眾人又均喝彩。姓郎的滿臉羞慚,低頭入座。

那姓郎的這麽一鬧,康親王本來大感面目無光,幸好這瘦子給他掙回了臉面,逼得這姓郎的武師回席,吩咐侍從:“拿些五十兩銀子的元寶來。”韋小寶笑道:“這位師傅的武功了不起,這麽一下惡……惡……惡虎攔路(他本來想說“惡狗攔路”),那人便說什麽也走不了。不知他尊姓大名啊?”康親王摸了摸腮幫,想不起這瘦子的姓名,也不知他幾時來到王府,笑道:“小王記性不好,一時可想不起來了。”

少頃侍從托著一只大木盤,盤上墊以紅綢,放了二十只五十兩的大元寶,銀光閃閃,甚是耀眼,站在康親王身邊。康親王笑道:“眾位武師露了功夫,該當有個彩頭。這位朋友,請過來拿一只元寶去。”那瘦子走上前來,請了個安,從康親王手中接過一只元寶。

韋小寶問道:“朋友,你貴姓?大號叫什麽?”那瘦子道:“小人齊元凱,多蒙大人垂問。”韋小寶道:“你武功可高得很啊。”齊元凱道:“讓大人見笑了。”

多隆道:“康王爺府中的武師,果然身負絕藝。咱們很想見識見識平西王手下武師們的功夫。小王爺,你挑一人出來,跟這位齊師傅過過招如何?”他見吳應熊沈吟未應,又道:“當然是點到為止,不能傷了大家和氣。誰勝誰敗,都不相幹。”

康親王是個十分愛熱鬧的人,說道:“多總管這主意挺高。讓雙方武師們切磋切磋,勝的賞兩只大元寶,不勝的也有一只,把元寶放在桌上吧。”

一盤十九只大元寶放在筵前,燭光照映,銀氣襯以紅綢,更顯燦爛。

康親王笑道:“敝處仍由這位齊元凱師傅出手,平西王府中不知是哪一位師傅下場?”

眾人都是興高采烈,瞧著吳應熊手下的十六名隨從,均知這雖是武師們一對一的比武,實則是康親王和平西王兩處王府的賭賽。這瘦子齊元凱適才露了這手功夫,武功確然了得,恐怕雲南的武士未必有人敵得過他。

吳應熊沈吟未答。他手下十六人中有一人越眾而出,向康親王躬身說道:“啟稟王爺:小人們武藝低微,不是康王爺府上這些師傅們的對手。我們隨同世子來京,只是服侍世子的起居飯食。平西王吩咐過的,決不可得罪了京裏王爺大臣們的侍從。這是平西王的將令,小人們不敢違犯。”康親王笑道:“平西王可小心謹慎得很哪!今日只是演一演武,又不是打架生事。你們王爺問起,說是我定要你們出手的好了。”那人又躬身道:“王爺恕罪,小人不敢奉命。”

康親王暗暗惱怒:“你心中就只有平西王,不將我康親王放在眼裏。只怕便是皇上下旨,你也不聽。”說道:“難道別人伸拳打在你們身上,你們也不還手麽?”

那人道:“小人在雲南常聽人說,天子腳下文武百官、軍民人等,個個都講道理。我們是遠地邊疆的鄉下人,來到京城,萬事退讓,說什麽也不敢得罪了人,想來別人好端端的,也不會打到我們身上。”這人身材魁梧,一臉精幹之色,言辭鋒利,這幾句話一說,倘若康親王定要叫手下武師挑釁,倒似是不講道理了。

康親王愈加惱怒,轉頭說道:“神照上人、齊師傅,他們雲南來的朋友硬是不肯賞臉,咱們可沒法子了。”

神照上人哈哈一笑,站起身來,說道:“王爺,這位雲南朋友只不過怕輸,生怕失了臉面。難道旁人真的打到他們要害之上,他們也不還手招架?”說畢身形晃處,已站在那人身畔,笑道:“貧僧掌上力道平平而已,但比那位要走又不走的姓郎朋友,說不定還強著這麽一點兒。王爺,貧僧弄壞您廳上一塊磚頭,王爺不會見怪吧?”

康親王知眾武師中以神照武功最高,內外功俱臻上乘,聽他這麽說,自是要顯功夫來著,喜道:“上人請便,便弄壞一百塊磚頭,也是小事一樁。”

神照一矮身,左掌輕輕在地下一拍,提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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