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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琢磨頗望成全璧 激烈何須到碎琴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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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不義之財,他既在清宮中當差,此言自然不假,各人情不自禁地都歡呼起來。

玄貞道:“咱們要分頭請人,今日是來不及了。韋香主,明日大夥兒在這裏恭候大駕,不知你什麽時刻能到?”韋小寶道:“上午我要當差,午後準到。”玄貞道:“很好。明日午後,咱們在這裏會齊,然後同去跟那兩個姓白的算賬。”

當晚韋小寶便心癢難搔,在屋裏跳上跳下,指手畫腳。次日從上書房下來,便匆匆去珠寶店買了一只大翡翠戒指,又叫店中師傅在一頂緞帽上釘上一大塊白玉,四顆渾圓明珠,這一來便花了四千多兩銀子。珠寶店中見這位貴客是宮中太監,絲毫不以為奇,既是內宮來采購珠寶,花錢再多十倍也是常事。

韋小寶趕到回春堂藥店,眾人已在地窖中等候,說道已請了北京四位知名武師,同去做見證,每人已送了二百兩銀子謝禮。韋小寶心道:“得人錢財,與人消災,這四位武師非幫我們不可。只是二百兩銀子謝禮太少,最好送五百兩。四位武師太少,最好請十六位。”

高彥超取出衣服鞋襪來給韋小寶換了,每件衣物都十分華貴,外面一件長袍是火狐皮的裏子,在領口和衣袖外翻出油光滑亮的毛皮。高彥超道:“皮袍是叫他們連夜改小的,多給了三兩六錢銀子的工錢。”韋小寶連說:“不貴,不貴。”一件天青緞子的馬褂,十粒扣子都是黃金打的。饒是如此,他給的銀子還是一半也用不了。

韋小寶在宮中住了將近一年,居移氣,養移體,食用既好,見識又多,這半年來做了尚膳監的首腦,百餘名太監給他差來差去,做首領早做得慣了。這時周身再一打扮,雖然頗有些暴發戶的俗氣,卻也顯得款式非凡,派頭十足,與樊綱、高彥超等草莽豪傑大不相同。

眾人已安排了一乘轎子,等在門外,請韋小寶上轎,以防他改裝之後在城裏行走,撞見宮中太監或朝廷官員。

一行人先到東城武勝鏢局,和四位武師會齊。那四位武師第一位是北京潭腿門掌門人老武師馬博仁,那是清真教門的;第二位跌打名醫姚春,徐老頭受了傷,便由他醫治,此人既是名醫,擒拿短打也是一絕;第三位是外號“虎面霸王”的雷一嘯,鐵布衫功夫大大有名;第四位便是武勝鏢局的總鏢頭金槍王武通。

馬博仁等四人早已得知天地會領頭的韋香主年紀甚輕,一見之下,竟是這樣一個豪富少年,都十分詫異,但各人久仰陳近南的大名,心想天地會總舵主的弟子,年紀雖小,也必有驚人藝業,都不敢小覷了他。眾人在鏢局中喝了茶,便同去楊柳胡同那姓白的二人駐足之處。韋小寶和馬博仁、姚春三人坐轎,雷一嘯與王武通騎馬,餘人步行相陪。玄貞道人、樊綱等都是成名人物,王武通要相借坐騎,但玄貞怕惹人註目,堅決拒卻。

一行人來到楊柳胡同一座朱漆大門的宅第之外,高彥超正要上前打門,忽聽得門內傳出隱隱哭聲。眾人一怔,只見大門外掛著兩盞白色燈籠,卻是家有喪事。高彥超輕叩門環,過了一會,大門打開,出來一名老管家。高彥超呈上備就的五張名帖,說道:“武勝鏢局、潭腿門、天地會的幾位朋友,前來拜會白大俠、白二俠。”

那老管家聽得“天地會”三字,雙眉一豎,滿臉怒容,向眾人瞪了一眼,接過拜帖,一言不發地走了進去。

馬博仁年紀雖老,火氣卻大,登時忍不住生氣,道:“這奴才好生無禮。”

韋小寶道:“馬老爺子的話一點不錯。”他對沐王府的人畢竟甚是忌憚,只盼馬博仁、王武通等人站定在自己這一邊,待會倘若動手,便可多有幾個得力的幫手。

隔了好一會,一名二十六七歲的漢子走了出來,身材甚高,披麻帶孝,滿身喪服,雙眼紅腫,兀自淚痕未幹,抱拳說道:“韋香主、馬老爺子、王總鏢頭,眾位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在下白寒楓有禮。”眾人抱拳還禮。白寒楓讓眾人進廳。

馬博仁最性急,問道:“白二俠身上有服,不知府上是哪一位過世了?”白寒楓道:“是家兄寒松不幸亡故。”馬博仁跌足道:“可惜,可惜!白氏雙木乃沐王府的英雄虎將,武林中大大有名,白大俠正當英年,不知是得了什麽病?”

眾人剛到廳中,還未坐定,白寒楓聽了此言,陡地轉身,雙眼中如欲射出火光,厲聲道:“馬老爺子,在下敬你是武林前輩,以禮相待。你這般明知故問,是譏嘲於我嗎?”

他陡然發怒,韋小寶出其不意,不由得吃了一驚,退了一步。

馬博仁摸著白須,說道:“這可稀奇了!老夫不知,這才相問,什麽叫做明知故問?白二俠死了兄長,就算心中悲痛,也不能向我老頭子發脾氣啊!”白寒楓哼的一聲,道:“請坐!”馬博仁喃喃自語:“坐就坐吧!難道還怕了不成!”向韋小寶道:“韋香主,你請上座。”韋小寶道:“不,還是馬老爺子上座!”

白寒楓看了拜貼,知道來客之中有天地會的青木堂香主韋香主,萬料不到這少年便是韋香主,心下又奇又怒,一伸手,便抓住韋小寶的左腕,喝道:“你便是天地會的韋香主?”

這一抓之力勁道奇大,韋小寶奇痛徹骨,“啊”的一聲,大叫出來,兩道眼淚自然而然流下腮來。

玄貞道人道:“上門是客,白二俠太也欺人!”伸指便往白寒楓脅下點去。

白寒楓左手一擋,放開韋小寶手腕,退開一步,說道:“得罪了。”

韋小寶愁眉苦臉,伸袖擦幹了眼淚。白寒楓固然大出意料之外,馬博仁、王武通,以及天地會中眾人也都驚詫不已,眼見白寒楓這一抓雖手法淩厲,卻也不是無可擋避。這韋香主身為陳近南的弟子,不但閃避不了,大叫之餘兼且流淚,實是武林中的一大奇事。玄貞、樊綱、高彥超等人都面紅過耳,甚感羞慚。

白寒楓道:“對不住了!家兄不幸為天地會下毒手害死,在下心中悲痛……”

他話未說完,眾人紛道:“什麽?”“什麽白大俠為天地會害死了?”“哪有此事?”“決無此事。”

白寒楓霍地站起,大聲道:“你們說決無此事,難道我哥哥沒死嗎?你們來,大家親眼來瞧瞧。”一伸手,又向韋小寶左臂抓去。

這一次玄貞道人和樊綱都有了預備,白寒楓右臂甫動,二人一襲前胸,一襲後背,同時出手。白寒楓當即斜身拗步,雙掌左右打出。玄貞左掌一擡,右掌又擊了出去,樊綱卻已和白寒楓交了一掌。白寒楓變招反點玄貞咽喉,玄貞側身閃開。

白寒楓厲聲喝道:“我大哥已死在你們手裏,我也不想活了。天地會的狗畜牲,一起上來便是。”

跌打名醫姚春雙手一攔,說道:“且慢動手,這中間恐有誤會。白二俠口口聲聲說道,白大俠為天地會害死,到底實情如何,且請說個明白。”

白寒楓道:“你們來!”大踏步向內堂走去。

眾人心想己方人多,也不怕他有何陰謀詭計,都跟了進去。

剛到天井之中,眾人便都站定了,只見後廳是個靈堂,靈幔之後是口棺材,死人躺在棺材蓋上,露出半個頭、一雙腳。白寒楓掀起靈幔,大聲叫道:“哥哥你死得沒閉眼,兄弟好歹要殺幾個天地會的狗畜牲,給你報仇。”他聲音嘶啞,顯是哭泣已久。

韋小寶一見到死人面容,大吃一驚,那正是在蘇北道上小飯店中見過的,那人以筷子擊打吳三桂部屬,武功高強,想不到竟死在這裏,隨即想到對方少了一個厲害角色,驚奇之餘,暗自寬心。

馬博仁、姚春、雷一嘯、王武通四人走近前去。王武通和白寒松有過一面之緣,嘆道:“白大俠果真逝世,可惜!”姚春特別仔細,伸手去搭了搭死人腕脈。

白寒楓冷笑道:“你若治得我哥哥還陽,我……我給你磕一萬二千個響頭。”

姚春嘆了口氣,道:“白二俠,人死不能覆生,還請節哀。傷害白大俠的,果然是天地會的人?白二俠沒弄錯嗎?”白寒楓叫道:“我……我弄錯?我會弄錯?”

眾人見他哀毀逾恒,足見手足之情極篤,都不禁為他難過,樊綱怒氣也自平了,尋思:“他死了兄長,也難怪出手不知輕重。”

白寒楓雙手叉腰,在靈堂一站,大聲道:“害死我哥哥的,是那平日在天橋賣藥的姓徐老賊。這老賊名叫徐天川,有個匪號叫做‘八臂猿猴’,是天地會青木堂中有職司的人,是也不是?你們還能不能賴?”

樊綱和玄貞等幾人面面相覷,他們這夥人到楊柳胡同來,本是要向白氏兄弟問罪,質問他們為什麽傷人,不料白氏兄弟中的大哥白寒松竟已死在徐天川手底。樊綱嘆了口氣,說道:“白老二,徐天川徐三哥是我們天地會的兄弟,原是不假,不過他……他……”白寒楓厲聲道:“他怎樣?”樊綱道:“他已給你們打得重傷,奄奄一息,也不知這會兒是死是活。不瞞你說,我們今日到來,原是要來請問你們兄弟,幹嗎將我們徐三哥打成這等模樣,哪知道……想不到……唉……”

白寒楓怒道:“別說這姓徐的老賊沒死,就算他死了,這豬狗不如的老賊,也不配抵我哥哥的命。”樊綱也怒道:“你說話不幹不凈,像什麽武林中的好漢?依你說便怎樣?”白寒楓叫道:“我……我不知道!我要將你們天地會這批狗賊,一個個都斬成肉醬。我陪你們一起死,大夥兒都死了幹凈。”一轉身,從死人身側抽出一口鋼刀,隨即身子躍起,直如瘋虎一般,揮刀虛劈,呼呼有聲。

天地會樊綱、玄貞等紛紛抽出所攜兵刃,以備迎敵。韋小寶忙縮在高彥超身後。

猛地裏聽得一聲大吼:“不可動手!”聲音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響,只見“虎面霸王”雷一嘯舉起雙手,擋在天地會眾人之前,大聲道:“白二俠,你要殺人,殺我好了!”這人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好,這麽幾聲大喝,確有雷震之威。

白寒楓心傷乃兄亡故,已有些神智失常,給他這麽一喝,頭腦略為清醒,說道:“我殺你幹什麽?我哥哥又不是你殺的!”雷一嘯道:“這些天地會的朋友,可也不是殺你哥哥之人。再說,普天下天地會的會眾,少說也有二三十萬,你殺得完麽?”

白寒楓一怔,大叫:“殺得一個是一個,殺得一雙是一雙!”

突然之間,門外隱隱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似有十餘騎馬向這邊馳來。姚春道:“只怕是官兵,大夥兒收起了兵刃!”樊綱、玄貞等見雷一嘯擋在身前,白寒楓不易撲過來揮刀傷人,便都收起了兵刃。白寒楓大聲道:“便是天王老子到來,我也不怕。”

馬蹄聲越來越近,奔入胡同,來到門口戛然而止,跟著便響起門環擊門之聲。門外有人叫道:“白二弟,是我!”人影晃動,一人越墻而入,沖了進來。這人四十來歲年紀,神態威武,面色卻是大變,顫聲道:“果然……果然是白大弟……白大弟……”

白寒楓拋下手中鋼刀,迎了上去,叫道:“蘇四哥,我哥哥……我哥哥……”一口氣說不下去,放聲大哭。

馬博仁、樊綱、玄貞等均想:“這人莫非是沐王府中的‘聖手居士’蘇岡?”

這時大門已開,湧進十幾個人來,男女都有,沖到屍首之前,幾個女子便呼天搶地地大哭起來。一個青年婦人是白寒松之妻,另一個是白寒楓之妻。

樊綱、玄貞等都感尷尬,眼見這些人哭得死去活來,若再不走,待得他們哭完,就算不動手,也免不了給臭罵一頓。韋小寶先前給白寒楓重重抓住手腕,此刻兀自疼痛,本來仗著人多,打定主意要叫玄貞、樊綱等人抓住了他,好歹也得在他屁股上踢他媽的七八腳,不料對方人手越來越多,打起架來已占不到便宜,心中怦怦亂跳,見玄貞道人連使眼色,顯是要腳底抹油,溜之大吉,此舉正合心意,當即轉身便走,說道:“大夥兒去買些元寶蠟燭,再來向死人磕頭吧!”

白寒楓叫道:“想逃嗎?可沒這麽容易。”沖上前去,猛揮右掌向樊綱後心拍去。樊綱怒道:“誰逃了?”回身舉左臂擋開,卻不還擊。玄貞等眾人便都站住了。韋小寶卻已逃到了門口,一只腳先跨出了門檻再說。

那姓蘇的男子問道:“白二弟,這幾位是誰?恕在下眼生。”白寒楓道:“他們是天地會的狗東西,我哥哥……哥哥便是給他們害死的。”此言一出口,本來伏著大哭的人都躍起身來,嗆啷啷響聲不絕,兵刃耀眼,登時將來客都圍住了,連馬博仁、姚春、雪一嘯、王武通等四人都給圍在垓心。

王武通哈哈大笑,說道:“馬大哥、雷兄弟、姚大夫,咱們幾時入了天地會哪?憑咱們幾個,只怕給天地會的朋友們提鞋子也還不配哪。”

那姓蘇的中年漢子抱拳說道:“這幾位不是天地會的嗎?這位姚大夫,想來名諱是個春字。在下蘇岡,得悉白家大兄弟不幸身亡的訊息,從宛平趕來,傷痛之下,未得請教,多有失禮。”說著向眾人作揖為禮。

王武通抱拳笑道:“好說,好說。聖手居士,名不虛傳,果然是位有見識、有氣度的英雄。”當下給各人一一引見,第一個便指著韋小寶,道:“這位是天地會青木堂韋香主。”

蘇岡知道天地會共分十堂,每一堂香主都是身負絕藝的英雄豪傑,但這韋香主卻顯然是個乳臭未幹的富家少年,不由得心下詫異,但臉上不動聲色,抱拳道:“久仰,久仰。”韋小寶嗤的一聲笑,抱拳還禮,從門邊走了回來,問道:“你久仰我什麽?”蘇岡一怔,道:“在下久仰天地會十堂香主,個個都是英雄好漢。”韋小寶點點頭,笑道:“原來如此。”蘇岡見他神情油腔滑調,心下更是嘀咕。

當下王武通給餘人都引見了。蘇岡給他同來這夥人引見,其中兩個是他師弟,三人是白氏兄弟的師兄弟,還有幾個是蘇岡的徒弟。白寒松的夫人伏在丈夫屍首上痛哭,白寒楓的夫人一邊哭,一邊勸,幾個女子都不過來相見。

姚春道:“白二俠,到底白大俠為了什麽事和天地會生起爭競,請白二俠說來聽聽。”咳嗽一聲,又道:“雲南沐王府在武林中人所共仰,天地會的會規向來極嚴,都不是蠻不講理之人。天下原擡不過一個‘理’字,今日之事,也不是單憑打架動武就能了結的。這裏馬老師、雷兄弟、王總鏢頭,以及區區在下,跟雙方就算沒有交情,也都是慕名。白二俠,請你沖著咱們一點薄面,說一說這中間的緣由如何?”

王武通道:“不瞞眾位說,天地會的朋友們,的的確確不知白大俠已經身故,否則的話,他們還會上門來自討沒趣麽?”

蘇岡道:“然則韋香主和眾位朋友來到敝處,又為了什麽?”王武通道:“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天地會的朋友說道,他們徐天川徐三哥給沐王府的朋友打得身受重傷,已說不出話,他們只好邀了我們幾個老朽,伴同來到貴處,想問一問緣由。”蘇岡森然道:“如此說來,各位是上門問罪來著?”王武通道:“這可不敢當。我們幾個在江湖上混口飯吃,全仗朋友們給面子。是非曲直,自有公論,誰也不能昧著良心說瞎話。”

蘇岡點了點頭,道:“王總鏢頭說得對,請各位到廳上說話。”

眾人來到大廳。蘇岡命師弟、徒弟們收起兵刃。白寒楓手中鋼刀總是不肯放下。蘇岡讓眾人坐下,說道:“白二弟,當時實情如何,你給大家說說。”

白寒楓嘆了一聲,說道:“前天下午……”只說了四個字,不由得氣往上沖,手中鋼刀揮了一揮。韋小寶吃了一驚,身子向後一縮。白寒楓覺得此舉太過粗魯,鋼刀用力往地下一擲,嗆啷一聲,擊碎了兩塊方磚,呼了口氣,道:“前天下午,我和哥哥在天橋的一家酒樓上喝酒,忽然上來一個官員,帶了四名家丁。那四個家丁神氣挺討人厭,要酒要菜,說的是雲南話。”蘇岡“哦”了一聲。白寒楓道:“我和哥哥一聽他們口音,就留上了神。”

王武通、樊綱等都知道,沐王府世鎮雲南,蘇岡、白寒楓等都生長於雲南,在北京城裏聽到鄉音,自會關註。

白寒楓續道:“我哥哥聽了一會,隔座接了幾句。那官員聽得我們也是雲南人,便邀我們過去坐。我和哥哥離家已久,很想打聽故鄉的情形,見這位官員似是從雲南來,便移座過去。一談之下,這官員自稱叫做盧一峰,原來是奉了吳三桂的委派,去做曲靖縣知縣的。他是雲南劍川人。照規矩,雲南人本來不能在本省做地方官。不過這盧一峰說道,他是平西王委派的官,可不用理會這一套!”

樊綱忍不住罵道:“他奶奶的,大漢奸吳三桂委派的狗官,有什麽神氣了?”

白寒楓向他瞧了一眼,點了點頭,道:“這位樊……樊兄說得不錯,當時我也這麽想。可是我哥哥為了探聽故鄉情形,反而奉承了他幾句。這狗官更加得意了,說是吳三桂所派的官叫做‘西選’,意思說是平西王選的。雲南全省的大小官員,固然都是吳三桂所派,就是四川、廣西、貴州三省,‘西選’的官兒也比皇帝所派的官吃香。”

蘇岡聽他說得有些氣喘,接口解釋:“倘若有一個缺,朝廷派了,吳三桂也派了,誰先到任,誰就是正印。雲貴川桂四省的官員,哪一個先出缺,自然是昆明知道得早,從昆明派人去快得多。因此朝廷的官兒,總是沒‘西選’的腳快。”

白寒楓籲了口氣,接著道:“那官兒說,平西王為朝廷立下了大功,大清能得江山,全仗平西王的功勞,因此朝廷對他特別給面子。吳三桂啟奏什麽事,從來就沒駁回的。”

王武通道:“這官兒的話倒是實情。兄弟到西南各省走鏢,親眼見到,雲貴一帶大家就只知有吳三桂,不知道有皇帝。”

白寒楓道:“這盧一峰說,照朝廷規矩,凡是做知縣的,都先要到京城來朝見皇帝,由皇帝親自封官。他到北京來,就是等著來見皇帝的。他說平西王既然封了他官,到京城來朝見皇帝,也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我哥哥說:‘盧大人到曲靖做官,本省人做本省的官,那更是造福桑梓了。’那盧一峰哈哈大笑,說道:‘這個自然。’突然之間,隔座有人插嘴。這老……這老賊……我和他仇深……”說著霍地站起,滿臉漲得通紅。

蘇岡道:“是‘八臂猿猴’徐天川說話麽?”

白寒楓點了點頭,道:“正……正……”急憤之下,喉頭哽住了,說不出話來,隔了一會,才道:“正是這老賊,他坐在窗口一張小桌旁喝酒,插嘴說:‘本省人做本省的官,刮起地皮來更加方便些。’這老賊,我們自管自說話,誰要他來多口!”

玄貞冷冷地道:“白二俠,徐三哥這句話可沒說錯。”白寒楓哼了一聲,頓了一頓,說道:“話是沒說錯,我又沒說他這句話錯了。可是……可是……誰要他多管閑事?他若不插這句嘴,怎會生出以後許多事來?”玄貞見他氣急,也就不再說下去。

白寒楓續道:“盧一峰聽了這句話,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轉過頭來,見這老賊是個彎腰曲背的老頭兒,容貌猥瑣,桌上放著一只藥箱,椅子旁插著一面膏藥旗,是個賣藥的老頭兒,喝道:‘你這個老不死的,胡說些什麽?’他手下的四名家丁早就搶了上去,在老賊桌上拍桌大罵,一名家丁抓住了他衣領。也是我瞎了眼,瞧不出這老賊武功了得,還道他激於一時義憤,出言譏刺,怕他吃虧,便走上去假意相勸,將這四名家丁都推開了。”

玄貞讚道:“白二俠仁義為懷,果然是英雄行徑。”心想白寒松已死,徐天川受傷雖然不輕,多半不會死,己方終究已占了便宜,這件事雙方只好言和,口頭上捧白寒楓幾句,且讓他平平氣。

哪知白寒楓不受他這一套,瞪了他一眼,說道:“什麽英雄?我是狗熊!生了眼睛不識人,瞧不出這老賊陰險毒辣,還道他是好人。那盧一峰打起官腔,破口大罵,大叫:反了,反了,說京城裏刁民真多,須得重辦。”

樊綱插嘴道:“這官兒狗仗人勢,在雲南欺侮百姓不夠,還到北京城來欺人。”

白寒楓道:“要欺侮人,也沒這麽容易。這官兒連聲吆喝,叫家丁將這姓徐的老賊綁起來送官,打他四十大板,戴枷示眾。那老賊笑嘻嘻地道:‘大老爺,你這麽大聲嚷嚷,不吃力嗎?我送張膏藥給你貼貼。’他從藥箱裏取了張膏藥出來,雙掌夾住,跟著便將那張本來折攏的膏藥拉平了。我初見那老賊對這兇神惡煞的家丁並不害怕,心下已自起疑,待見他拉膏藥的手勢,和哥哥對望了一眼,已然明白。膏藥中間的藥膏硬結在一塊,總得點了火烘焙多時,才拉得開。可是他只是在雙掌間夾得片刻,便以內力烘軟藥膏,這份功力可就了不起。他拉平了藥膏,藥膏熱氣騰騰。那盧一峰卻兀自不悟,一疊連聲地催促家丁上前拿人。我便不再攔阻那官兒的走狗,由得他們去自討苦吃。一名家丁見我讓開,當即向那老賊沖去。那老賊笑道:‘你要膏藥?’將那張膏藥放在家丁手中。那家丁罵道:‘老狗,你幹什麽?’那老賊在他手臂上一推,那家丁移過身去,啪的一聲響,那張熱烘烘的膏藥,正好貼在盧一峰那狗官的嘴上……”

韋小寶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拍手叫好。白寒楓“哼”了一聲,惡狠狠地瞪視著他。韋小寶心中害怕,便不敢再笑。蘇岡問道:“後來怎樣?”

白寒楓道:“那狗官的嘴巴讓膏藥封住,忙伸手去拉扯。那老賊推動四名家丁,說道:‘去幫大老爺!’只聽得啪啪啪啪聲響不停,四名家丁你一掌,我一掌,都向那狗官打去。原來那老賊推撥四名家丁的手臂,運上了巧勁,以這四人的手掌去打那狗官。片刻之間,那狗官的兩邊面皮給打得又紅又腫。”

韋小寶又哈哈大笑,轉過了頭,卻不敢向白寒楓多看一眼。

蘇岡點頭道:“這位徐老兄渾名叫做‘八臂猿猴’,聽說擒拿小巧功夫算得是武林一絕,果然名不虛傳。”他想白寒松死在他手下,這老兒的武功自然甚高,擡高了他武功,也是為白氏雙雄留了地步。

白寒楓道:“我和哥哥只是好笑,但見那狗官已給打得兩邊面皮鮮血淋漓,酒樓上不少閑人站著瞧熱鬧。那老賊大聲叫嚷:‘打不得,打不得,大老爺是打不得的!你們這些大膽奴才,以下犯上,怎麽打起大老爺來?’在四名家丁身後跳來跳去,活脫像是一只大猴子,伸手推動家丁的手臂,反似是在躲閃,那些閑人都瞧不出是他在搞鬼。直打得那狗官暈倒在地,他才住手,回歸原座。這四名家丁還道是撞邪遇鬼,說什麽也不明白怎麽會伸手去打大老爺,可是自己手掌上都是鮮血,卻又不假。四人呆了一陣,便扶著那狗官去了。”

樊綱道:“痛快,痛快!吳三桂手下的走狗,原該如此整治。徐三哥痛打狗官,正是給天下百姓出一口胸中惡氣。白二俠,你當時怎麽不幫著打幾拳?”

白寒楓登時怒氣又湧了上來,大聲道:“老賊在顯本事打人,我為什麽要幫他?是他在打人,又不是他在挨打!”

玄貞道:“白二俠說得是,先前他不知徐三哥身有武功,可不是見義勇為,出手阻止狗官的家丁行兇嗎?”

白寒楓哼了一聲,續道:“那狗官和家丁去後,我哥哥叫酒樓的掌櫃來,說道一應打壞的桌椅器皿,都由他賠,那老賊的酒錢也算在我們賬上。那老賊笑著道謝。我哥哥邀他過來一同喝酒。那老賊低聲道:‘久慕松楓賢喬梓的英名,幸會,幸會。’我和哥哥都是一驚,心想原來他早知道了我們的來歷,我們卻不知他是誰。我哥哥道:‘慚愧得緊,請問老爺子尊姓大名。’那老賊笑道:‘在下徐天川,一時沈不住氣,在賢喬梓跟前班門弄斧,可真見笑了。’那時我們還不知道徐天川是什麽來頭,但想他毆打狗官,自然跟我們是同一條路上的。這狗官倘若不挨這一頓飽打,我兄弟倆一樣的也要痛打他一頓。我們三人喝酒閑談,倒也十分相投,酒樓之中不便深談,便邀他到這裏來吃飯。”

樊綱“哦”了一聲,道:“原來徐三哥到了這裏,是在府上動起手來了?”白寒楓道:“誰說在這裏動手了?在我們家裏,怎能跟客人過招,那不是欺侮人麽?”玄貞點頭道:“白氏兄弟英風俠骨,這種事是決計不做的。”

白寒楓聽他接連稱讚自己,終於向他點點頭,以示謝意,說道:“我兄弟將老賊請到這裏,恭謹相待,問起他怎麽認得我兄弟。他也不再隱瞞,說道自己是天地會的,我兄弟來到北京之時,他天地會已得到訊息,原是想跟我兄弟交朋友。他在酒樓上毆打狗官,一來是痛恨吳三桂,二來也是為了要跟我兄弟結交。這老賊能說會道,哄得我兄弟還當他是好人。後來說到反清覆明之事,三個人,不,兩個人一只狗,越說越投機……”

韋小寶接口道:“兩個人和一只狗越說越投機,倒也稀奇。”眾人忍不住好笑,只是礙著白寒楓的面子,不敢笑出聲來。

白寒楓大怒,喝道:“你這小鬼,胡說八道!”樊綱道:“白二俠,這位韋香主年紀雖輕,卻是敝會青木堂的香主,敝會上下,對他都是十分尊敬的。”白寒楓道:“香主便怎麽樣?”蘇岡岔開話頭,說道:“我白兄弟心傷兄長亡故,說話有些氣急,各位請勿介意。韋香主,你包涵些。”他想天地會的香主身份非同小可,白寒楓直斥為“小鬼”,終究理虧。

白寒楓也非蠢人,一點便透,眼光不再與韋小寶相觸,說道:“後來我們三個……”韋小寶道:“不,兩個人、一只狗。”白寒楓怒喝:“你……你……”終於忍住了,籲了口大氣,續道:“大家說到反清覆明之事,說道日後將韃子殺光了,扶保洪武皇帝的子孫重登龍庭。我哥哥說:‘皇上在緬甸宴駕賓天,只留下一位小太子,倒是位聰明睿智的英主,目下在深山中隱居。’那老賊卻道:‘真命天子好端端是在臺灣。’”

白寒楓一引述徐天川這句話,蘇岡、姚春、王武通等人便知原來雙方爭執是由擁桂、擁唐而起。崇禎皇帝吊死煤山,清兵進關,明朝的宗室福王、唐王、魯王、桂王分別在各地稱帝,當時便有紛爭,各王死後,手下的孤臣遺老仍互相心存嫌隙。

白寒楓續道:“那時我聽了老賊這句話,便問:‘我們小皇子幾時到臺灣去了?’那老賊道:‘我說的是隆武天子的小皇子,不是桂王的子孫。’我哥哥道:‘徐老爺子,你是英雄豪傑,我兄弟倆是很佩服的,只不過於天下大事,您老人家見識卻差了。崇禎天子崩駕,福王自立。福王為清兵所俘,唐王不幸殉國,我永歷天子為天下之主。永歷天子殉國之後,自然是由他聖上的子孫繼位了。’”隆武是唐王的年號,永歷是桂王的年號。他們是唐王、桂王的舊臣,對主子都以年號相稱。

樊綱聽到這裏,插口道:“白二俠,請你別見怪。隆武天子殉國之後,兄終弟及,由聖上的親兄弟紹武天子在廣州接位。桂王卻派兵來攻打紹武天子。大家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孫,不打韃子,卻去打自己人,豈非大錯而特錯?”

白寒楓怒道:“那老賊的口吻,便跟你一模一樣!可是這到底是誰起的釁?我永歷天子好好派了使臣去廣州,命唐王除去尊號。唐王非但不奉旨,反興兵抗拒天命。這等行為明明是犯上作亂,大逆不道,可說是罪魁禍首。”

樊綱冷笑道:“三水那一戰,區區在下也在其內,卻不知是誰全軍覆沒?”白寒楓大怒,站起身來,厲聲道:“你還在算這舊賬麽?”韋小寶聽了樊綱的話,便知三水這一仗是唐王勝而桂王敗,忙問:“樊大哥,三水一仗是怎麽打的?”樊綱道:“桂王聽了手下奸臣的教唆,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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