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有段時間對方言很感興趣。他發現，豐邑人稱呼自己，可發出“我”“吾”“餘”“予”等音；稱呼對方，則發出“爾”“汝”“若”“乃”等音。蕭何曾經神秘兮兮地告訴劉邦，有人把蒸食用具“甑”發音為“甗”，有人稱之為“鬵”，或者“酢餾”；秦人稱之為“箭”，豐邑人謂之“矢”，江淮之間謂之“鍭”；豐邑人稱之為“豬”，代、匽之間謂之“豭”，秦人則謂之“彘”，而南楚謂之“豨”；對於豬崽，有人謂之“豚”，有人謂之“貕”，吳、揚之間謂之“豬子”，等等。

相傳在周朝，每年八月的時候，周天子總會派遣輶軒使者，考察八方的風雅，通習九州的異同，收集整理各地音韻，著於簡帛，使人主居高堂之上就可知曉天下的風俗。秦人吞並二周後，周人不甘為秦民而東遷，這些典策文章、縑帛圖書便成為了累贅，於是竹簡被用來引火造飯，或當成廁籌；而縑帛，大則連為帷蓋，小乃制成縢囊。蕭何有一次因腹痛如廁，閑來無事，把玩廁籌，看到上面的文字後大吃一驚，急忙喚來奴仆，收集了大批尚存完好的散簡，仔細研讀，因此對八方音韻詞匯有著常人所不及的熟稔知曉。劉邦對方言的了解便來源於蕭何。

此時，紅日西沈，暮雲四合，天際浮動著幾條橙黃的餘霞，半滅不滅。兩人在縣廷大門前下車，向禦者道謝後，把宋旦押送到犴獄之中。

“如果天下沒有戰爭，我若成為輶軒使者，與季子一同游歷海內九州，體察風土民情，該會是一件多麽愜意的事啊”，蕭何望了一眼天邊的夕陽，幽幽嘆道。

“可是這天下，自從唐堯虞舜以來，就一直匈匈擾擾，諸侯咆哮，征戰不止。不是在發生戰爭，就是在準備發生戰爭。十多年前的長平之戰，秦趙兩國，同為嬴姓之國，卻爭鬥地猶如紅了眼的公雞，死傷七十多萬啊，受苦的還是天下蒼生啊！”劉邦喟然長嘆道。

“季子，讓我闡述一下心中的疑點，第一，秦國人稱‘豬’為‘彘’，稱‘矢’為‘箭’，這些都是秦國與魏國、宋國、楚國方言中明顯的區別；第二，宋旦口中那些人的長相，高顴骨、厚嘴唇、鳳眼，迥異於中原人和楚人。綜合這些懷疑，他們很有可能是冒充楚人的秦人。但是，你覺得縣令、縣丞會相信我們的結論嗎？”

“證據確實有些單薄啊。不過，把事情往壞處想，這些秦人突然出現在豐邑城，目的是什麽呢？哦，對了，明天我的冠禮上，縣令和縣丞都會出席，到時候人員混雜，恐怕秦人是居心叵測啊。子徹不妨把這種猜想對縣丞說出來，試著爭取一下。現在這個時刻，縣廷快要放朝了吧？”

“我這就去向叔父匯報，你要和我一同前去嗎？”

“我先回家換身衣物，晚飯後，再去縣廷門口等你。今晚估計城內要有一番大動靜啊。”

兩人分別後，蕭何找到了叔父蕭縣丞，向他說出了自己的猜想。

蕭縣丞沈吟片刻，道：“阿何，你說得這些事情，目前只是猜想，我完全可以認為那些人是從秦國逃到魏國的流民，或許他們是想要劫財、盜竊，至於在冠禮上公開刺殺，料他們也沒有這個膽量。如果要出動兵卒逐一搜查，勢必要經縣令同意，需要虎符才能行事。到時侯，鬧得雞飛狗跳，又一無所獲，麻煩就大了，況且天色又晚了，匆忙召取吏卒，眾人也會有意見啊！”

“叔父，那我們就這樣算了？萬一明天季子的冠禮上有個三長兩短，如何是好啊？”蕭何擔憂地問道。

“明天我會建議縣令增加人手，保持高度戒備”，蕭縣丞忽然憂心忡忡，道：“此外，有人來認領早晨發現的那具屍體，說屍體是春申君的幼子，我一直封鎖著這件事的消息，除了陳順和你外，我還沒有報告給縣令。時間一長，終究會瞞不住的，倒時候，楚軍就會兵臨城下。”

蕭何告別叔父後，驅車回到家中，稍微吃了點晚飯，換了一套稍微緊身的衣褲，想了想，又在上衣內披上一層軟甲，帶了一雙手戟和弩矢，又駕車趕赴縣廷，遠遠地看到一人一犬站在狻猊石雕前。當車駛近時，只見劉邦穿著與自己類似的一套黑色緊身衣褲，腳蹬一雙單底薄靴，腰帶環背束緊，斜插著赤霄劍，劍柄高高聳出右肩。

此時，一輪玉璧般的滿月當空掛出，遠近繁星搖曳閃熠，涼風習習。月光融融，夜色如水，真是一個美好的夜晚啊。

劉邦看到蕭何孤身一人，便明白了一切，笑道：“就我們兩個人啊。看來，我這一身穿著打扮白準備了！”

蕭何無奈地笑了笑，道：“哎，連我叔父都不相信我們的推斷。也罷，我們就隨意到城北走上一遭吧，權當賞月。”

劉邦從後面爬上了車廂，向韓盧招了招手，韓盧一躍而上，臥在了主人的身旁。蕭何揮動胳膊，甩了一個鞭花，軺車緩緩朝城北駛去。兩人隨意地聊著天。

劉邦開玩笑道：“我聽酒樓裏的瞽史講述獄史破案的故事，都是抽絲剝繭般地找到線索，順藤摸瓜似得抓捕兇犯，最後一氣呵成地結束案件。為什麽今天我們查案這麽辛苦，完全沒有那種酣暢淋漓的感覺？”

蕭何應道：“季子聽說的探案傳奇都是瞽人編造的故事，在現實生活中絕非如此啊。我做令史的這兩年，對查案深有體會，一件獄案發生後，如果當時沒有明顯的線索，那就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一遍又一遍地篩查搜索，好像是尋找墜入到巨野澤中的一根細針，最終能不能勘破案件還說不定呢！有時候，案件告破全憑僥幸，比如兇犯因為酒後失言被捕，因為分贓不均被同夥告發，等等。說到今天，其實我們也並非一無所成，至少發現了刺傷沈媚的兇犯。”

劉邦見蕭何提到沈媚突然不再言語了，結合今天蕭何的言行舉止，心裏便猜測出七八分，畢竟他們都是同齡人，有些事情是可以感同身受的。

劉邦安慰道：“子徹放心，我一定助你將殺害沈媚的兇犯擒獲正法。昔日老子有言，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只要兇犯還在城中，遲早會落入到天網之中。”

一路上，見巡邏的吏卒三五成群地走來，蕭何都遠遠地打招呼。等馬車靠近眾人後，蕭何則拉動轡聲，降低車速，用手扶著橫軾，朝眾人略微欠身，眾人也紛紛抱拳回禮，說些客套話，然後離去。

蕭何開口道：“季子，我隱隱覺得沈媚和王武被殺的案件有些蹊蹺。”

劉邦“哦”了一聲，壓低聲音道：“是不是他們都和縣廷有關，一個是縣令的婢女，另一個則是獄曹掾。”

蕭何觀察了一下四周，雖然大街上幽靜闃寂，寂寥一片，仍然低聲道：“如果這兩件獄事都和縣令有關，我們該怎麽辦？”

劉邦反問道：“其中的動機呢？”

蕭何道：“沈媚是婢女，一定知道縣令家的很多秘密，她忽然被縣令夫人免除了婢妾籍，然後就被殺死，其中必有聯系。至於王掾，他雖然是縣令提拔起來的，但性格一向剛強正直，坐曹視事也秉公執法，與縣令頗有抵牾。數日前，我去審理膳食案，見王掾怒氣沖沖地從縣令房中走出來。還有，舍人孫識與寡婦通奸案，縣令為舍人打招呼，王掾都沒有買賬。哎，可惜了這樣一個廉直的賢吏啊。”

劉邦沈吟片刻，道：“如果像子徹說得那樣，我們的調查不是毫無用處嗎？”

兩人一陣嘆息。

月亮躲藏在一片厚厚的雲層之中，光線頓時黯淡了下來。沒多久，月亮鉆出雲外，四周一片光明。

蕭何又道：“今天早上新月橋下發現了一具屍體，季子聽說了嗎？”

劉邦應道：“願聞其詳。”

“那具屍體生前經歷了慘絕人寰的虐待，不僅被開腸破肚，而且火燒錘砸，令人不忍卒視啊。雖然衣著是骯臟的乞丐服，但根據我的勘驗，觀察他的膚色、手足，他生前一定過著富貴的生活。兇犯趁著夜色，巧妙地躲過了巡卒，故意拋屍到人來人往的新月橋下，其目的可不單純啊。”

“按照子徹的講述，兇犯想要屍體故意被人發現，是想要引起恐慌嗎？但只殺一個人顯然不能引起轟動效果。對了，屍體的身份確定了嗎？”

“聽叔父說，是春申君的幼子。”

劉邦聞言，臉色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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