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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追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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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臉上露出喜悅之情,猶如年幼時捕到了蜩蟲一樣開心。

“原來做盜賊是如此之爽!我挾持著夫人移到輜車旁邊,大聲呵斥著他們交出隨身攜帶的錢財等貴重物品,並讓他們以西王母和祖先的名義起誓,承諾不再追擊我和阿姀。當我們準備駕車離去時,我忽然看到阿姀雪白的脖頸上有鞭痕,便跳下車搶步上前,抓住縣令夫人狠狠給了她一巴掌,頓時她的老臉便紅腫了起來。我警告她今後切莫隨意毆打仆婢,否則我會帶領楚師,將其全家老少統統誅殺。那是我第一次打女人,感覺真是奇妙。我先驅車向南,大約馳離了一箭之地,才調轉馬車向西邊的豐邑馳去。我不想回單父,一方面是不願意讓族人看到我一事無成的歸來,畢竟和令尹子文、孟嘗君相比,我的人生太失敗了;另一方面,則是擔心人多眼雜,危及到阿姀的安全。阿姀是我人生莫大的成功,豈能不想方設法地使她不受到一絲傷害!”

“向裏正、鄉嗇夫賄賂一番後,我和扮成男仆的阿姀在豐城中順利安了家,過上了甜蜜的二人世界。外人見阿姀眉清目秀,家宅中又沒有女人,便以為我有龍陽之好,無妨,就讓他們胡亂猜測。白日,我靠著從朋友那裏學來的木匠手藝,去給別人做傭工以補貼家用,阿姀則在院中養蠶織布,深居簡出,連裏中父老舉行的社祭、臘祭都不出席。等那件事的風頭一過,我便讓阿姀恢覆了女兒身,對外聲稱是購買的婢妾,又向裏正送了二百錢和一束縑帛,反正這個窮巷之中多一個人、少一個人也很正常。自此之後,日子過得波瀾不驚,我們很快有了一個兒子,他分去了阿姀對我的愛,讓我心生嫉妒,總想著把他也扔到荒郊野外。可是每當看到阿姀照顧兒子時的開心模樣,也罷,誰讓阿姀如此愛他呢,於是我也跟著愛兒子。哎,我種植瓠瓜,是為了欣賞那溫柔的綠葉,結了果實不是我的本意。只要阿姀高興,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情。”

兩三只鳥雀在窗外的桑樹上嘰嘰喳喳,啁啾不已。單文輕輕推門,走出屋外,用力地揮了揮手,又小心翼翼地拋出土塊,待土塊墜下時又輕輕接住。他必須十分謹慎,以防止聲音驚動四鄰,引來麻煩。眾鳥雀似乎領會了主人的意圖,展翅而去,院內再次安靜下來。

其實,在鄰居眼中,此處宅院先是死了一個女人,後來男主人因罪行事發而被梟首,一個幼童也不知去向,是典型無人居住的兇宅,有點雜音實屬正常。就連素有神算子之稱的管吉也坦言“此宅鬼氣甚重,凡人居之,輕則家破人亡,重則斷子絕孫”,好事者曾於深夜入此宅中翻尋財物,卻見到了數年前就被處斬的男主人亡魂,嚇得半死。於是,稍微有些家貲的鄰居都選擇了搬離了此裏,剩下的都是些將死之人或清貧之人。

“我長年累月地思念著她,耽溺在對她的癡戀之中;甚至連做夢,我都在註視著她、撫摩著她、與她水乳交融。三年前,她的猝然離去殺死了我,摧毀了我的神志,奪走了我的魂魄,徒然留下了一具空空軀殼。自此以後,我如同一個行屍走肉的廢物,戰戰惶惶,萬念俱灰,眼前陷入一片漆黑,所有生命之火都熄滅了,無盡的歲月似乎只剩下折磨。”

眼前的西王母畫像逐漸變成了阿姀的模樣。不,那分明就是阿姀的畫像!

他一時陷入神情恍惚之中,喃喃自語道:“你知道嗎,阿姀?是兒子的哭聲讓我從思念你的悲痛中清醒過來,那是我們的兒子,他見證你曾經真真切切存在過我的生命中!他六歲那年從縣廷回家,曾經與諸小兒在裏巷中游玩嬉鬧。我清楚記得,那天夕陽燒紅西天,火雲層疊,光弧流移,十分崢嶸壯麗,我沐浴在紅色的陽光下,面朝西方,向西王母祈禱讓你今夜進入我的夢境。路邊有一棵高大的李樹,果實累累壓垮了枝條,諸小兒紛紛互相上下抱著摘取,只有兒子絲毫不動。我問之,阿戎回答說:‘樹在道邊而多果實,這一定是苦李。’果然,那些摘取了李子的小兒,嘗了一口後,嘖嘖嘆息,紛紛將懷中果實擲向路旁的溝壑中。不愧是你生的兒子,聰明異於常人啊。”

日影西移,一層淡淡的暮色籠罩在單文的臉上。

“哦,忘了告訴你了,阿姀。你離去後,逃亡之事被縣廷知曉了,令史王武帶著校長、亭長、求盜等十餘人包圍了庭院。如果不是王武那豎子挾持了在門口玩耍的兒子,這些酒囊飯袋根本不是我的對手,於是我只能束手就擒。縣丞在廳堂上宣讀著《盜律》:‘劫人、謀劃劫人以求取錢財,即使沒有實施,也要處以磔刑;妻子兒女也要論罪,罰為城旦舂’,只要是和綁架劫財有關,不管成功與否,都要處以磔刑,更何況我劫持的是沛令夫人。上天啊,自從你讓阿姀離我而去,倘若不是還有年幼的兒子,我也不欲茍活。正當我身陷囹圄絕望之際,主君出現了,他憐惜我的才能,於是找死囚頂替了我。不僅如此,他還把我們的兒子當成義子,找人教授他讀書識字。多麽和善仁慈的一個人啊!自此以後,我便成為了他的心腹門客,晝伏夜出,躲在陰影裏替他做一些見不得陽光的勾當,替他搜集上司的罪證,為他刺探下屬的機密,等等。”

單文的臉上露出一絲內疚的表情,隨後臉色陰沈起來,猶如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

“可是數日前,我把自己的靈魂交給了惡魔厲鬼,內心也變得醜陋陰狠,雙手沾滿了很多人的鮮血。夜闌人靜之時,我多次從噩夢中驚醒,感覺他們的鬼魂就在我身旁窺視、游蕩。我安慰自己,他們的死是罪有應得,居然敢威脅我心愛的兒子,居然敢大肆淫亂傷風敗俗,居然敢脅迫我敬重的主君。那女人,我不在乎她淫蕩與否,還記得嗎,她曾經罵你是野女人、小賤婢,就為了這一點,她死一萬次都不足惜。該殺,他們統統該死!”

“對了,阿姀,不知何故,兒子最近變得越來越沈默寡語了,神情木訥,極少主動與我言語,或許他是在思念你吧。我真有些為他擔心,可是他又不願意對我說心裏話。如果你還在,一定會有辦法。不說這些了,幹完明天那件事,主君答應我,給我一筆錢財,讓我帶著兒子回到單父。反正,我的雙手已經血腥不堪,再多一條人命又能如何?”

他“籲”了一口氣,神情輕松起來,道:“我會帶著兒子認祖歸宗。只是和你在這間屋舍生活了五六年,一草一木都散發著你的氣息,我不忍離去。以前有主君的暗示,裏正一直保留著這所宅院。一旦我離去,恐怕這裏很快會住上他人,將這裏弄得一團糟。沒辦法,也只能如此了,畢竟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我會把兒子撫養成人的,每年你的忌日,我會帶著兒子來看你。你在九泉之下,一定要保佑我明天的大事獲得成功。”

單文感到一陣困意襲來,便解開發髻,躺倒在臥榻上和衣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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