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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被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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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雍懷揣著一盒沈甸甸的金錢從孫宅中走出。他撫摸著包裹漆盒的帛囊,盡量克制著內心的喜悅、激動,眼中憧憬著美好的未來。一路上,他見到行人多的路段,便放緩腳步,裝出一副雲淡風輕、寵辱不驚的模樣;人少時,則大步流星,猶如孩童時期追逐著父母去趕集。饒是如此,他依然能感受到路邊乞丐註視他的深沈目光,不禁心驚膽戰。

錢財在手,不僅怕賊偷,而且還怕賊惦記著。

四五百年前,虞國君主虞公貪圖弟弟虞叔的一塊寶玉,虞公三番兩次想要得到,虞叔卻拒絕了。不久,虞叔為此而感到後悔,說:“成周有句諺語:‘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要這塊寶玉有何用,難道用它來購買禍害?”於是,他就把寶玉獻給了虞公。虞公又索取虞叔的寶劍,虞叔憤怒道:“此人貪得無厭,必定會給我帶來禍害。”於是就攻打虞公。虞公逃到了共池,借諸侯兵返回虞國後,誅殺了虞叔。由此可見,君子對於貴重錢財,不可不謹慎!

前幾日,婢女媚不就是因為背負了一袋錢而被人從背後刺了一刀嗎?但願手中的這堆黃赤之物不會成為虞叔的玉璧。

範雍喜滋滋地回到了自己租住的陋室。盡管此次孫宅之行沒有探出他想要的答案,卻意外地獲得了這筆錢財,抵得上他近五年的薪俸。俗語雲:“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這筆錢雖然不至於使他一夜暴富,騎肥馬、穿輕裘,但足以讓他暫時過上寬裕體面的生活。

他把錢財攤在陳舊的書案上,忽然間感慨萬千,如果嬸母沒有病逝,自己一定會雇輛馬車趕回老家,大置珍饈膳食,再為嬸母新添置一身衣物,好好地盡上一番孝心,以報答嬸母多年的養育之恩。

可恨的是,當嬸母日薄西山、氣息奄奄時,堂弟派人告知他回去服喪,他卻無法向上司請假告歸。按照禮制,叔父叔母病逝,孝子要服齊衰不丈期之喪,雖然不需要長期拿著手杖,但也要腳蹬麻履地守喪一年,下葬後方可飲酒食肉,只是不能舉辦宴會、與人對飲罷了。

他當時擔任鄉佐,便準備向鄉嗇夫告歸一年喪假。鄉嗇夫扔給他一塊木牘,冷笑道:“如今內外多事,令君特意立下章程,長吏、少吏遭遇喪事,都不得離開職位。若有觸犯者,將以大辟之刑論罪。”範雍無奈,便以嬸母病重為由準備告歸一月,已經寫好了文書,鄉嗇夫也簽了字,送到縣廷時,卻被縣廷退了回來。柳木櫝上清晰地書寫著縣令拒絕審批的文辭,道“世有思婦病母者,是這類人嗎”。這豎子居然以為他是因為想念妻子欲歸家鄉而托言母病!範雍當即把木牘摔了個四分五裂。一番發洩後,他把破碎的木片撿起,存放在枕頭之下,低聲哭泣,悲痛不已。蕭縣丞聽說了他的情況,便巧設名目,讓他去單父縣出公差。等他匆忙回家時,嬸母卻已經出殯了,堂兄弟看他的眼神至今讓他記憶猶新,仿佛他是一匹忘恩負義的中山國白眼狼。

範雍環視屋內,下午溫煦的陽光從木窗縫隙間鉆入,數不清的微細塵埃湊在一起翩翩起舞、逍遙自得。他踽踽地踱著步,看著地上孤獨的影子,一陣嘆息,然後持劍在屋角撅了個兩尺多深的洞穴,取出了二百枚銅錢,把剩餘的錢財統統裝入木盒,沈到洞底,再用泥土填塞。看了看洞穴周圍的土地,想了想,他又找來舊土覆蓋,用腳來回踩了幾回,直到與周圍的泥土並無二致,才放下心來。

之後,他躺在床上,煢煢孑臥,盯著頭頂黑魆魆的梁椽,想著心事。

昔日,魏文侯曾問狐卷子:“父親賢明,可依賴嗎?”狐卷子回答說:“不可。”“兒子賢明,可依賴嗎?”“不可。”“兄長賢明,可依賴嗎?”“不可。”“弟弟賢明,可依賴嗎?”不可。”“臣子賢明,可依賴嗎?”“不可。”文侯勃然作色,怒問:“寡人用這五個問題向先生請教,先生卻說都不可依賴,為何啊?”狐卷子回答說:“父親賢明,無人能超過唐堯,而其子丹朱傲慢荒淫,後被流放;兒子賢明,無人能超過虞舜,而其盲父與幼弟象合謀殺害舜,後被拘禁;兄長賢明,無人能超過虞舜,而其弟象被放逐;弟弟賢明,無人能超過周公旦,而其兄長管叔因叛亂而被誅殺;臣子賢明,無人能超過商湯、周武,而其君主夏桀、商紂因荒淫殘暴而遭到討伐。因此,想依賴他人的人,註定是不能長久的。君主想要使國家得到治理,宜從自身做起。難道能依賴他人嗎?”

活在亂世之中,什麽人值得依靠?唯有依賴自己,奮力博取一套富貴後,才有可能接近她心目中的神女。範雍突然意識到,眼下能夠做的,不是想這些亂七八糟猶如陳渣舊滓的典故軼事,而是面對慘淡的現實,沈下心來,迅速勘破婢女媚被殺案,方能立下功勞而名揚郡縣。如此,未來才可以期待。

至於那對癡人夫婦是否殺死了令史王武,既然縣丞已經定下了基調,他一個小小令史豈可螳臂當車般逆勢而為!

想到這裏,他從床上一軲轆翻起,抖擻精神,把劍掛在衣袋鉤上,大步流星地向行富裏走去。

一路上,範雍都在思考著兇殺案的相關細節。俗語雲:“未吃過豚肉,亦見過豬奔彘走”。他雖然沒有跟隨老吏學習過治獄斷案,但是也在酒肆欄舍間聽過賢者抽絲剝繭、順藤摸瓜破案的故事。萬物都有道,獄事也是一樣,只要參悟了其中之道,便可拔雲見日、水落石出地觸及到迷霧下的真相。

兇犯是如何殺死沈媚?又如何逃脫?其動機究竟是為何事?此案與婢女媚被搶劫刺傷有無直接關系?要解答這些問題,勢必要做大量的基礎查證,而僅靠他一個人單矛乘車的作戰,恐怕會落到陳、蕭二人的後面。因此,他必須走捷徑,以最快的速度破案。

想到陳順昏昧不明、略帶嘲諷的眼神,以及閃爍其詞、含糊不清的案件敘述,範雍恨不得揪住他的衣襟痛揍一頓。這老奴已經墓木拱矣,自己無能而不能勘破獄事,卻在乃公面前裝腔作勢、倚老賣老!假如有一天,這老奴突然雙目一閉、兩腿一蹬,豈會有面目見無端冤死的婢女媚於地下!

或許是自己先前鋒芒太露,過於在縣丞面前出風頭而得罪了老奴。但是,通往仕途頂點的路就這麽窄,不把旁人擠下,自己又如何到達頂點!

範雍向行富裏的裏正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又問了一些諸如沈氏家況、平日與他人有無怨仇、鄰裏關系如何之類的問題。之後,他急急擺脫了裏正虛情假意的諂媚,一個人沿著裏巷匆匆來到了沈宅。

沈母帶著幼孫已經搬到了城南親戚家居住,畢竟發生了這樣的血案,就算兇犯不回來報覆,誰又敢居住在死了兩條人命的兇宅之中?逝者已矣,生者當如斯。雖然世事艱辛,但好死不如賴活著,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是天地間圓顱方趾的人呢?

門戶緊閉著,布滿綠銹的門鼻上掛著一把宛如嬰孩胳臂般粗壯的銅鎖。範雍估算了一下外垣的高度,退後一兩丈,一陣助跑,猛地發力,腳踩著泥墻一躍而上,雙手攀住了墻頂,泥塊簌簌落下。他迅速把右手移向墻內,牢牢抓緊裂隙,右腿邁過去,騎到了墻上,像只狗一樣趴在墻上。看了看院內,他翻身下墻,“噔”的一聲墜落到地面,激起一陣灰土。墻外傳來一陣劈劈啦啦的土塊砸地聲。

看來兇犯身手比自己敏捷,否則單憑這響聲,足以讓裏閭中犬吠不已。

範雍站在院中,左顧右盼,仔細張望了一番,院中寂寥無人,堂屋的正門虛掩著。他閉上眼睛,一邊向屋內走,一邊體味著兇犯的心境,把自己想象成兇犯:那天晚上,月亮位於凸月與滿月之間,但是由於是陰天,月亮基本上被濃密的烏雲所籠罩,極少情況下才會穿雲而出,寒風有些刺骨;夜空中只有散發著微弱光芒的寥寥星辰,還時不時隱藏於飄浮而過的雲層之後,夜色漆黑如墨;範雍身穿緊身黑色夜行衣,腰間插著一柄短劍,在黑夜中穿梭於裏巷之間,看來兇犯應該熟悉行富裏周遭的道路;範雍來到行富裏附近,憑著頭腦中熟悉的記憶,利索地逾過低矮的裏墻,隱藏在角落中;明亮的月光忽然灑向大地,範雍掃視了一眼周圍,趁機翻進了沈宅;潑墨般的烏雲將月亮整個遮蔽,天地間陡然陷入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範雍蹲在墻隅,聞著淡淡的糞便氣息,用陰鷙的目光透過深沈的夜色窺視著前方,像一匹豺狼悄然等候著獵物的出現,或許兇犯曾經是溜門撬鎖的慣盜,躡手躡腳地打開了屋門;此時,蒼穹深處響起若隱若無的雷聲,範雍終於聽到了女子開門出來的聲音,然後是女子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女子在離他數步之遙的墻邊停住了,然後蹲下來溲溺,發出細細的“呲呲嗞嗞”聲;夜空如同被一塊黑黢黢的布帛覆蓋了,範雍無法辨清眼前這名女子的身份,便準備尾隨其後進入室內;女子提起衣裙,打著哈欠往回走,似乎對身後之人毫無知覺,步入臥室之後,正欲插上門閂之際,忽然胳膊被抓住,緊接著她的嘴被一支粗大的手捂住,一把短劍硬硬地抵在了身後;一道明亮的閃電劃破夜穹,女子一雙杏眼驚恐萬分,瞪著不速之客那張猙獰可怖的臉龐;遠處又傳來了隆隆的雷聲……

他沈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突然,一陣勁風吹向腦門,範雍在心底暗呼不妙,剛要縮身低頭,一木杵正朝頂門心打來,只覺雙眼一黑,金星亂迸,天旋地轉,頓時撲倒在地上,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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