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傳來一陣輕細的腳步聲，一個渾身縞素的年輕女子走了過來。她臉頰微紅，不知是走路過快還是聽到了孫識最後的談話而臉紅。女子褰裙道了個萬福，又說了一通感激的言語，範雍急忙起身謙讓還禮。女子跪坐在孫識旁邊，俊俏的臉上泛漾起一層甜蜜的紅暈，兩顆水靈靈的烏珠柔情脈脈地斜望著孫識，真是溫婉可人啊。

範雍心頭湧起一陣醋意。

孫識拍了拍手，家仆端來一個漆盤。範雍打眼一瞥，發現是一鎰黃金和一貫圜錢，心中不由大動，呼吸也開始急促起來。

範雍咽了咽口水，道：“伯張這是何意啊？難道雍今日前來是為了此物嗎？”

孫識微微一笑，讓仆人下去，道：“子穆此言差矣。於阿瑩而言，君有活命的恩德，而且洗刷了她服喪期間不孝的罪名；於我而言，君熟讀律令，胸中韜略非常人所及，他日必能封卿拜相，識自然是提前巴結一下，與君交個朋友。如若君日後富貴，勿相忘啊。”

範雍意有所動，卻故作矜持，摸著下巴的胡須，作沈思狀。

孫識道：“我給子穆說個故事吧。豐公時期，我阿翁擔任啟陵鄉的校長，有人向我阿翁饋贈米肉後，轉身就向豐公揭發我阿翁受賄。豐公讓左右之人回避後，問那人道：‘是校長向你要的呢？還是你有事求他，他才收下的呢？或者是你沒有訴求，覺得他人不錯而去贈送給他的呢？’那個人說：‘是我去贈送給他的。’豐公道：‘你送給他，他收下了，為何還來揭發他呢？’那個人說：‘臣聽聞賢明之君，使百姓不怕官吏，使官吏不向百姓索取財物。如今我畏怕官吏，因此才送他東西。校長既然收下了，所以我前來揭發。’豐公說：‘你乃無知愚蠢之人。凡是人之所以比禽獸高貴，因為人懂得仁愛，知道相互尊敬。如今鄰裏長老尚且送些禮物，這是人道中的相親相愛啊，何況吏與民呢？官吏只是不應當憑借權勢，強行向人索取禮物罷了。凡是人活著，群居雜處，因此用禮義綱常來與人相處交接。你卻偏偏不想學習這些，難道能高飛遠走，不在人間邪？校長一向是個善吏，有時送他禮物，這符合禮啊。’那個人又問：‘如果是這樣，律令為何禁止呢？’豐公笑著道：‘律令是設立大框架，禮是用來順應人情。如果我用禮來教育你，你必無怨惡；如果用律令處治你，你不就手足無措了？都按律令的話，一家之中，小錯可判罪，大錯可誅殺。回家仔細想想吧！’從此人們都接受豐公的教導，官吏感激豐公的恩德。如今我送錢財給子穆，想要與君相交，自然不會如小人般撥弄是非。”

範雍在心頭想，豐公和小人之間的交談，你如何得知？你阿翁又何時當過校長？小人莫非是你阿翁？這故事雖然有鼻有眼，但人心隔肚皮不能不防啊。

於是，範雍故作爽朗地一笑，道：“伯張多慮了，我豈不知君的高風亮節，為人重然諾。但是，雍自為吏之日起，便發下誓言，此生絕不收受他人財物，如若違背，此生不能娶妻生子。所以……”

孫識道：“此處別無外人，今日之事，無人知曉。”

範雍思忖片刻，道：“天知，地知，我知，伯張知、尊夫人也知曉，何謂無人知曉？這樣，我與伯張立下契券，權且是我向伯張借的，等我日後為相，手頭寬裕了，再返還君千金作為報答。如何啊？”

孫識一楞，會意一笑，道：“此計甚妙。來人啊，準備竹符，我要與子穆剖符立下券約。”

一番忙碌後，範雍將右券放入褡褳之中，看了看孫識旁邊的阿瑩。

孫識會意，道：“阿瑩，你先回房休養吧。我要與子穆談一樁兇案。”

阿瑩向範雍行禮後，摂衣離席而去。

範雍神色突然凝重下來，道：“雍此次前來，是為了婢女媚在家中慘遭橫死一案，希望伯張能坦誠相告有關情況。”

孫識緊閉雙眼，忽然菽豆般大小的淚珠從眼角流下來，哽咽地說：“阿媚死得好慘啊。可惜我不知道兇手是誰？否則一定親自手刃賊盜，用他的頭顱祭奠我的阿媚！”

範雍意味深長地問：“雍聽說，伯張和沈媚自小便相識，而且訂立過婚約？”

孫識尷尬地笑了笑，道：“當然。我年少時，與阿媚、阿瑩三人無嫌猜，不是騎竹馬玩耍，便是繞床弄青梅。可惜，歡樂的時光總是太少了，家道中衰後，我們三人便很少相見。不瞞子穆，我年少時曾立下誓言，要娶阿媚與阿瑩為妻。請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畢竟我當時年少無知啊。長大後，我才明白，‘庶人一夫一婦，士一妻一妾，卿大夫一妻二妾’，對於普通黔首，只能娶一名正妻，不得納妾。等我獲得爵位後，我開始糾結，二人到底孰為妻、孰為妾？啊，子穆君身體有恙，趕快來人，快請醫工！”

範雍一陣咳嗽，急忙擺手道：“清酒十分可口，差點嗆到了。伯張，請繼續講。”

孫識沈浸在對往事的回憶裏，緩緩說道：“我被賣入大夫王公家為奴，王公說我酷似他亡去多年的長子，便對我恩寵優渥，將我視為義子對待，不僅為我大治產業，還為我娶妻。可惜我的原配福薄命淺，患上急病，一年後便物故了。王公病逝後，他的寡妻李嬐浪蕩成性，我懷疑王公就是被李嬐所氣死，我勸她謹守婦道，不能做對不住王公之事。那惡婦卻拿身體和錢物賄賂辦案令史，借機狀告我勒索她房屋錢財之事，多虧了令君的明斷，我才以清白之身出獄。縣令認為我是賢才，便讓我擔任其舍人，我想到能接近令我朝思暮想、輾轉反側的阿媚，便應允了。當我在府邸中見到阿媚時，她還是我印象中溫順可愛的模樣，只不過發育地更加有女人味了。我對著她笑，說起小時候的情話，她臉一紅，跑開了。哎，男人不像女人，他是博愛的，可以同時愛上兩個女人，可是女人只能愛上一個女人。剛相見時，從阿媚的眼睛裏，我能看出她對我還是有好感的；慢慢地，她的眼睛裏對我充滿了懷疑、困惑，夾帶著一絲惱怒。我知道，有人嫉妒我被縣令信任，便四處散布謠言詆毀我，可是阿媚是個單純的女孩子，一定相信了惡人無恥地中傷。雖然如此，我依舊如往昔般一往情深的愛著她。我逐漸知道她過得不快樂，縣令夫人總是尋機對她加以打罵，我便謀劃著如何為她脫離婢妾籍。終於，我等到了一個絕妙時機。”

他突然壓低聲音，道：“雖然縣令是我的主君，但是，這老女人實在相當可恨，聽說她來自大梁城，卻完全沒有貴婦人應有的雍容大度。她控制心太強了，自己不能生育子女，也不讓縣令納妾，她擔心年輕貌美的阿媚與縣令發生暧昧，便想方設法地控制著阿媚，毆打阿媚，以發洩對上天奪去她韶華容顏的憤怒。我無意間得知她與縣令的一位神秘門客淫亂，至於這位門客的氏名，我沒有打聽到，據說他來自沛城，膂力驚人，身手非凡，很討淫婦的歡心。我便告訴阿媚此事，阿媚聞得此事，心花怒放，眼睛裏閃著愛意，原來她也是愛我的，之前的冷漠大概怪我對她不夠關心吧。我攬著她的腰，說此事需從長計議，等我弄清楚淫婦野男人的情況後，時機一成熟，由我出面與淫婦進行協商，一定能夠成功。或許是她想早日脫離婢妾籍與我相守吧，居然獨自去和淫婦談判。她太單純了！以為僅憑幾句言語就能唬住一個喪失底線的淫婦，實在是不知人心險惡深淺啊。我早就警告過她，淫婦的姘頭心狠手辣，武藝高強，切不可輕舉妄動。可惜啊，是我的錯，我應該把各方面事情都解決後，再告訴她縣令夫人的秘密。是我，是我的粗心大意害了她啊！一定是那淫婦與野男人合謀，讓野男人殺死了阿媚！”

範雍地眼中閃著捉摸不定的光芒，問道：“明公知道夫人淫亂之事嗎？”

孫識哽咽道：“明公太愛夫人了，對她言聽計從，恐怕一生都要被淫婦蒙蔽啊。作為舍人，我為主君鳴不平啊。”

範雍心中總算是感受到令史陳順的無奈了，便道：“請伯張放心，雍一定早日抓到兇手，讓沈媚在九泉之下瞑目。”

孫識直起身子，道：“若子穆能捕獲兇犯，識甘願奉上十金為壽。不，識願分一半家產與君！”

範雍見無法問出有價值的信息，便告辭而出。孫識相送至門口，半是說笑、半是認真地告訴了範雍一個關於縣令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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