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雍一個人回到自己的租室，獨自吃完了午食。

休憩片刻後，他從竹篋中翻出一塊新的松木簡牘，長一尺有餘，寬四寸有餘，厚不到一寸半。接著，他又取出墨塊與硯臺，一番研磨後，提筆書寫自己的名謁。他準備前去拜訪千乘裏的縣令舍人孫識，便在正面寫道“進縣令舍人孫君”，等墨跡幹燥後，把木牘反過來，繼續寫道“令史範雍字子穆，竊聞孫君與故明公婢女媚自幼相善，今媚身遭橫死，縣丞君不以雍為不肖，使我窮究此獄，敬勞從者，原得相見，有要事相詢，以替亡者洗冤，再拜請孫君馬足下”。

寫完後，他走出臥室，看了看太陽，發現時候尚早，便回屋躺在床上休息。他知道這些富貴之人一日三餐，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基本上都有午睡的習慣。

估計時辰差不多了，他持謁向千乘裏走去，心裏想著見到孫識後的應對之辭。

不知何時，城中大小閭巷之間流傳著“孫氏傳金鈞”的故事：據說孫識的父親年輕時曾經獨處一室，有一只鳩鳥自外飛入，停在他的床上。孫父祝禱說：“鳩鳥過來，如果是給我帶來禍患，就飛到床頂的承塵上；如果是給我帶來福貴，就飛入我的懷中。”鳩鳥撲騰著翅膀，飛進了他的懷中。孫父用右手去探摸那只鳥，感到空無一物，心中一驚，不知鳩鳥飛到了何方，卻摸到了一只金鉤，於是就把金鉤當作寶貝看待，鎖在密室之中，防衛甚嚴。自此，孫家逐漸富裕起來，數十年間，資財增加了千倍。前任縣令聽聞這件事後，就派遣心腹舍人重金賄賂了孫家婢女，婢女就冒險偷出了金鉤，然後把金鉤送給了縣令。孫家失去金鉤以後，孫父戰死，家產也漸漸衰耗殆盡。而前任縣令也屢次遭到窘困，明白了那金鉤對自己並無甚好處。當時擔任縣丞的晉信勸縣令道：“富貴是天命，不可強求。”於是縣令就把金鉤送還給了孫識，孫家又重新昌盛了。孫識感激晉信的恩德，自願賣身為奴，但晉信出於愛才之心，讓孫識擔任自己的舍人。

範雍卻對這種荒誕無稽的傳說嗤之以鼻，認為這是孫識有錢後散布的謠言，想要洗白自己骯臟汙穢的過去。憑他對孫識的了解，知道此人膽大、心黑、臉皮厚，依靠竊取他人的秘密與隱私，再加以勒索而暴富。

大夫王沛為何一反常態為一個男奴買房、娶妻、治產業？王沛之妻狀告孫識勒索案為何不了了之？縣令晉信為何讓這樣的惡棍作自己的舍人？

孫識身上有著太多的謎團，而讓範雍最為在意的是，孫識在婢女媚慘死一案中到底扮演了何種角色？孫識是否向令史陳順撒謊或隱瞞了一些重要事實？這些問題必須當著孫識的面盤問才能弄清楚。或許孫識會再次撒謊，但是範雍充滿自信，必定能從孫識的言談舉止之間獲取一些關鍵信息。

千乘裏的居民大部分擁有大夫級別的爵位。這裏的屋宅以高墻大院為主，朱門紅瓦，飛檐翹角，連裏巷之間的道路都用青磚鋪就。尋常的裏閭大都用垣墻圍住，再設置一個裏門，由裏監門負責看守，居民若想到外面去，必須途徑裏門。但是，千乘裏的房屋基本上都可以直接通往外面的街道。

範雍站在威猛的狻猊雕像旁，擡頭仰視著兩側高聳的望樓，發現樓上執弩的武士也在用晦暗不明的眼神盯著他。他突然明白自己為何不喜歡孫識了。孫識和他一樣，都曾經在底層苦苦掙紮，而孫識現在卻擁有良田美宅、仆從如雲，自己卻只能躲在租室裏形影相吊，終日為案牘所勞神。

那是由嫉妒而生出的恨意！當他醒悟到這一點後，一時間竟有些沮喪。

範雍猛閉雙眼，深吸一口氣，讓帶著午後陽光味道的仲春氣息緩緩在胸腹中流淌。當他睜開雙眼時，臉上萎靡卑弱的神情一掃而光。

他抓著大門上的銅鋪首，用力地敲了敲門，門內轉出一個青衣僮仆，用不耐煩的眼神挑釁似得看著他。範雍雙目中散射著精光，顯得風度弘朗，大聲道：“令史奉丞君之命，前來查案，這是名謁，快去通知你家主人。”

說完，範雍把名謁扔給他。仆豎慌忙去接，名謁在他的懷中猶如受驚的鯉魚胡亂地翻滾著，“啪”地一聲墜落在地上。

“豎子敢羞辱縣廷令史，想去司空署修城墻嗎？”範雍怒道。

“小臣不敢，死罪，死罪。”對方弱弱地答道。

仆豎跪地拾謁，急匆匆奔入宅中，片刻後又跑回來，恭敬地拉開大門，擁著篲帚，迎門卻行。

孫識早已經站在正堂外的阼階下恭候，看到範雍過來，急忙趨步至階下，迎上前去握手，歡如平生，仿佛範雍是他久別重逢的舊友。孫識執主人之禮，引著範雍欲從西階而上。範雍一番推辭謙讓，與孫識從東階而上。

兩人又是一番客套，便相對而坐，範雍朝西，孫識朝東。仆人很快奉案上食，把盛有稻粢、蜜餌的兩豆皿點心分別擺置在兩人面前的玉幾上，又端上了一壺酒和兩只金爵。在旁侍立的婢女輕柔地往金爵中倒滿了酒。

孫識回頭對婢女道：“客人到了，快把夫人請過來。”又接著對範雍道：“識早就仰慕子穆的風采了，今日一見，果然非凡。今天就你我二人，都不是外人，不必講究那些嘗、獻、酢、酬的繁文縟節，來，滿飲此爵！”

範雍端起酒一飲而盡，然後略帶驚訝地問：“孫君已經婚配了？與裏閭傳聞可不相同啊。”

孫識笑道：“叫我的字——伯張，稱君顯得疏遠了。我的女人阿瑩，你是認識的，多虧了子穆，阿瑩才免去了牢獄誅罰之苦啊。外人都傳言我和阿瑩在其亡夫的守喪夜裏和奸，實則不然。我和阿瑩自小便相識，只是她的母親嫌貧愛富，把她嫁給了北昌裏的南宮氏。南宮氏不過是從魯國遷徙而來的一個落魄貴族，我的先祖乃是衛武公，吳孫子、齊孫子都是我的高祖，論血統，我也不比南宮氏差啊，只不過我家當時失竊了金鉤，父親戰死，一時衰敗而已。那南宮氏是個廢物，長年患病臥床，讓阿瑩守了多年活寡，還與他母親合起來欺負阿瑩。後來，南宮氏便病死了，他的母親卻認為是阿瑩克死了他的心肝寶貝兒子，經常打罵阿瑩。當我得知南宮氏的死訊時，心情歡快得猶如炎熱夏日喝了冰涼的梅漿一樣暢快。”

範雍像聽街頭巷尾的故事一樣，擺出饒有興味的表情望著孫識。

孫識揮了揮手，道：“子穆不要用這種奇怪的表情看著我，誰讓他奪走了我心愛的女人呢？我守候在阿瑩的周圍，躲在黑夜裏註視著她。那個該死的老嫗像發了神經的女巫走向阿瑩，拿著竹杖，一開始只是罵罵咧咧，突然動起手來擊打阿瑩。我怒不可遏，跳下墻來，三步並作兩步，沖進來，一把奪過女巫手中的竹杖。女巫哭喪起來，罵阿瑩果然勾搭野男人，口中噴出的汙言穢語實在是不堪入耳。我站在女巫和阿瑩中間，反手把阿瑩推到我的身後，和老嫗爭吵起來。那老嫗舉起拐杖來想要敲打我，我只輕輕一撥，她就如同一根朽木向後倒去。我以為她會跌破後腦殼而死，幸運的是，她倒在了熊皮席上，饒是如此，依然昏睡過去了。我拉著阿瑩的手，走進內室，柔聲細語地安慰她。她在燈光下如此美麗動人，一如年少時在我心中的模樣，讓我心猿意馬，情難自已，畢竟是孤男寡女、幹柴烈火、共處一室。我攬過她的腰，聞著她身上的香氣，她低聲道‘不可以’。我想到了人言可畏，來日方長，便指天發誓，等她服喪期滿，我再將她按照士婚禮明媒正娶到家。我守候了她半夜，雞鳴時分才離去，卻不料那賊老嫗先行一步，到縣廷告惡狀，糟蹋了阿瑩的名聲。其實，阿瑩只需要讓生過孩子的隸妾檢驗一下，便可證明她依然是處子之身，一切謠言都將不攻自破，可是她太羞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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