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之人齊齊喝了一聲“彩”。

此時，陳順開口道：“臣看過一卷古書，上面記載‘顓頊氏有三個兒子，生下來就變化而去，成為了疫鬼。一個居住在江水，這是虐鬼；一個居住在若水，這是魍魎鬼；一個居住在人的宮室角落與潮濕偏房中，專門驚嚇小孩。’什麽是鬼呢？魂魄離開形體後，回歸天真，因此稱之為鬼；鬼者，歸也，回歸到它最終歸宿之中。獄史王武被賊人所殺掩埋後，魂魄久久不散，先是指引著華賢找到埋屍所在地，見華氏夫婦恐懼而去，便扒開泥土，希望路人看到後報官，以早日抓到兇犯。”

範雍聽了陳順的話後，臉上蕩漾著笑意，道：“人之所以出生，是因為承受了精氣，人死了精氣就不存在了。能夠成為精氣的是血脈。人死了血脈就枯竭，血脈枯竭而精氣就不存在，精氣不存在而形體就腐朽，形體腐朽而化成灰土，靠什麽變成鬼呢？既然陳、蕭二位令史認為鬼存在，為什麽城北系列兇案遲遲不能勘破？婢女沈媚的鬼魂又在何處？為何不留下線索指引破案？”

陳、蕭二人一陣沈默。

劉邦揉了揉發麻的小腿，站起來，朝蕭何眨了眨眼，然後對範雍道：“範令史說沒有鬼，然而我數日前拜訪一個老友，他向邦講述還真地看見鬼了，是他死去多年的阿翁。”

範雍問：“你的老友身體狀況如何？”

劉邦道：“他病得很厲害，看見他的阿翁拿起手杖擊打他。他還疼得哀嚎連連啊！”

範雍說：“非也。凡是天地之間有鬼，不是人死後精神變成的，而是人思念過於專心引來的。為什麽會引來鬼呢？由於人有疾病，病了就會憂懼，憂懼鬼就會出現。《傳》上說：‘伯樂學習相馬，察看琢磨所見到的東西，沒有一樣不是馬。宋國的庖丁學習解牛，三年不見一頭活牛，所見到的全是死牛。’伯樂和庖丁精神過於集中，思念過於專心，所以虛幻之中看到了馬、牛。人病了看見鬼，如同伯樂看見馬，庖丁看見牛一樣。伯樂、庖丁所看見的不是馬和牛，那麽也就知道病人所看見的不是鬼了。你的朋友病得迷糊了，心裏想著他死去的阿翁，眼睛就好像看見他阿翁來了。他的阿翁死了多年，想必屍骨都爛了，又豈會拿著手杖擊打人呢？他渾身疼痛，也是畏懼的緣故，絕非被鬼所打。”

劉邦說：“就算他病迷糊了，為何後來請女巫前來送鬼，女巫也說看見他的阿翁了呢？”

範雍問：“那女巫如何說的？”

劉邦說：“女巫說，他阿翁跟活著的時候一模一樣，穿著一身玄衣。”

範雍說：“這是妄言。眾人都說，人死了，魂魄就變成了鬼，然而衣服並無魂魄，難道也能變成鬼嗎？臣雍以為，倘若真有鬼，鬼也是赤身裸體，豈會有衣服可穿！”

劉邦問：“範令史不相信有鬼，那麽人死了，魂魄到何處而去呢？”

範雍說：“魂魄和肉身，如同火與蠟燭一樣，離開了蠟燭，火難道能燃燒嗎？人一旦死了，魂魄都散去了，而非變為鬼。為什麽不試著這樣想，是如今天下之活人多，還是從古到今逝去的死人多？”

劉邦說：“從古到今，成千上萬年了。死去的人固然比活著的人多，而且不知多多少倍呢！”

範雍仿佛是老師在教導自己的學生，高興地說：“當然！倘若人死後化為鬼，四海九州，鬼當然比人多，大路上就該到處是鬼，屋子裏就該擠滿了鬼。誰要是能夠看見鬼，就該看到成千上萬只鬼。為什麽那些聲稱見到鬼魂的人卻說只看到一兩個鬼呢？”

劉邦楞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蕭何，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被範雍帶到了溝裏，便說：“哪有人死了都變成鬼的！有的人死後，心懷怨氣，魂魄沒有散掉，才會變成鬼。古書上不是說，吳王夫差殺死了伍子胥，把他的屍首放在大鍋裏煮爛了，拋在江裏，伍子胥心懷怨氣，變成了鬼，每天驅水為波濤，以溺殺人。如今大江沿岸都建了伍子胥的廟，大概是想安慰伍子胥怨恨的靈魂吧，從而止住那兇猛的波濤。範令史豈能說天下無鬼？”

範雍笑道：“這是妄人胡編亂造的謠言。雍聽說，臨海的江河都有潮水，難道說水裏都有類似伍子胥的冤死鬼？屈原懷恨，自投湘江，而湘江並沒有波濤；申徒狄蹈河而死，河水也沒有波濤。世人一定會說屈原、申徒狄不夠勇猛，力量和怒氣都不如伍子胥。衛國把子路剁成肉醬，伍子胥勇猛不會超過子路，然而子路不能在鼎鑊之中發怒，用烹湯菹汁濺擊旁邊觀看之人。伍子胥也是開始時先放入熱鑊之中，後來才被投到江中。在鑊中之時，其神魂又在何地？難道魂魄在鑊裏面的開水中膽怯，而在江水中就勇猛？為何它的怒氣前後不相符合呢！一個人如果懷恨憤恚想要報仇，仇讎未死，或者仇讎地子孫猶然存在，可以啊。如今吳國已滅，夫差無後代，吳國已成楚地，成為了春申君的封地，伍子胥的神魂，又為何有所怨恨呢？興起波濤不停止，想要追求什麽？況且水很難驅使，人容易驅使。人活著時憑的是筋和力，死了靠的是神和魂。伍子胥活著時，不能驅使活人營救保護自身，自己讓自己死去，筋力消絕，精魂飛散，又豈能掀起波濤？假使像伍子胥這樣的人有數百千之多，他們也只能乘船渡江，不能只身越過江水。伍子胥的整個身體，在湯鑊之中烹煮，骨肉糜爛，成為羹湯，又豈能掀起波濤危害人呢？盡信書，則不如無書。”

劉邦瞠目結舌，無話可說，只得悻悻而坐。

蕭縣丞斜倚著憑幾，撫摸著驚堂木頂部的夔龍花紋，看著眼前年輕小輩們的辯論，忽然覺得意興闌珊，便在眾人講完後，輕輕拍了一下驚堂木，道：“鬼神這東西，眾人都說有，可是卻很少見到過，我本人一次也沒有見過。我先給二三子講述一個十年前我斷過的獄事吧。”

他輕咳了一聲，捏了捏拳頭，好像滿腹心事，糾結不已，道：“安定裏的秦巨伯，年六十，曾經在夜裏出去喝酒，路過蓬山廟的時候，忽然看見他的兩個孫子來迎接他。但一個孫子攙扶著他才走了一百多步，便掐住他的脖頸把他按到在地，嘴裏罵道：‘老奴！你某天捶打了我，我今天要殺死你！’秦巨伯仔細想了想，那天確實打過這個孫子。秦巨伯就裝死，兩個孫子便扔下秦巨伯走了。秦巨伯回到家中，想要處罰兩個孫子。兩個孫子又驚訝又惋惜，叩頭說：‘為人子孫，怎麽會做出這種事呢？恐怕是鬼魅作祟，求大父再去試它一下。’秦巨伯心中有點醒悟了。數日後，他又假裝喝醉了酒，來到這座廟前，又看見兩個孫子來攙扶他。秦巨伯連忙把他們緊緊挾住，鬼動彈不得，到家中一看，卻是兩個廟中的木偶人。秦巨伯便點了火烤它們，腹部、背部都被烤得枯焦裂開了，然後將其提出去扔在院中，到夜裏它們便都逃跑了。秦巨伯後悔自己沒能把它們殺了。一個多月後，秦巨伯又假裝喝醉了酒在夜裏外出，他懷中藏著刀離開了家，家人卻不知道。夜深了，他還沒有回來，他的孫子怕他又被那鬼魅所困，就一起去迎候秦巨伯，秦巨伯竟然把自己的兩個孫子刺死了。”

蕭何道：“實在是人間悲劇啊，鬼魅作祟讓骨肉相殘，如此可惡！”

蕭縣丞道：“阿何啊，你當初想得和我一樣。我當時還是獄曹掾，親自去廟裏驗看痕跡，便以鬼魅作祟審結了此案。後來，秦巨伯的酒友舉報其酒後所言，說秦巨伯的兩個孫子為兒媳與野男人交媾所生，秦巨伯為發洩心頭怒火，謀劃殺死了兩個雜種，然後編造出一套鬼話。我聽後立即帶人拘捕了秦巨伯，一番考掠後，秦巨伯承認了自己的罪行。我當時幾乎鑄下大錯，差點讓奸人逃脫律令的制裁啊。”

範雍道：“丞君神明，使奸邪無處躲避！但責備自己，則毫無必要。臣聽聞，周公使管叔監視殷人，結果管叔卻聯合殷人叛亂了，於是周公發兵平定了叛亂。像周公這樣的古代聖人，都會有過失，更何況我們凡夫俗子呢？孟子曰：‘古之君子，過則改之’，由此觀之，丞君有古代君子的賢風啊，是我等小輩學習的楷模啊！”

蕭縣丞捋須，望著範雍笑道：“吾子前途不可限量啊！”

忽然，他目光變得冷峻犀利，拍了一下驚堂木，喝道：“左右，將這一雙詭言欺世的夫婦先行關押到犴獄，待我將此事稟明縣令後，再行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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