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同樣的雨天，那次的雨也出奇的大，一連下了36個時辰卻沒有止住，甚至看不見雨勢減緩的征兆。不同的是那時已進深秋，雨水打在臉上猶如濺開的冰碴。

那是深夜，礦區最高塔樓上的大鐘響過12下，馬三靜靜地跟在一個男人的身影後，路燈的光穿過密密的雨簾投射到身影臉的部分，難掩英偉之氣。

馬三身體尚算結實，臉龐還未留下嫉恨情仇花月債的烙印，手裏握一柄彎曲的砍刀，一起一落的刀刃上有的地方已經裂開卷起，如一久征沙場的暮年老將。

“在宇，你非要走這一步嗎？”

走在前面的身影沒有降慢步行的速度，反而漸漸加快，“你快回去吧。”

“我不能看著你去送死。你何必急於一時？你現在已經是幫內最年輕的一級執事，幫主之位遲早是你的。”

“尊主也不是糊塗人，那幫老頭子聚一起吃吃飯，說說話還行，真要建功立業，還得靠你。再忍一忍，等一等，在宇。”

身影靜止不動了，在雨中忽隱忽現，大概從眸子的位置兩道電光直射馬三，男人開口說話了。

“老三，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幫裏的位置我從來沒在乎過，一級執事的位子也是兄弟們一起拿命換來的。今天的事，我一定要做。”

“你有把握贏？就算黑晶劍真如你所說威力無窮，但那不過只能多殺幾人，讓13礦區再多幾具無名屍體而已。屍體堆不出華胥之城的。”

“老三，你說的沒錯，但事情總得有人去做。就算這次我橫屍無處，可後面才會有人能踩著我踏過去。”

“我不許你去，兄弟們也不許。你要死了，我們怎麽辦，死去的兄弟不就白白死掉了嗎？在宇，你有想過我們嗎？”

“不是還有葛老二了嘛，他和幫內老頭子們走得近。即使我不在了，你們可以推舉他作領頭人，他完全有能力保護好你們每個人。”

“我不喜歡老二，兄弟們也不喜歡。他的本事不下於你，我們知道，但我們還是更願意你來作頭狼。他不是那種能自己帶光的人。”

“老三，你還真他媽的會怕馬屁。”華在宇無奈地笑了一聲，“好吧，告訴你吧，我去意已決，誰也不能阻攔。”

“去也行，得帶著我去。這麽大的事，‘賊鼠幫’就來了個一級執事，手下一個不帶實在太丟人啦。這不單單丟你華在宇一人的臉，也丟全幫的臉面。”

“你知道我要幹什麽去嗎？你小子這麽惜命，還是去找個女人快活一晚吧，明天等你從溫柔鄉裏爬起來，你大哥就完成一樁大事啦。”

“嘿嘿，這幾天發了誓，打昨個兒起我馬三戒就女人了。媽的，還發了個破相毀運，不得好死的大毒誓。女人不能找了，大哥，今晚我就跟著你了，嘿嘿。”

“胡鬧！你去只會給我添亂，趕緊回幫裏去吧。”

“我什麽都知道。有消息稱，今晚五大幫團與礦上進行圓桌談判，暗地裏誰也不信誰，早都做好了的準備。五大幫團想要分享能源的管理權，新來的礦主艾沙野想剿滅鬧事的五大幫團。”

“消息不假。他們五大幫團的人太小看礦上的力量了，以為憑借著10萬人和弄來的幾萬只火槍，就能殺死剛到的礦長，脅迫審判委員會對礦區的管理作出妥協讓步。”

“除了機械警察，礦上還有用來戰爭的東西，聖級機械獸，以殺死敵人為全部程序的屠戮機器。”

“聖級機械獸？只是聽說過，傳說是上帝最後一座聖城的守衛獸。”馬三咂咂嘴唇上的雨。

“每個礦區都有一臺這樣的怪物，它的使用受到審判委員會的監控。即使是10萬臺重火力的機械警察，對它而言也只是熱熱身罷了。”

“這樣說那10萬人無異於送死啊！”馬三想象不出這麽多人在片刻間擠在一起變成屍體的景象。

“擾亂能源生產的事本來就和咱們‘賊鼠幫’無關，在宇，我看你還是不去的好。”

“我有我的想法。不去固然可以坐收漁翁之利，等待著五大幫團留下來的真空地帶。可這樣一來13區幫團的整體實力將大大削弱，其它礦區的幫團則會趁虛想法滲透進來，那時我們將無法阻止，13區就要像一棵待死的樹，被他們像蟲子一樣把營養的汁液吸食幹凈。”

“難道你想憑一己之力說和礦上與五大幫團？這是不可能的，在宇，仇恨和偏見只有見到最後一滴血才有可能消除。”

“老三，你該祈禱我此戰如有神助才對。至於結果如何，讓神去決定和審判吧，我只是個流血流多了會死的人，哈哈哈。”

那晚的事情，後來馬三想過好多回，一者它是自己此生經歷過的最驚心動魄的一場戰鬥，二者他想弄明白，到底是什麽讓華在宇有身赴絕境的決然。當晚他從華在宇的身上，聞到了野獸尋死的血腥味。

或許事件的發展並不像華在宇內心所想像的，那晚他沒有死在亂刃和彈藥之下，他獲得了讓他登上“賊鼠幫”幫主寶座的功績，讓他威震原生大陸的名聲，華在宇三個字直播天際到達審判委員會的耳邊。

事情的解決從談判開始，一共花費了12個時辰零一刻鐘。一切如預制軌道上的電車，起始站和目的站在出發前就已不可更改，人們所做的就是讓它在軌道上順利滑行。

談判用了15分鐘，礦上的代表和五大幫團的使者談了十分鐘，沈默了五分鐘。無論發言者，抑或聆聽者，都疑惑這是不是一場談判，反而更像是一次宣戰儀式。

談判地點被定在了礦區接近“死亡地帶”的地方，這片空曠荒蕪的土地就是以後“賊鼠城寨”拔地而起的地方。

站在這個區域，你甚至能感覺到從“死亡地帶”射來野獸眼睛裏冒出的綠光。

選在這裏是令談判雙方都滿意的結果。能源生產區不能發生劇烈爆炸，能源生產進度的落後會給礦長和工程師們帶來不能承受的後果。

這裏地形覆雜險要，大批人馬可以不漏聲色地潛藏此地，並且只要利用好山勢水脈，來自機械的火力也能被大大限制。

在事情的展開節奏上，雙方達成驚人的一致，誰也不想擾亂對方的陣腳。沈默之後，負責談判的人紛紛離場，退出劃定的談判區，仿佛要把舞臺讓給接下來要登場的人。

燈光也隨人一並撤離，給這片丘陵地區留下嘈雜的雨聲，和無邊無際不見底部的黑暗。

就在這風雨的巨大暗影中，一座新的山峰從地獄之門聳出，像條發瘋的非洲鬣狗，在暗影裏準確無誤地四處上下亂撲。

雨打在這山峰上迅速蒸發成白色的氣體，後來它成了一團飄忽不定的雲霧，將風雨的暗影撕扯成一塊兒一塊兒，人們似乎看到了黑暗的底端。是幾萬人身體上流出的血，模糊地顯映出了底端的樣子。

“照這個速度下去，不出半個小時十萬人將會全部喪命，之後便輪到你們。到現在了，你們還是不相信我？”

離談判區不遠的一個山洞裏，不多的幾個人在運籌帷幄，掌控著談判區內鮮血在地面上的流向。

華在宇的沖入，打破了洞裏的安靜。他試圖說服五大幫團的首腦，同意讓他作特別代表與礦上講和。

“你不要說了，我們堂堂五大幫團怎麽可以讓一個外人代表，以後我們的人豈不是連‘賊鼠’都比不上。就算全部戰死，我們也絕不投降。”

“對，外面的十萬條命生來很賤，還比不上您老人家幾句無關痛癢的話。”馬三對這個嘴上兩撇鼠尾須的人很是厭惡，心裏暗罵，“媽的，和我們幫內的老頭子們一個腔調。”

“放肆，你是什麽人，有什麽資格和我說話？就是你們幫主喬老大，見了我也得拱手一旁不敢隨便說話。”

“媽的，不要命深更半夜來救你們的人。”

華在宇忙扯扯馬三的下衣襟，沖他輕搖幾下頭，按住想要發作罵上幾句的馬三。

“我的小兄弟不知分寸和禮數，我替他賠不是了，您老犯不著為個小腳色動氣。”華在宇沖“鼠尾須”鞠了一躬。

“這是你們自己的事，不該我管，我也本不想管。可是，聖級機械獸的威力你們也看到了，絕不是我們現在能料理得了的，沒得白犧牲那麽多弟兄。”

“我們十萬人都不行，就憑你單身一人就可以？讓那麽多兄弟白白死掉固是不忍，但讓外幫之人平添生命之危更是不該。”一個紅臉大漢朗聲說道。

“司馬幫主，謝您顧愛。今天來到這裏，我就已置生死於身外。無利不起早。我這樣做也是有條件的，成功之後我們‘賊鼠幫’要和你們五大幫團平起平坐。”

“想想吧，13區的大佬們。這把賭贏了，你們接著坐莊賺大錢。輸了，有我大哥的命賠上，還能為你們爭取點兒撤退的時間。”馬三不滿地撇撇嘴，仍為華在宇深感不值。

五大幫團的首腦們走進內室討論了兩分鐘後，出來表示同意“賊鼠幫”小兄弟富有善意的建議，並對華在宇的英勇無畏大加褒獎。

“這群大佬的腦子倒轉得很快嘛，前折後彎全無障礙啊。也對，傻子做不了超級大幫團的首領啊。”馬三故意裝作本來想著在心裏默念，沒想到卻說了出來，對別人聽到了自己的話大感詫異。

華在宇笑了笑，拍了拍馬三的腦袋，說道“不怕我一走，各位幫主就要了你的腦袋。”

“放心，華執事。我司馬林下可以保證這位小兄弟的安全，你只管一心去做你的事。”紅臉大漢拍拍寬闊的胸脯。

朝著紅臉大漢稍稍點點頭以示謝意，沒有再和馬三說什麽話，華在宇輕移身形，不知何時魅影一般消失於眾人眼前。

“好快的身法！”洞內不少人喝彩。連馬三也驚異於華在宇移行的速度，就在三個月前他還做不到可以這麽快。

“三個月了，剛出現就又要走，唉！希望這回只是離開幾個時辰，明天還能再見到他。”望著洞口的方向，馬三在心中默默地為華在宇祈禱。

這次華在宇沒有失蹤無跡，他走進暗影的深處，以另一種形式顯耀地出現在大家的眼中。

和著風雨的小調，一團火焰包裹住從地獄門新聳而出的山峰，在黑色的深淵裏不住地跳躍，連成一幅展現命運的音譜。

風雨的暗影不再寂寞，無數沖向天空的火花為其帶來光芒，如舞臺上的鐳射光，照亮了所有激動人心的焦點。作為觀眾的大地興奮地不停抖動，甚至裂開新的峽谷以作偉大旋律的附和。

這幕盛大的舞臺劇持續了11個時辰。馬三所在的洞裏，人們被它震驚，如夢初醒地接受著它，有如膜拜神跡。有人支持不住連續11個時辰的站立和緊張，最終栽倒在地，卻無人想起來去扶他一把。

想必礦上的人所獲得的震動不比他們輕，因為沒費什麽周折，礦長艾沙野便順從地幾乎全盤答應了華在宇的要求。而聖級機械獸毀壞嚴重的事提也沒提，好似那晚的激戰從未發生過，盡管想要向審判委員會掩飾這些相當困難。

五大幫團被允許繼續存在，只有“鼠尾須”的“野獸團”因之前肆意破壞生廠區，後來又趁著礦上大敗想搶占生產區，被艾沙野糾出來做了替罪羊交差。

當時，比“賊鼠幫”成為新的第五大超級幫團更為轟動的新聞是，13礦區的電視屏幕上，出現了礦長艾沙野摟著華在宇肩膀親熱有加的畫面。

被上帝選中的子民和不可饒恕的灰色原罪者這般近距離的親密接觸，幾百年來這在原生大陸是頭一遭。看到這一幕，電視機前的人們無不熱淚盈眶，仿佛看到了拋棄他們很久的上帝，向這片有罪大地重撒愛之光輝。

因為躋升頂級幫團比計劃提前了三十年，“賊鼠幫”上下無不歡喜雀躍。對華在宇高漲到頂點的擁護聲，讓現任幫主羅羅科不能不正視，又不得不把位子順勢傳給了華在宇。華在宇成為原生大陸超級幫團之中最年輕的掌舵人。

可很長一段時間裏，馬三卻看不到華在宇發自內心的笑容。對於激戰勝利，礦長答應協議條約，坐上幫主寶座，這些值得慶賀上幾年的事，似乎在華在宇那裏引不起什麽由內而外的波瀾，他一直是種自然發生的神情。

除了為朋友高興，那晚的觀戰留給了馬三另一種東西，深深的恐懼。在馬三看來，雖然是華在宇的東西，可黑晶劍與聖級機械獸並無區別，同樣像是來自地獄，這片土地上不該出現這種可以審判生死，超然一切之上的器物。

黑晶劍是華在宇失蹤歸來時一同帶來的。最初見到這柄劍，看起來像是輕脆的煤炭結晶制成的，微微光芒下的劍體似乎一掰即斷。

這麽寬這麽厚的劍是馬三第一次見到，笑著問華在宇從哪裏拾來這樣一件破爛兒，可他一向平和的神情立刻變得嚴肅沈默，隨即轉身便走。馬三問了三次，每次都是華在宇一言不發轉身走開。

那晚的激戰之後，馬三的好奇心到達了頂點，卻不敢冒冒失失地去問，免得再碰一鼻子灰。而且喜歡成日混在女人身旁的馬三，憑直覺感到那柄黑晶劍很可能與一個女人有關，一個華在宇愛得無法自拔的女人。

一當上“賊鼠幫”的幫主，華在宇比以前忙上百倍，除了睡覺的時間歸自己支配以外，其餘的部分都得按幫中事務仔細分配。他又是個事無巨細的人，所以比以往的幫主都要忙碌。

但每個月他都要空出一晚時間，見見馬三，與他一起喝喝酒聊聊天，聽馬三沒流地胡吹亂侃。這是他心情最高興的時候。

在他成為幫主的第二個月，馬三有預謀地把話題巧妙地轉移到女人身上。華在宇不喜歡談女人，看馬三說得頗有興致卻不忍打斷，於是，馬三講了好幾位風騷的娘們兒，講了很多風月場中的樂事。

馬三一件事一件事地講，華在宇一杯酒一杯酒地自酌。這情景慢慢地就變成，馬三像個三流的演員在舞臺上賣弄，華在宇僅是個臺下心不在焉的觀眾。

“老三，”華在宇打斷了馬三的話，接著說道“老三，你想不想知道我這把黑晶劍的來歷？”

“它的出身一定非常了不起，想想就知道了。我馬三只喜歡女人，對刀啊劍啊的不感興趣。”馬三故作不在意地擺擺手。

“是嗎？”華在宇的話像是能鉆進馬三的腦子裏，馬三連忙低下頭連飲兩杯，避開兩道灼灼的目光。

不等馬三答話，華在宇迫不及待地說道“這劍帶有宿命的魔性，你不想聽聽？”華在宇和馬三碰了一杯，一飲而盡，然後緩緩地說，“聽過不會讓你後悔，這裏面也有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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