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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一章 折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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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承鑒在北京惶惶如喪家之犬。

那日忽然來了十幾個人,不分青紅皂白就將他從廣東會館趕了出來,為首的大吏漏了一點來歷,會館的管事、夥計就大氣都不敢出,吳承鑒帶來的人全部被驅逐出城,只將吳承鑒一個人留在了四九城內。

吳七在永定門外激怒交加卻又無可奈何,昊官不在,鐵頭軍疤又不知道去了哪裏,他不敢舍主而去,就在永定門外找了一戶人家住下,然後一邊急派人南下趕往廣州報信,一邊設法要再與昊官取得聯系。但他本人在北京全無根基,又被人給盯住了,望著高聳的城墻,徒呼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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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內,一條胡同裏,一條人影鼠竄而出,被幾個仆役追著打著罵著,那人手裏抓著半個臟兮兮的窩窩頭,那幾個仆役大笑罵著:“你奶奶的,敢到屋檐下偷東西,那可是我家老爺給狗吃的,也是你能拿的!”

仆役踢打著那人抓住窩窩頭的手,半個窩窩頭也不值什麽,這些仆役只是在作踐人。

過往的行人神情冷漠,有停下來看兩眼的,有瞥了一下就繼續走路的,卻有一隊出城歸來的人馬從大道上奔過,這隊人馬牽黃擎蒼,大概是什麽親貴出郊外打獵歸來。

眾人趕緊退避,那人趁機將半個窩窩頭塞進了嘴裏,來不及咬就往下咽,因未退避,沖撞了為首那貴人的坐騎,那人躲避及時,僥幸沒被馬蹄踏中,貴人坐騎卻差點人立起來,整個隊伍就亂了。仆從趕緊安撫好馬匹,那貴人大怒,一鞭子抽在了地上那人身上,跟著惱怒離去——這麽個乞丐,還不值得他留下來處理,只是指了隊伍中某人一下。

被指到的人就帶著幾個人脫出隊伍,他知道是被指來處理此事的,在馬上喝問道:“怎麽回事?誰弄來的乞丐在這裏礙事?”

那幾個追打乞丐的仆役認出這隊人馬身份尊貴,嚇得後退,那乞丐卻茫然擡起頭來,他全身破爛,面目骯臟,但馬上的人倒是認了出來,吃了一驚:“哎喲!吳承鑒,是你嗎?”

乞丐擡起頭來,也認出了馬上的騎士竟是廣興。他隨即低下了頭,趕緊要走,卻被人攔住了。

廣興環顧周圍:“怎麽回事怎麽回事?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便有人指了指追打乞丐的仆役:“是他們把人從胡同裏趕出來的。”

廣興拿馬鞭指那幾個仆役,又指著乞丐,道:“怎麽回事?”

那幾個仆役眼看推不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嗎,何況他家主人的府邸近在咫尺,逃不過了,只得硬著頭皮上前:“這位爺,這叫花子偷東西。”

“偷東西?偷什麽了?”廣興不免有些好奇,換了是別的叫花子,他抽幾鞭子叫人看見,回頭向貴人回個話也就行了,但這乞丐竟是吳承鑒,可就得問上一問了。

“我們扔給門前狗吃的剩飯,被這叫花子偷了。”

“啊?偷什麽?”廣興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狗吃的剩飯,半個窩窩頭。”

廣興低頭看看吳承鑒的樣子,猛然間放聲大笑,用馬鞭指著對身邊的人道:“偷窩窩頭?還是狗吃剩下的?這人是誰你們知道不?”

周圍人紛紛道:“這不就是個叫花子嗎?”

廣興大笑:“叫花子?哈哈,我告訴你們,這是廣州城有名的大佬,南邊頂頂有錢的大富翁,家裏的錢,比得上咱北京城的親王貝勒。”

他在那裏笑,他身邊的人不得不陪笑,周圍看熱鬧的就個個覺得好笑,都覺得騎馬這位爺真能吹,天底下哪來這麽慘兮兮的大富翁?還跟親王貝勒比?牛皮也不是這麽吹的。

乞丐低了頭,只是想走,然而還是被攔住了。

廣興身子稍稍俯下來道:“把他的頭擡一擡,爺要仔細再看看。”

便有仆從拿鞭子把乞丐的下巴硬支起來,廣興細細再看一眼,笑道:“原來沒看錯。昊官啊,我聽說了你被趕出廣東會館了,可就有這麽餓嗎?居然跟狗搶窩窩頭吃。”

這個乞丐,果然就是吳承鑒。他偏開了頭,不說話,肚子卻忽然咕嚕了一聲。

廣興大笑,說道:“一場故人,我也不能見死不救,哦不,見餓不救啊。”他回頭問:“昊官喜歡跟狗搶吃的,咱們這,還有狗糧沒?”

便有侍從道:“還有半塊貝勒爺的愛犬吃剩下的肉餅。”

“哎喲,這可是好東西。”川陜那邊已經有人餓得造反了,四九城裏頭的狗卻還能吃肉餅,廣興接過了,彎下身,遞向了吳承鑒。

吳承鑒猶豫著,忍耐著,但看著那狗糧卻兩眼忍不住發光,終於慢慢伸出了手,廣興忽然一把將狗肉扔在了地上,叫道:“哎喲,失手了,這可臟了,怎麽辦啊?還有沒有?”

侍從湊趣:“沒有了啊爺,這可怎麽辦?”

廣興道:“昊官啊,這可怎麽辦啊?”

吳承鑒喘著粗氣,忽然一把從地上將肉餅撈起,跟著竄到路邊墻角下,背著人啃了起來。吃著吃著,兩行淚水流了下來。

周圍的人見了,忍不住就都唏噓。大夥兒原本不信這乞丐會是什麽富豪,但能讓這位老爺這樣用心思作賤,想必以前也是有些來歷的。

廣興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又帶著幾分居高臨下的憐憫,道:“行了行了,別吃那麽快,沒人跟你搶。唉,廣州城有數的富豪,居然落到這個地步,真叫人不得不感慨萬千。”

指著周圍的仆役道:“以後別打他了,看著心酸。”

眾仆役應道:“是,聽爺的。”

廣興又對吳承鑒笑道:“以後要再找不到吃的,大可到我家來,我家的狗胃口小,狗糧總剩下許多。”

周圍的人聽了起哄大笑。

廣興也笑了笑,揚長而去。

他去給貴人回了話,本來被一個乞丐沖撞了坐騎,事後也就是抽兩鞭子出氣就行,誰曾想那個乞丐竟然是個廣州富豪,還是個名字進了內務府貴人眼中的大富豪,自然讓人好奇,不免問幾句“那人是怎麽家道中落到這個地步?”

再打聽下去,才知道那人還沒家道中落呢,至少現在還沒有。

“還沒家道中落,那怎麽會變成這樣?”

再跟著,就變成耳語了,說的人很小聲,聽的人則恍然大悟。

一個暫時還沒破家的大富翁,在京城裏頭餓得要跟狗搶飯吃,這麽傳奇的事情,不半日間,西城的親貴就傳遍了。

也有一個人將事情報到了劉全這裏,劉全聽了後嘿嘿一笑,也就不理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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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承鑒吃了那塊狗吃剩下的肉餅後,就往小胡同裏亂鉆,往南城方向走。他少年時來過京師,這些年四九城的變化其實不大,所以雖然孤身失陷,卻不至於迷路。

這一路,一直有兩雙眼睛在暗中盯著他,隨著他越走越偏僻,盯著他的兩人也不耐煩了,幹脆明跟——京城這麽大,吳承鑒就算被奪了隨身財物,趕走身邊隨從,原也不至於落魄到這個地步,就是因為日日夜夜都有這麽些輪流盯梢的人,才逼得所有認得他、聽過他、可憐他的人都不敢出頭,以至於吳承鑒連口飯都討不來。

他走到角落裏,來到一個年久失修的破廟,裏頭全是些乞丐,破廟的屋頂都塌了大半,到處都是屎尿味,跟梢的兩個人捂著鼻子就不進去了,他們也不著急——吳承鑒這些天一到晚上就在這裏棲身,並未出過意外。

即便是一個破廟,位置也有好壞之分,那些有瓦遮頭的位置都已經被占了,吳承鑒來到墻根外半截枯死的老槐樹下,曲著身子,仿佛睡了。據說槐樹招鬼,尤其是最近這槐樹總是陰惻惻的出些怪異,所以乞丐們都不願意靠近。

這時天已經黑了,乞丐們有的睡著了,有的圍在一起喧鬧著,不知道在吹牛還是在做什麽。看看沒人註意到這邊,吳承鑒摳了喉嚨,朝著草叢,無聲地把肚子裏的東西全吐了個幹凈,然後挪了一個位置。

黑暗中滾出一個東西來,用荷葉緊緊地包著,吳承鑒抓在手裏,撕開一點荷葉,盡量不讓香氣漫溢開來,一點點地把荷葉中的東西吃了。

這時丐群的聲音忽然高了起來,卻是五六個討到東西的賭起錢來,賭本不多,但乞丐們卻賭得豪氣幹雲。

草叢之中,鐵頭軍疤的聲音在喧囂聲的掩蓋中傳了過來:“昊官,委屈了。”

吳承鑒沒說話,默默的。

“和珅也太過分了。”鐵頭軍疤說:“有道是,殺人不過頭點地!”

吳承鑒的身份地位雖然不能跟和珅相比,但在商場之中也是響當當的人物,和珅卻要把人逼到與狗爭食的地步,這是要將吳承鑒的尊嚴徹底剝奪。

“一刀殺了我,未免太便宜……”吳承鑒低聲道:“自然是要作賤得我差不多了,那時候該收拾再收拾。”

草叢之中,鐵頭軍疤倒是微微吃了一驚,他原本以為和珅的目的只在折辱,但聽昊官這麽說,折辱之後仍然性命難保?

“昊官,要不我們走吧,明日我護你出城。”那兩個盯梢,他有把握能擺平,如今京師並未戒嚴,只要擺平了他們,混出城外並非難事。

吳承鑒嘴角輕輕提了一提,他雖然有鐵頭軍疤暗中提供食物,但這段時間仍然自覺節食了,人早就餓瘦了一整圈,又是半個月沒洗澡,整個人灰頭土臉的,但嘴角這一提,借著破廟中的火光餘光,卻就讓鐵頭軍疤仿佛看到了三少在西關街上叱咤風雲的投影。

“要走,也不是現在……”吳承鑒擡頭看了看月亮,北京的月亮,和廣州的月亮,應該是一樣的。家裏的人,如今暫時還是安全的吧……只要她們能夠平安,自己這一遭苦就不算白受。

“廣興不是請我去他家吃狗食了嗎?不去這一趟,我對不起他,更對不起和中堂!”

吳承鑒將吃剩下的荷葉卷成一團,扔回了草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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