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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八仙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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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增壽把外甥們教訓像孫子似的:

“相貌平平無奇?你們到了這個年齡,能有胡員外一半好看就不錯了。懦弱?胡員外是為了不給胡尚宮惹麻煩,哪怕是五兩銀子,背後都說不定有人大做文章,你們真以為藍玉案過後就不會有人去死了?這年頭大家都恨不得縮著脖子當烏龜,誰敢出頭?”

一席話說得外甥們頻頻點頭,他們很清楚自己留在京城是幹嘛的,現在性命、包括婚姻都不能自己做主,甚至父母也不能,全給洪武帝承包了,外公家的舅舅們是他們最大的依靠。

其他藩王府的世子們,基本上外公家都被洪武帝給全滅了,尤其是蜀王府,外公藍玉的皮都送到了王府。相比而言,燕王府和代王府的五個孩子還算幸運的,外公中山王徐達死的早,倒成了好事,洪武帝不至於去忌憚一個死人,因而魏國公府在大清洗中幸存。

魏國公府有兩個舅舅,大舅第二代魏國公徐祖輝英勇善戰,一直在外頭領兵戍邊,不在京城。二舅徐增壽被徐達寵慣了,文不成武不就,領個了一品武官的虛職,沒有正經差事,只在大朝會上穿著禮服上朝拜見洪武帝,搞個儀式罷了。

徐增壽和原配沐氏沒有子女,沐氏死後,他也不續弦納妾,繼續當一個富貴閑人,因而有時間顧著京城裏當人質的五個親外甥,時不時請他們去魏國公團聚。說是舅舅,其實操著半個爹的心。

自從來了五個外甥,熊孩子個個都不省心,尤其是燕王府次子朱高熙,脾氣火爆,能打鬥狠,經常惹是生非。

熊孩子們徹底讓徐增壽熄滅了弄個孩子的想法,養孩子實在太麻煩了,這個懶人更加堅定了撿現成的,將來過繼大哥家的孩子的決定。

不愧為是絕世好爹徐達從小嬌寵養大的小兒子,你就是給他脖子上套個餅,他都懶得轉一轉,生孩子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會生孩子。

“……我跟你們說,要是娶了個傻婆娘,你們一輩子就完了,在皇家,女怕嫁錯郎,男更怕娶錯媳婦,一個賢惠能幹的媳婦會給你們插上一雙翅膀,一個愚蠢無能的媳婦會給你們兩肋插刀。”

“選秀之後,是插翅膀還是插刀,胡尚宮的態度至關重要,你們在這個節骨眼上得罪她親爹,就像老太太上吊,嫌命長啊!”

燕王世子朱高熾趕緊倒茶,遞給舅舅,“我們知道錯了,二舅教訓了我們這麽久,辛苦了,來,喝杯茶。”

朱高熾是個白胖子,一張大白臉還掛著真摯的笑容,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這個笑臉人還是自己親外甥。

徐增壽平息了怒火,接過茶盞,喝了一口,“選秀期間你們都老實點,不要惹事,不要沖動,還有你們兩個小姑娘,別跟著哥哥們瞎起哄,你們想去哪裏玩,舅舅我帶你們去,別的我不敢說,吃喝玩樂這四件事,京城裏沒人能比得上我。”

兩個小郡主:和長輩出去玩……我還是在宮裏待著吧。

五個騷粉色少年乘興而來,帶著可能娶到傻媳婦的心理陰影敗興而歸。

教訓了這幫外甥,徐增壽還要給他們擦屁股,少不得又下樓和胡榮寒暄道歉,但是胡榮早有預料,他自問擔待不起徐達之子的道歉,最愛的《琵琶記》都沒聽完,早早就開溜了。

回到胡家書坊,生意火爆,來買書的幾乎都是十三到十六之間的清秀少女,看來是想在這裏碰碰運氣的。

選秀和平民王妃之事鬧得沸沸揚揚,來買書的大多動機不純,胡榮最近日子不得清閑,所以才去教坊司勾欄裏躲清凈,可惜京城這個巨大的名利場,那裏都能遇到惹不起的貴人,躲都躲不起。

胡榮要店小二以盤點賬目庫存為由,提前打烊關門。

次日胡家書坊的大門緊閉,門上貼著“回家祭祖,暫停營業”的告示。

慕名而來的人只得歸去,有不死心的問旁邊鄰居,胡榮去那裏祭祖了?

有的鄰居說是蘇州,有的說是山東濟寧,其實胡榮哪都沒去,他這個人膽小謹慎,那裏敢回濟寧老家認祖宗親戚?

胡榮帶著全家去了南京郊外的田莊裏避風頭去了,這個田莊原本是他為女兒胡善圍置辦的嫁妝,想著女兒將來出宮嫁人,給她添妝用的,可是女兒不僅沒有出宮,還一直升官,升到了大明最高女官尚宮的位置上,早已“樂不思蜀”,再也回不去了。

胡榮到了田莊當小地主,平時釣釣魚,看看書,終於清靜了。

胡榮遷居田莊的事情立馬由紀綱告訴了胡善圍,“……你家老爺子半夜收拾行李,天一亮城門一開就走了,我們還怕他去蘇州或者濟寧,少不得要‘請’老爺子一家回南京,沒想到胡員外嘴上說回鄉祭祖,卻往南京田莊而去,這樣我們就放心了。”

胡善圍當尚宮,洪武帝不可能容許胡榮一家搬出京城,就像沐春鎮守雲南,但是黔國公府卻在京城一樣,這是一種制約。

胡榮一家是錦衣衛嚴密監視的對象,胡榮半夜出走,差點逼著錦衣衛現了真身——胡家書坊的店小二其實就是錦衣衛暗探。

胡善圍說道:“去田莊避一避風頭也好,等選秀一過,父親會回來的。”

胡榮因家族巨變,一天之內近乎滅族,膽小謹慎慣了,關門避風頭是胡善圍預料之事。

不過,雖說在預料之中,胡善圍心裏到底有些不舒服,問紀綱:“如果有一天,我說是如果……皇上要錦衣衛殺我全家,你會照做嗎?”

紀綱說道:“這不可能,皇上若不信你,怎麽可能讓你當尚宮。”

胡善圍得到了答案,笑了笑,說道:“對不起,這是你的職責所在,這種問題不該問你的。”

洪武帝有“前科”,以前為了隱瞞懿文太子毒殺魯荒王一事,洪武帝就以胡善圍全家的性命為要挾。

藍玉案,胡善圍雖然沒有卷進去,但是藍玉,馮勝,傅友德等等一起並肩戰鬥的老臣們都尚且是滿門死絕的下場,胡善圍有自知之明,她在後宮當女官這些年,為洪武帝分憂,是有些功勞,但是這些功勞和老臣們相比,簡直微不足道。

所以,胡善圍腦子一直很清醒,洪武帝若要對她下手,肯定不會顧忌情面的。

目前,洪武帝對她尚可,但伴君如伴虎啊!焉知這頭老虎何時對她露出獠牙?

和紀綱十五年交情,洪武帝下令,紀綱也不會網開一面。

受制於人,無可奈何,君權之下,胡善圍能反抗之力都沒有,這讓她非常沒有安全感。

眼前胡善圍身為宮廷最高女官,主持選秀,看起來大權在握,能夠主導未來大明的方向,其實胡善圍心裏發慌,一天不能退休出宮,她就心難安,只是這一切都掩蓋在平靜的外表下,不能夠和任何人說……

正思忖著,海棠過來了,“東宮太子妃請胡尚宮過去賞桃花。”

胡善圍娥眉微蹙,“少不得又是為了皇太孫妃的事情。太子妃也太瞧得起我了,區區一個尚宮,還能決定未來的國母不成?這是皇上操心的事。”

海棠說道:“胡尚宮不能決定是誰,但是在人選上還是能夠說幾句話的,聽尚儀局的人說,今天好些女眷進宮參加桃花宴,其中不乏豪門貴族之女,估摸都是盯著未來國母的位置去的。”

胡善圍坐在梳妝臺前,補了補唇上胭脂,看起來精神些,“太子妃有請,我不能不給面子,我去東宮應酬幾句,你瞅著時間差不多了,就去找我,就說有急事,我好脫身。”

海棠給胡善圍換了一頂新的烏紗帽,帽子左邊簪著幾朵粉紅的絹花,是絹布制作的桃花,正好適合去東宮桃花宴。

途中,正好遇到了皇太孫朱允炆,他身後跟著太監和宮女,其中一個宮女還抱著一架古琴。

胡善圍讓出道來,行了禮,朱允炆看見她官帽上的簪花,笑道:“胡尚宮是要去桃花宴嗎?正好我

與尚宮一起去。方才母親要我過去見見幾個長輩誥命夫人,順便彈奏一曲,為宴會助興。”

看來不管年齡多大,地位多高,都要被母親拉出去給客人們表演節目。

皇太孫今年十七歲,皇室結婚都早,若不是懿文太子的孝期,他早在十五歲的時候就結婚了。

後宮規矩森嚴,為了區別太子和皇太孫,太子妃繼續居住在東宮,皇太孫則有專門的皇太孫宮,母子兩個並不住在一起。

皇太孫都十七歲了,要避嫌,若無傳喚,很少在後宮轉悠,皇室裏,個個心眼比蓮蓬都多,恰逢選秀,胡善圍可不相信這次和皇太孫只是巧遇。

胡善圍和皇太孫行走在宮道上,胡善圍把握著步伐,始終落後皇太孫半步左右。

皇太孫說道:“我這幾天讀了孝慈皇後所寫的《趙宋賢妃訓誡錄》,發覺這本書的刻本和裝幀都十分講究,後來才得知這本書是胡尚宮當年親自下杭州刻印的,胡尚宮真是無所不能啊。”

胡善圍笑了笑,“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微臣剛剛進宮,受範宮正之托,刊印此書,賜給後宮嬪妃以及外戚。”

提到這本書,胡善圍心情頓時大好,一掃剛才得知父親去鄉下避風頭的郁悶,因為那次下杭州印書,她和沐春從此互相了解,都在官船上立下誓言,要長出自己殼,保護自己,不再依賴家人。

十五年過去了,她和沐春都長出了一層硬殼,實現了誓言。

沐春沐春,如沐春風,單是對他的回憶,就能讓這個壓抑的世界變得美好起來。

皇太孫自幼聰明,他察言觀色,見胡善圍雙目突然發出莫名的光彩,而且眉眼明顯含著笑意,他還以為是自己的恭維之詞、讚她“無所不能”所致,暗想自己說對了,人們還是願意聽好話的,胡尚宮也不例外。

皇太孫內心小心翼翼,面上保持著向來儒雅平靜,接話道:“那時候我才兩歲,剛剛會說話,眨眼我都到了要成婚的年齡。”

來了!胡善圍心道,皇太孫的心眼真多,先用一本書當話題拉近關系,然後借此切入正題,試探我的口風。

胡善圍並不反感皇太孫的試探,畢竟皇太孫妃是他的妻子,未來的人生伴侶,也是他的政治合作夥伴,出身,性格,才華,德行等等,皇太孫內心都是有要求的,換成誰都沒法在這件事保持淡定。

皇太孫將來要繼承皇位,胡善圍後半生過得如何,還得看他,洪武帝再強勢,畢竟老了,六十八歲的老人,閻王爺說走咱就走啊。

所以從利益出發,胡善圍還是很願意滿足這位“客戶”的需求。

胡善圍接著話頭說道:“皇太孫對未來的皇太孫妃有什麽期望嗎?”

胡善圍不說廢話,有事說事,皇太孫似有些害羞,說了個標準答案:“這個……只要皇爺爺滿意就行。”

說的好像洪武帝娶妻似的。

胡善圍此時滿腦子都是沐春,想起他們相遇時,沐春也是十七歲,和皇太孫一個年齡,可是皇太孫如此勞成穩重,那時候的沐春性格沖動,桀驁不馴……真的好想他。

沐春就像一個病毒,只要沾上了,就到處覆制自己,無處不在,到處找存在感。無時無刻不想他,看到了什麽都會聯想起他,不禁拿他作為比較。

胡善圍暗中整理著差點一發不可收拾的情感,說道:“能夠選到京城裏的女孩子都不會差,她們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長處,其實人不分好壞,只有合適不合適。皇太孫妃是將來要和殿下過一輩子的人,夫妻一體,一榮俱榮,一損具損,雖然婚姻大事,道理上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皇太孫自己的想法也很重要,這麽多女孩子,總有一個人是符合皇太孫心意的。”

都說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還是那句老話,從來如此,那便對嗎?沐春的父母悲劇婚姻便是鐵證——哎呀,怎麽又想他了?

胡善圍藏在袖子裏的手指暗中掐了掐手心:不要再分神了。

皇太孫得到了鼓勵,坦言道:“孝慈皇後去世時,我年紀還小,不過那時候已經記事了。我記得孝慈皇後的風采,她安靜、公正、慈祥,凡事皆有規矩,但是不拘泥規矩,對子女寬厚,對嬪妃仁慈,有悲天憫人之心,想必這就是國母風範吧。胡尚宮是孝慈皇後身邊的人,當年胡尚宮在孝陵餵鹿餵鳳凰,當了一年的守陵人,我這個當孫子的都不如胡尚宮虔誠盡孝,很是慚愧啊。將來皇太孫妃若有孝慈皇後十分之一,我就很滿足了。”

古人對忠與孝格外看重,胡善圍一年守陵人的經歷,使得她在皇室有一種超然的地位,她三十二歲就當了尚宮,幾乎是眾望所歸。

胡善圍心想,果然是親祖孫,對皇太孫妃的想法不謀而合,都是要求“像孝慈皇後”。

“殿下要求的十分之一太高了。”胡善圍實話實說:“殿下看到的孝慈皇後是暮年時候的樣子,您要娶的皇太孫妃是十三到十六歲之間的少女,人是會變的,慢慢成長,沒有誰天生就是皇後,都要學習,都要經歷一些事情,才會像孝慈皇後那樣成為國母典範,並非一日之功。”

“且不說皇後,就連微臣也是歷經坎坷才有今日小成,微臣當年進宮時,只是個抄書匠,除了寫字快,沒有什麽優點。用我們的市井的話來說,就是要想人前顯貴,就得背後受罪。只見賊吃肉,不見賊挨打。”

胡善圍從來不避諱自己商戶的出身。

皇太孫聽了,很受啟發,說道:“胡尚宮說得對,是我的錯,想想我現在和皇爺爺的差距不止一百倍,居然要求未來皇太孫妃有孝慈皇後十分之一,標準相差十倍,慚愧啊慚愧。我自己都做不到,怎能讓別人做到。”

這樣想就好,“客戶”自己降低了標準,滿意度自然會提高,胡善圍的選秀工作就輕松一些,別最後配成一對對怨偶。

兩人正說著話,東宮到了,說是賞花,其實是賞人,東宮太子妃的桃花宴邀請了京城說得上名頭的豪門,起碼都是伯爵以上,每個誥命夫人都帶著家族最出挑的未婚少女進宮,目的不言而喻,都是盯著皇太孫的位置。

看著桃樹下一個個豪門貴女,胡善圍心裏暗暗搖頭:看來所有人都以為皇上“選秀民間,聯姻畎畝”只是針對藩王府的世子妃們,以此削弱藩王府的勢力,因為世子無法借用妻子娘家之力。

削弱藩王府,當然是為了加強皇太孫的力量,所以皇太孫妃一定出身京師豪門。

如此一來,一削一增,勢力此消彼長,皇太孫的位置就穩當了。

可是胡善圍明明記得洪武帝並沒有說皇太孫妃要例外,從豪門閨秀裏選出來。而按照“像孝慈皇後”這個標準,了解民間疾苦、從底層小官員出來的閨秀,恐怕比小養尊處優、眼高於頂的豪門閨女要更符合一些。

胡尚宮一來,太子妃親自離席迎接,可見對胡善圍的尊重,各個誥命夫人領著自家的女兒們過來一一在胡善圍面前露臉,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希望留下一個好印象。

在這種場面,胡善圍自然都說好,想盡了各種形容詞誇讚:

“你家姑娘真是漂亮,瑤池仙女也不過如此了。”

“你氣質出塵,猶如這桃園仙葩。”

“這劍舞的太好了,剛柔並濟,真是巾幗不讓須眉。”

“這帕子是你自己繡的?女紅簡直出神入化,這上面的葡萄好像就下來就能吃。”

“好詩好詩!我要把你的詩念給沈尚儀聽,要她來點評,她一定喜歡。”

胡善圍絞盡腦汁,爭取表揚詞不重覆時,皇太孫在竹林裏彈奏古琴,竹林有竹竿樹葉半遮半掩,光線昏暗,未婚男女都看不清具體容貌,不算失禮,還可以讓琴聲暢通無阻。

皇太孫彈的是《梅花三弄》,此曲中規中矩,以皇太孫謹小慎微的性格,他不可能彈類似《鳳求凰》這種露骨的曲目。

其實被母親拖過來表演節目,皇太孫內心是拒絕的,但是那個少男不思春?地位尊貴似皇太孫,也希望未來的妻子除了愛皇太孫妃之位,也稍微愛一下他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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