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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多半是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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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聾不癡不做阿翁,一個聰明的皇後,更要懂得知之為不知,自從洪武三年,洪武帝決定啟動廢弛千年的諸王分封制以來,朝廷大臣們的反對聲就不絕於耳,如今過去十一年,依然時常有大臣上奏折反對。

洪武帝連宰相都廢弛了,大權獨攬,強行推行分封制。

馬皇後很清楚分封制的弊端和隱患,西漢七國之亂的教訓還不夠嗎?但大臣可以反對,唯獨她不行,相反,她還必須從中協調,勸暴怒要斬殺大臣的洪武帝息怒。

因為她是皇後。

作為親王們的嫡母,父親要分點東西(兵權和封地)給兒子們,嫡母要是反對,就是不慈。嫡母要保護諸子,這是她的責任,就像秦王畜生不如的惡行,洪武帝要懲罰秦王,馬皇後就必須脫簪待罪,求洪武帝寬恕,將管教不當的責任攬到自己頭上。

比如太子拒絕為孫貴妃主喪,和禮部官員一起絕食。馬皇後明明齒冷太子枉顧人倫,卻還要拖著虛弱的身體來乾清宮為太子求情。

就像後世,只要有人犯錯,世人評論大多都是“你媽是什麽教你的”,很少有人說“你爹是什麽教你的”,在德行教育上,古往今來,都是“喪偶”似的教育,母親都要被迫承擔錯誤。

作為國母,皇上一怒之下要斬殺忠臣,皇後不勸,就是屍位素餐,沒有盡到國母仁愛之責。

但,朝廷的規則又是後宮不得幹政,皇後不能對國家政策指手畫腳,否則大臣們的口水會淹沒坤寧宮,叫囂要廢後了。

看出矛盾沒有?這就是典型的想要馬兒跑,又不給馬兒吃點草。當一個皇後的責任遠遠大於她所能動用的權利,那麽除了沈默,揣著明白裝糊塗,她還能做什麽?

又有人跳出來說了,“你明知不對,為什麽不去以死勸諫?”

來來來,請這位先去死一死。

如果死了就能勸住洪武帝這種開國雄主,那麽大明帝國的禦史臺,就可以改稱為屠宰場了。

心有靈犀一點通,馬皇後輕描淡寫幾句指點,胡善圍頓時明白以後面對洪武帝要如何拿捏分寸了。

首先,關於政治和治國策略,無論本心如何,都要和洪武帝站在一條船上,這是原則問題。龍之逆鱗,觸之則死。連馬皇後都不敢觸摸,我胡善圍算那根蔥。

其次,洪武帝治家和治國的方式是一樣的,他首先是個帝王,只留下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人格來當父親和丈夫。對他而言,家就是國,國就是家,家國合一。

所以不要指望用感情來說服洪武帝,用利益比較有效果。

“劫後餘生”的胡善圍從馬皇後寥寥幾句話總結出來“大明宮廷公務員秘笈”,這是她未來時常在死亡線上游走,卻始終“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馬皇後將大明堪輿圖畫軸送給了胡善圍。

《禦制孝慈錄》頒布,孫貴妃是按照新禮制下葬的第一人,洪武帝賜謚號為“成穆”,並給予高度的評價:“……勤於事上,慈以撫下。當國家開創之初,備警戒相成之道,德實冠於嬪禦,功有助於中闈。”

最終,成穆貴妃孫氏,附葬孝陵。

沒了孫貴妃,馬皇後很寂寞,她比以前更加沈默了,經常一個人坐在書房裏,一坐就是一天,手裏的書都沒有翻幾頁。

每天東西六宮的嬪妃都會像官員們上朝一樣來坤寧宮給馬皇後請安。馬皇後一律不見,胡善圍讓嬪妃們隔著簾子一拜,就送她們走了。

其實馬皇後根本不在簾子後面坐著,沒有孫貴妃了,她不想看見鶯鶯燕燕的嬪妃,嬪妃們身上的脂粉味她也聞不慣。

如果不是洪武帝來坤寧宮,馬皇後甚至一天都不開口說一句話。有六局一司在,各項宮廷事務循著舊例,又有曹尚宮這個“鎮山太歲”,以及範宮正這個“巡海夜叉”在上頭壓著,馬皇後不管不問,宮務也不至於廢弛,依然有條不紊的進行。

誰都知道帝後心情不好,東西六宮無人敢觸黴頭,大明宮廷的秋天,就在一片蕭瑟和壓抑中過去了。

入冬。

宮人提來炭籮,守在外面等候傳喚的胡善圍悄聲說道:“放下,我來換。”

書房的紅羅炭約一個時辰就要加一次,以保持溫暖。胡善圍提著炭籮進去,發現馬皇後不知何時趴在羅漢榻上案幾上睡著了,一卷書落在地上。

胡善圍不敢叫醒馬皇後,抱來枕頭和被子,撤了案幾,然後將馬皇後輕輕扶著臥躺,蓋好,撿起書,拿著火鉗往火盆裏添炭。

剛添了一半,就隱隱聽見外頭有喧嘩之聲,胡善圍出去查看情況,是東宮的呂側妃帶著七歲的皇太孫朱雄英和四歲的次孫朱允炆前來坤寧宮。

皇太孫朱雄英是先太子妃常氏所生的嫡長子,朱允炆在東宮排行老二,是呂側妃所生。

呂側妃眼睛都哭紅了,朱雄英沈默不語,朱允炆懵懵懂懂。

胡善圍先把兩位皇孫引到暖閣裏吃點心,要小宮女陪他們玩,後將呂側妃請到偏殿,命宮人端來熱水和胭脂水粉,“請呂側妃梳妝,即便有急事見皇後娘娘,也不好儀容不整的。哭哭啼啼的,嚇到皇孫就不好了。”

呂側妃擦幹眼淚,“我知道自己莽撞,明知皇後娘娘精神不濟,還擅闖坤寧宮,可是情況緊急,實在沒有其他辦法了,不得已來求皇後娘娘,還請胡司言代為通傳。”

胡善圍問:“何事如此驚慌?”

其實還是老一套,又和大明曾經的宰相胡惟庸謀反案有關。東宮太傅宋濂,與高啟,劉基並稱為明初詩文三大家。高啟是沐春“做鬼也不會忘記”的詩人,因為高啟為江南高僧道衍禪師的《獨庵集》寫的序言,而胡善圍是道衍禪師的忠實讀者。

宋濂是太子最為尊敬的老師,但是宋濂的次子宋璲和長孫宋慎都卷入了胡惟庸謀反案。原因也很簡單,宋濂是東宮太傅,宋璲和宋慎當時也效命宮廷,在禦前行走,是洪武帝的秘書班底。

祖孫三代人皆在宮廷,榮極一時,宋家是現實版本的《滿床笏》。

胡惟庸謀反案,錦衣衛查出宋璲和宋慎和宰相胡惟庸“暗通曲款”,洪武帝大怒,殺了宋璲和宋慎全家,宋濂雖然清清白白,但是受到了兒子和孫子的拖累,被株連,也要上斷頭臺。

太子朱標尊師重道,去禦書房為老師宋濂求情,求洪武帝放過宋濂。

洪武帝誅殺宋家,是因他對宋家祖孫三代給予充分的信任,破天荒的命三代人效命禦前,可是宋璲和宋慎卻和宰相胡惟庸有私,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倘若效命禦前的人和宰相勾結,對皇帝而言,這幾乎是致命的威脅。

洪武帝對宋家三代人有多信任,此刻對他們祖孫三人就有多失望,至於宋濂無辜——連兒子,孫子都管不好,還叫無辜?統統去死吧!

太子朱標苦勸洪武帝:“父皇,宋璲和宋慎該死,兒臣並無異議。但是宋濂乃大明詩文三大家,文壇領袖人物,倘若株連到宋濂頭上,恐怕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啊,士子們會議論陛下濫殺無辜,傷了天和。”

洪武帝將一根用來懲罰宮人的帶刺的棘杖砍斷了木制手柄,扔到地上,“撿起來。”

“這……”太子朱標面有難色,這簡直是一根刺猬,無從下手。

洪武帝說道:“你不能執掌此杖,朕將這些刺拔出來,打磨光滑,然後送給你,豈不美哉?今日朕所誅殺的人就是這些刺,他們陰險狡猾,滿口仁義道德,暗地裏卻人心不足,和胡惟庸勾結,肖想分去朕的權柄,想要架空朕、蒙蔽朕,朕的皇權將來要傳給你,傳給朱家子孫萬代,豈容他人分一杯羹?”

“宋濂是才子,朕知道,否則當年就不會要他當東宮太傅,做你的老師。可是宋濂辜負了朕的托付,他的兒子和嫡長孫要造朕的反,他居然不知道?好吧,就算他真的不知道,在錦衣衛搜到證據,按照法制,謀反理應當誅。他理應羞愧自裁謝罪,為什麽還要茍活?不就是想要你來求情嗎?太子,你被人利用了。”

太子朱標跪下,求洪武帝,“皇上,按照法制,謀反理應當誅,但是法治以外,還有人情,還有仁慈。求皇上赦免宋濂。”

“仁慈?”洪武帝氣笑了,“朕的仁慈是對天下平民百姓的,對罪犯的仁慈,就是自己的殘忍,對皇權的不負責。太子,你可以仁慈,但是,你不可以被人用仁慈裹挾、利用。”

太子辯道:“以暴制暴不可為。上有堯舜之君,下有堯舜之民。”

意思是說,有仁慈的君王,才會有仁慈的百姓。有暴戾的君主,就要暴戾的百姓。所謂好馬配好鞍,破鍋自有破鍋蓋。

好吧,從儒學理論上講,是這樣的,但是作為一個儲君,生搬硬套,思想被儒學所困,這就麻煩了。

洪武帝大怒,追著太子就是一頓毒打。洪武帝出身鳳陽農村,按照他的經驗,孩子不聽話,反過來懟父母,多半是慣的,打幾頓就老實了。

東宮呂側妃聽聞太子被打,忙拖著兩個皇孫來坤寧宮,求馬皇後給太子求情。太子妃常氏去世了,她一個側妃自認為沒有多大臉面,但皇孫就不一樣了。不看僧面看佛面,馬皇後會去救太子的。

太子因為頂撞洪武帝而挨打不是一回兩回了。每次都是馬皇後趕過去救火,馬皇後總是為太子和親王們擦屁股,收拾亂攤子,也深感疲倦,但不去又不行。

如果明知太子挨打,不去勸皇上,馬皇後會被議論“不慈”。

涉及馬皇後的名譽,胡善圍曉得厲害,不敢拖延,去了書房叫醒了馬皇後。

馬皇後是小憩,睡得並不沈。宮女們服侍洗臉穿衣的時間,胡善圍三言兩語講清楚了來龍去脈。

馬皇後臉色蠟黃,一副病容,宮女正要施一些脂粉,馬皇後擺擺手,“不必了,走吧。”

又吩咐胡善圍:“你去和呂側妃說,以後不要把兩個皇孫帶到禦前,也不要在孩子們面前說這些。讓孫子看著父親被爺爺毆打,終究不妥,有礙皇室親情。”

胡善圍就做的很好,首先把呂側妃和兩個皇孫隔開,大人們之間的事情,尤其是政治上的事情,小孩子最好不要參與。

“是。”胡善圍應下。

馬皇後在梳妝臺前站起來,驀地,雙眼金星亂串,視線模糊,身體一軟,幸虧胡善圍年輕體壯,一把扶住馬皇後。

馬皇後跌坐在繡墩上,胡善圍說道:“娘娘精神不濟,莫要勉強了。”

馬皇後虛弱的搖搖頭,“不行,太子那邊怎麽辦?唉,這孩子心底不錯,但總是搞不清楚儲君和文人的區別。”

胡善圍雙目在書房裏一轉,目光停留在一張圖上,“娘娘,微臣有一個辦法,您足不出戶,也能救了太子,只需……”

馬皇後順著胡善圍的目光看去,這是一張《負子圖》,畫的是太子朱標五歲那年,洪武帝被敵軍擊敗,潰不成軍,大亂之時,馬皇後用繩索將朱標綁在後背上,背著他狂奔,搶了一匹馬,逃出生天。

為紀念馬皇後的救命之恩,朱標後來學會畫畫,將此事描繪在一張圖上,年輕的馬皇後背著稚子,牽著一匹馬,一只腳已經邁在馬鐙上,正要翻身上馬,而在他們身後,追兵將至。

這幅畫緊張的氣氛渲染得恰到好處,太子將其作為禮物獻給馬皇後,馬皇後一直掛在書房。

胡善圍說了應對之法,勸馬皇後,“太子已經二十六歲了,是個成熟的太子了,應該懂得自救,不能總是靠著娘娘去救場,娘娘身體不適,不可能每一次都能趕上,萬一……豈不又是娘娘的錯?”

聽完胡善圍的主意,馬皇後身體確實難以強撐,於是允了。

胡善圍扶著馬皇後歇息,命宮人傳茹司藥前來為皇後診治,將書房的《負子圖》取下,卷好,雙手捧著畫軸出門。

呂側妃滿臉期待,卻只見胡善圍一個人出來,不禁一楞,“胡司言,皇後娘娘呢?”

胡善圍說道:“皇後娘娘身體不適,派了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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