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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試論大明宮廷的一百種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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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胡善圍站在東長街和眾女官一起背完第一條宮規,確信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後,範宮正將她們又帶回宮正司,講授其餘宮規。

胡善圍以前是抄書匠,範宮正一邊講,她一邊拿著紙筆記錄,書寫速度飛快,才勉強跟上範宮正的節奏,整整一天,胡善圍桌邊的筆記已經堆成磚頭厚了。

她自己總結了一下,所謂宮規,反過來講,就是《大明宮廷的若幹種死法》。

以前當百姓的時候,殺人放火等作奸犯科的罪名才會殺頭,但是在宮廷,很多稀松平常的事情,都會引來殺生之禍。

比如生病看大夫。後宮女人們看病,無論妃嬪還是小公主小皇子,都只能由傳話的太監去宮外將病癥描述給太醫,由太醫開藥。如果實在太嚴重,就將病人挪至乾清宮皇上那裏,由太醫們把脈問診。

太醫院的太醫們絕對不能跨入後宮一步,否則太醫或者請太醫入後宮的人都要砍頭!能在後宮看病的,只能是尚食局裏司藥裏的女醫或者醫婆。

比如在宮裏搞燒香拜佛等迷信活動,砍頭。

比如往宮外傳遞書信,寫者,傳遞者,知情者,全部砍頭。

……

範宮正講了一天,逐條解釋,胡善圍等女官眼睛都不眨的聽,因為只要錯過一條,就會丟性命。

夕陽西下,範宮正說道:“今天就講到這裏,你們都是知書達理的聰明人,十五日後考宮規,標準是一條都不能錯,考核不過的,立刻遣出宮去。”

眾人一凜,皆露出擔憂之意,人人自危。

範宮正表情輕松,“出宮不是懲罰,是救你們一命,連宮規都不熟悉,將來遲早砍腦袋。所以現在後悔進宮的,還來得及離開。”

聽了一天課,眾女官猶如從鬼門關來來回回走了一百遍!

範宮正離開課堂,眾女官忙站起來,拜別老師。

胡善圍收拾桌上的宮規筆記,一群女官圍過來。

有直接開口的:“我寫的慢,恐怕有疏漏,求胡女史借筆記一用,我要查缺補漏。”

也有女官嘴甜先誇她的:“胡女史的筆好快啊,吾輩望塵莫及。”

胡善圍心想,我就是個抄書匠,沒別的本事,就是寫字快,沒曾想成了優點。

胡善圍並非小氣之人,說道:“你們若不嫌棄我字跡醜陋,把筆記拿去便是,一起查漏補缺,互通有無,晚上還給我就行。”

散了課,小宮女們將新女官引領到安排的房間歇息。

新女官們住在西六宮西面的一排廊房,每人一間小屋,用屏風和多寶槅隔成兩間,一間臥室,一間書房。

臥房裏的架子床上,嶄新的被褥和四季衣裳堆成了小山。

春夏秋冬四季衣裳各三套,衣料皆是胡善圍從未穿過的上品。

春有葫蘆錦、百花錦,夏有絳紗綺羅,秋有玉兔桂子錦、葡萄棉,重陽有菊花茱萸錦,東有雪花梅花佛手錦。

此外,還有賀壽的萬壽錦,以及慶賀皇子皇女出生的喜字錦等吉服,以及白色的粗布麻布葬禮上用的兇服。

另外,還有兩套官服,仿宋朝女官的服飾,紫色圓領窄袖花羅袍,袍子遍刺著折枝小葵花,並以金線圈之,下著珠絡縫金束帶紅裙,黑色的靴子上刺著小金花。

頭飾是官員常見的烏紗帽,兩邊沒有帽翅,帽子兩邊簪著足以亂真的紗花。

還有一條銀鎏金的牡丹花玉帶,松松的掛著在腰間,裝飾官袍,以示威嚴。

這套漂亮又嚴肅的官袍打消了胡善圍對宮規的懼怕:無論如何,當了女官,每月有俸祿,就可以自己養活自己,別人不敢輕視她。

白看監生說她太柔弱,哀她不幸,狠她不爭。

不是她不想反抗,而是,一個沒有錢,沒有地位的女人,怎麽反抗?

她何嘗願意給繼母洗馬桶?如果不洗,繼母就能找到理由,罵她不孝。縱使街坊鄰居都知道繼母太過苛刻,是繼母的不對,可從禮法上講,忤逆父母,不順著父母,就是不孝!

憑著這一條,繼母把她活活打死,都不會受到任何懲罰。但是她若膽敢還手,傷了繼母,輕則一百板子,重則殺頭。

胡善圍不想和繼母同歸於盡,這個愚蠢的女人,不值得她付出生命。

胡善圍將女官的烏紗帽戴在頭上,宮規不可怕,人才可怕。

正思忖著,有人敲門。

胡善圍摘下烏紗帽,開門,正是今早給她驗身的老宮人。

“我給胡女史送行李。”老宮人打開箱子,將熨燙好的舊衣裙,一塊鐵軍牌,還有一雙擦得鋥亮光鮮的羊皮小靴拿出來。

比起架子床上堆放成小山般華麗的新衣和官袍,這套進宮穿的舊衣裙就像從腌菜壇子裏掏出來的梅幹菜。

胡善圍忙請老宮人坐下,倒了茶,“您幫我熨燙衣服,還擦了鞋,多謝了。您幫了我這麽多,我還不知道您尊姓大名。”

老宮人沒有和她客氣,坐下喝茶聊天。

“我是個孤兒,無名無姓,以前是被人賣來賣去的女奴,主人家把我叫什麽,我就叫什麽,後來我在皇上的潛邸吳王府當粗使丫頭,管事隨口叫我梅香,我就叫梅香了。”

這時隔壁房間也陸續進來送行禮的小宮女或者老宮人,別的新女官都給了打賞,金銀馃子耳挖簪之類體面的小物件。

門外傳來宮人們陣陣道謝聲,多謝新女官的打賞。

胡善圍雙頰微微發燙,她身無分文,要不是白看監生送了一雙鞋,她恐怕當場出醜了,那裏有錢打賞梅香?

梅香很會說話,她端起茶杯,“您是官,我是最下等的宮婢,只是癡長了幾歲,比別人多吃幾碗飯,有人尊稱一聲嬤嬤罷了,您請我喝茶,這就是最好打賞。”

話雖如此,胡善圍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梅香擱下茶杯,拿出一個快要翻爛的書本,說道:“胡女史憑本事考進來的,皇宮是個聚寶盆,這宮裏從裏不缺金銀財寶,就缺才華。您教我讀書,就當打賞我了。”

胡善圍一看,是一本啟蒙用的《千字文》,說道:“這有何難,我教你便是了。你有不懂的,盡管來問我。”

梅香大喜,當場跪下倒茶拜師,胡善圍對梅香眼裏的狂喜不解,“在宮裏頭識字很難嗎?”

梅香說道:“倒也不難,宮裏定時有女官教習宮人,宮女們通過考試,成績優秀者被稱為女秀才。女秀才們分到六局一司給女官們打下手,幫忙,做些雜活,再通過考試,就升為像您這樣的八品女史。所以這宮裏頭不識字,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

“但是呢,每次宮裏開學堂,每個宮都推選那些十來歲的聰明的小宮女,我們這種三四十歲的早就沒希望了,只能偷空自學。”

梅香愛惜的捧著手裏的書,“這些年的自學,《千字文》的字我都會寫,都會念,可是把它們打碎組合在一起,再加一些之乎者也矣焉哉,我就看不懂了,求胡女史教我讀書。”

胡善圍對梅香肅然起敬,四十歲了,還有求知欲和上進心,我憑什麽不努力?

“好,我答應你,只要得空,就教你讀書,我先給你講《詩經》,再說《論語》,很多書裏的典故都出自於此,你通讀這兩本,才能看得懂《四書》。”

“只是……”胡善圍也有所求,“我初來乍到,對宮裏的事一無所知,你是從吳王宮裏出來的老人了,以後還請你多多指點。”

梅香拍著胸脯,“包在我身上。”

胡善圍問:“為什麽皇上要在東西六宮兩條長街要立‘內臣不得幹預政事,預者斬’這塊鐵碑?我發現鐵碑新立不久,還沒有一絲銹跡。這麽簡單的內容,範司正還要我們背誦一百遍——宮裏發生了什麽事?”

梅香露出欣賞的目光,“胡女史心細如發,別人只看到一,您能看到十。事情來由是這樣……”

原來洪武帝厭惡宦官,從還沒有稱帝時,在吳王府就曾對大臣說道:“吾見史傳所書漢唐末世,皆為宦官敗蠹,不可拯救,未嘗不為之惋嘆……但開國稱家,小人勿用,聖人之深戒。其在宮禁止可使之供灑掃、給使令、傳命令而已。”

洪武帝忌憚宦官誤國,只讓他們做些打掃,傳喚命令之類簡單的事情,但在宮裏,不用宦官又不行,太監們的權力越來越大,終於到了洪武十年,也就是三年前,有一個伺候筆墨多年的老宦官自持有幾分體面,在洪武帝面前談論政事。

洪武帝勃然大怒,命其歸鄉,終身不得再進宮。

洪武帝下了命令,不準宦官識字、不識字就不會讀書,就看不懂奏折,就不懂朝政,就沒法對政治指手畫腳。

聽到這裏,胡善圍頓時明白了她總結的《大明宮廷的若幹種死法》宦官私下讀書要砍頭的原因,原來東西長街的鐵碑,主要為了防止宦官禍國。

梅香說道:“皇上用女官牽制宦官,後宮文書之事都交給六局一司,宦官只管前朝的事,後宮大小事都是女官負責,洪武帝三年的時候,六局一司只有三十八名女官,但到了今年,加上你們這些新來的,一共有二百八十八名女官。”

“就連……”梅香附耳低聲說道:“就連皇上的印信都由尚服局的司寶女官收著呢,前朝要用印璽,必須由太監來後宮請司寶,司寶核對無誤,才拿著印璽蓋章。”

居然是女官掌國璽!縱覽歷史,歷朝歷代的女官都沒有如此大的權力。

胡善圍頓覺得大開眼界,發覺自己的職業還是很有前途的。

風險雖大,在大明宮廷當女官,起碼有一百種死法,但是前途也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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