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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零章 敬畏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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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辛還在仙界的時候,火貍鼠大多時間都待在離人谷中,有次他突然找到老蝙蝠,畢恭畢敬地問道:“老爹,有個關於修行的事情,想向您老請教。”

老蝙蝠略顯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你想修行?年歲大了些……有什麽不明白的就問吧。”說著,老爹把身體坐直了些,一臉大包大攬的神情,火貍鼠江湖出身,老爹可不覺得他能提出什麽難住自己的題目。

火貍鼠趕忙道謝一番,奉上一杯香茗,開口問道:“蜀藏前,三個怪人鉆進坤蟲肚子,按道理說,既然是結伴而行,三個人的本領也不會相差太多,您老覺得,為啥就三塊石頭的主人第一個就給死了?”

老蝙蝠差點把茶杯摔地上去,翻起怪眼死死盯住火貍鼠,想從對方表情上分辨,他是真心請教,還是拿自己開心來了……

火貍鼠被老爹的眼神嚇了個哆嗦,也不知該怎麽解釋,抖著嘴唇繼續道:“晚輩是覺得、是有個想法…五行相克,厚土鎮水,三塊寶石的主人,會不會是個水行高手,所以他最受不了坤的土性,不等蟲子化蝶就死了?”

老蝙蝠咳了兩聲,這種可能性倒也不是沒有。

三兄弟都是中土奇人,不管是不是水行修士,敢鉆三裏坤肚子,在之前就肯定會有過完全準備,不過也可能齊福覺得自己準備得足夠充分了,可還是低估了三裏坤的土行烈……

老蝙蝠不置可否,徑直問道:“你怎會想到這個?就算三塊石頭的主人是修水的,又怎了?”

火貍鼠的神情立刻興奮了起來:“我聽梁三爺提過,當年十三蠻之中,有個人會發動冷眼寶石……”

梁辛第一次造訪離人谷的時候,遭遇卸甲祥瑞強攻,那時大祥瑞白狼曾提起五百年前,十三蠻與謝甲兒的那些往事,十三蠻中的老三飛沙,靠著還原‘冷眼’記錄下的影像,這才弄清了那一戰的真相。

事後梁辛曾經轉述給火貍鼠等同伴。

對修真道上的那些破落事,火貍鼠全不在意,真正讓他感興趣的是,飛沙是如何還原‘冷眼’的……飛沙施法的過程,白狼只是一帶而過,但是這其中有個細節,被火貍鼠牢牢記在心裏:冷眼中記載的影像,最終被還原到了一片巨大的瀑布水幕上。

三塊石頭同宗同源,還原的方法不會相差太多。

再加上石頭主人是水行修士的推測,火貍鼠對還原長舌的新想法、新靈感就是:水。

所以現在他才會抱著石頭跳進猴兒谷深潭……

梁辛哪知道這些緣由,雖然不太以為火貍鼠真會‘開心到投河’,不過也還有點怕他真失心瘋發作,也跟著跳進水潭把他撈出來了。

火貍鼠被潭水泡了泡,倒是清醒了許多,把自己對長舌的這些新想法,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梁辛聽得似懂非懂:“水的話…澆水?沖水?放水裏煮?又或者……”

火貍鼠笑著應道:“具體怎麽辦還不好說,先一樣一樣地試過再說吧。”

梁磨刀自然沒有異議,但猴兒谷的水潭事關重大,不太好拿來試驗石頭。而苦乃山綿延數千裏,其間有的是溪潭水澗,有的是地方可用,梁辛請了兩個天猿大妖幫忙,帶著火貍鼠去找有水的地方做實驗,同時代為保護火貍鼠與石頭。

葫蘆老爺聞訊之後,又特意請到山中的一個修煉水行的妖王幫忙,全權聽候火貍鼠的指揮。

火貍鼠大喜,信心滿滿地帶著石頭,跟著幾個大妖出谷去了。

隨後梁辛又恢覆了報仇之前的狀態,日子過得閑散舒適,可是無論他如何開心歡喜,眉宇間總是凝著份郁郁……小汐早就看出來了,本不想去說什麽,但是三天過來,他還是那副德行,小汐也就不再‘視而不見’了,找到梁辛問道:“報仇之後,卻不見你開心,為什麽?”

梁辛本來笑吟吟的,聽到小汐的話之後,笑容黯淡了些,過了一陣,才緩緩開口:“仇報了,但是報得不痛快,報得和我想得不一樣。”

幹爹新喪時,梁辛就已經訂下了報仇的‘方略’,他想要在朝陽即將獲得‘畢生所求’之際,再去擊殺他,所為的,就是要朝陽也嘗一嘗什麽叫做‘來不及’,什麽叫做‘舍不得’。

可是後來,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控制不說,朝陽也從賈添處獲知‘中土修行不過是個笑話’,梁辛根本就不知道仇人還有何所求,又何談讓他去‘舍不得’?

朝陽被從天劫中拖來拖去,又經歷了一個小世界無量劫,最後被三兄弟‘平分’,死得不可謂不慘,可梁辛還是覺得不夠……

梁辛長長呼出一口氣,聲音略顯淡漠:“與其這樣,還不如我第一次登上乾山的時候,就殺了朝陽來償命,又何必多讓他再活上好幾年。”

談不到‘心結’那麽嚴重,但是無端端地讓朝陽多活了好幾年,梁辛總是覺得別扭,覺得愧疚。

別說面前是不善言辭的小汐,就是那個機變百出精靈古怪的小妖女瑯琊,也找不出說辭來替梁辛開解。

沈默了許久,小汐始終沒有再說什麽,她竟然有些走神了……直到羊角脆從梁辛頭上爬到小汐懷中,她才一驚而醒。

梁辛隨口問:“在想什麽?”

“我在想…”小汐皺了皺眉頭,仿佛不知該如何去說自己的念頭,措辭片刻才繼續道:“將岸看到你現在的成就、修為,應該會高興吧?”

將岸一生自負,對自己在土坤肚子裏收下的幹兒子,更是高看一眼。如今梁辛身具嫦娥之力,成為邪道魁首,整個中土也沒幾個人能在他眼中,可整個中土又有誰敢不把他放在眼裏?憑著老魔頭的性子,見到梁辛今時今日的兇悍,一定會笑得合不攏嘴。說不定此刻他正在幽冥之中、一手拍著個陰魂朋友的肩膀,另一手指向陽世裏的梁磨刀,得意洋洋道:“那小子,我兒子。”

見梁辛呵呵笑著點頭,小汐繼續說了下去,聲音很輕,說得也很慢:“那你有沒有想過,能有今天的成就,其實……和你最初對付朝陽的那個想法,是分不開的。”

梁辛先是有些不解,而後再仔細想了想小汐的話之後,他楞住了。

第一趟登上乾山時,戾蠱星魂就已經得到了雙份五步初階之力,有能力直接擊殺朝陽,可他要讓‘朝陽’舍不得……就是因為那次沒殺朝陽,才有了窺破麒麟陰謀的機會,才有了後來大海中的修煉。其中前者成為他挖掘諸多真相的一個重要契機,後者則成為他日後再一步突破、去提升的基礎。

要是在追究一步的話,那次沒有直接擊殺朝陽,引出的事情,遠不止‘發現麒麟妖僧陰謀’和‘墮入大海療傷’那麽簡單。

從何家學到潛行、從黎家得到一個高手、與小蟒蛇禿腦殼的生死交情、從海底拉出半條戾蠱紅船、和軲轆島司老六、胖海豹結緣……所有這些人物、這些事情,都是因此而來、而起。

而這些事情,幾乎都在以後成為了某個契機,直接影響了梁辛後來的經歷。

如果當時就殺了朝陽,現在的梁辛會是個什麽樣子……天知道。

“讓朝陽早死幾年;和讓你成了今天的小魔頭,老魔君會覺得哪一樣更開心?”小汐呵氣如蘭,不知是不是為了讓梁辛更開心些,她這幾句話是湊到梁辛耳邊說的:“朝陽晚死了幾年,義子卻由此成了天下第一流的人物,老魔君的在天之靈,會笑的。”

小汐勸解不了梁辛什麽。其實不管朝陽怎麽死,什麽時候死,幹爹也回不來,‘報仇’這兩個字,永遠和開心、痛快沒有半點關系吧。

但是小汐的話,卻讓梁辛有了另外一層念頭,由第一次上乾山卻未殺朝陽而浮想開去……他琢磨的,是一個老朋友:小蟒蛇禿腦殼。

在乾山巖洞中隨手救下小蟒蛇的時候,沒想到不久後自己就會落入大海,要靠著小蛇保護才能活命;沒想到蛇蛻能托著他,在大海上漂泊大半年;沒想到有朝一日,蛇蛻會受到小蟒蛇的召喚,載著他們一起進入苦栗子和尾巴蠻把持的兇島惡海……這些,還只是因為救下小蟒蛇而直接引出的事情。

在這些事情之後,又引出了太多其他經歷:魔功突破;潮汐東來;半條紅船;兇島上殘存的神仙相;煉化三色木耳;發現青蓮小島;骸骨老兄的三件寶貝……一切,都來自——小蟒蛇。

救小蛇,一個‘無意而為’,卻讓所有的事情都變了樣子。

梁辛突然想不下去了,因為再後面的事情,幾乎就是個爆炸似的發展,一事引出下一事,下一事又引出無數事,永遠沒有結束,永遠也沒有盡頭。

這只是小蟒蛇這‘一條線’,還沒去算幹爹的‘那條線’,義兄的‘那條線’,師父的、青墨的、老叔的、小汐的、甚至黑白無常的、羊角脆的……一條又一條線,而每一條線,或多或少都會引出些事情,所有這些事情密密麻麻雜亂無章,全無道理卻又理所當然地交織在一起,拼湊著、積累著、最終才有了現在的梁辛。

如果第一次自己大鬧乾山,早下山片刻,或者步子邁得稍大些,不落進那個陷阱,就不會遇到來乾山偷寶石的娃娃幫,自然不會再去兩次探乾山,那自己就永遠不會認識小蟒蛇、也學不到何家潛行術、得不到黎家高手相助,那現在的自己,又會是怎樣?

如果開山破煞之初,小白臉千戶帶兵接管罪戶,老叔躲得遠一些,或許就不會被曲青石發現,認不出老叔的金錢斑,曲青石又哪會知道梁辛的身份,又何談三兄弟結義、苦乃山中連串冒險?

幹爹,他鉆進土坤肚子等飛仙,就是個‘一時興起’,可最終卻成全了千年後的‘父子相認’。

何止這些親近人,苦乃山司所中,葫蘆老爺留下四頭大猿保護三兄弟,結果四只猴子自己跑出去玩,這才惹出四兄妹對抗乾山高手,這才有了梁辛引邪弓而射,這才引出了他煉化玉石雙煞的契機。

甚至,二哥老曲家代代傳承的‘陽壽邪弓’,如果不是曲氏先祖無意中得到了這件殺魂聖器,也不會有梁辛後來的經歷了……

自己的無意而為,別人的無意而為,看似毫不相幹,可歸根結底,明明白白、實實在在,所有的事情都那麽緊湊、那麽精密、那麽匪夷所思地咬合在一起,這才有了現在這個拉著小汐的手、站在猴兒谷中說說笑笑的邪道宗主。

這是自己被影響,同樣,自己也在一個個不經意之間,影響了別人……

咕咚一聲,梁辛一屁股坐倒在地,臉色蒼白,他忽然覺得害怕,不是那種危機降臨時的恐懼,而是敬畏。

敬畏這所有事情背後的主使,敬畏那個安排了這一切、讓一樁本不起眼的小事漸漸醞釀漸漸影響、最終掀起一場席卷天下的大風暴的無形之手。

不是天道,不是造化,更不是什麽神仙兇魔,而是……命運?

命運吧?命運吧。

梁辛坐在地上,雙眼無神,嘴裏喃喃念叨著‘命運’兩字,小汐秀眉微蹙,俏臉上盡是不解,羊角脆則鄭重點頭,滿面高深,一副都快能招來天劫的大智慧像。

不可預估,不可思量,一切都無從捉摸,一切又都有跡可循,或許今天早出門片刻,一生都會因此改變。而更重要的是,即便我永遠不曾‘早出門片刻’,在不知不覺裏,我還是被改變了……這是早就設計好的?還是撞大運似的走著瞧?

梁辛的腦子裏亂成了一團。

小汐等了一會,見梁辛還是坐在地上呆呆發楞,正想伸手去扶他,忽然‘咚’的一聲,不知從哪飛來一小塊土疙瘩,正打在她的額頭上。

土疙瘩來得奇快,小汐沒帶著星魂,單憑自己的身法竟未躲開,好在土塊上未蘊力,打在頭上也不疼。白衣少女回頭一看,扔自己的竟然是老蝙蝠。

羊角脆本來都跳到地上,舉起一塊自己能搬得動的最大的石頭,準備替小汐報仇,結果一看是老蝙蝠,它又把石頭扔了。

小汐也哭笑不得,心說你好歹也算個大宗師吧,拿土疙瘩扔小姑娘……

老蝙蝠絲毫沒舉得自己有啥不妥,對著小汐招招手,嘴唇嗡動,無聲道:“莫搭理他。讓他自己琢磨去。”

而對此,梁辛恍然未覺,只顧抱著腦袋冥思苦想。

小汐輕輕移動腳步,一直跟老蝙蝠走到遠處,才開口問道:“梁辛他……”

老蝙蝠應道:“有什麽樣的執念,就有什麽樣的天下人間。”見小汐還有些不解,他又解釋了句:“梁辛現在的天下人間,不是他自己的,是搬辦老魔頭的。”

小汐的眸子隨之一亮:“您老的意思,梁辛要悟出自己的天下人間了?”

老蝙蝠咧開嘴巴,露出了一個兇巴巴地笑容:“哪有那麽容易,不過多想一想,總歸有好處。”說著,他的笑容愈發歡暢了:“你說,這小子悟出的天下人間會是啥?他開過飯館,悟的難道是色香味?”

小汐不笑,羊角脆想點頭,結果也被少女箍住了腦袋,不許它跟著老蝙蝠一起寒磣心上人。

對命運升起敬畏之心,梁辛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只不過以前這個念頭是一閃而過,不像這一次,追究到這麽深,想到這麽多。

梁辛入世加在一起也不過短短的幾年功夫,可是真要算起經歷,從開山破煞到仙界歸來,幾乎每一樁大事之中,都會有一場甚至幾場生死,讓他的經歷遠比旁人更豐富。

而且這些經歷也並非單純的打殺,其中還糾纏了先祖搬山、浩劫東來、賈添圖謀、魯執兄弟護界等等太多的古時秘密和前人的心機手段,又哪能讓梁辛不會生出一份唏噓、一份感慨:先祖、幹爹、師兄、神仙相、賈添、魯執,每個人都驚采絕艷,每個人都有心計有手段,可這麽多絕頂人物,竟沒有一個能夠圓滿完成自己圖謀的大事。有的人已經死了,未完事無法再繼續,卻還在影響著現在;有的人還活著,還在努力執著著,可是究竟能不能成功,猶未可知。

或許一個人能夠毀滅乾坤,但是一個人絕對無法算盡天下……因為,有太多的想不到。

每個人都會在不知不覺裏,受到旁人某件瑣事的影響;同樣也會因為自己做的某件事而去影響到旁人。天下人、天下事由此交織成了一張大網,誰也逃不開這張網。

這網就是‘命運’了。只要人在其中,就又會無數個‘想不到’在等著你。有的‘想不到’在事後會讓你看見,但還有些‘想不到’,你到老到死都不會察覺,任憑你再怎麽強也沒用。

天下強者,沒有一個會信‘命’,可人在網中,就會受到這張網的影響,和信不信它全沒有半點幹系。

多少人咬牙切齒,對天詛咒發誓‘老子不信命,老子要抗命而活’,有朝一日擺脫逆境,得意大笑‘我命由我’,可他敢不敢坐下來想一想,現在的春風得意,現在的榮華富貴,其實也是‘命’。

命運,不是件事物,更不是個活物,它只是一樁‘因’之後一個‘果’,而這個‘果’又會成為另一個‘因’,就這麽毫無規律,卻又理所當然的循環著,它不會去刻意捉弄誰,更犯不著去故意坑害誰,歸根結底還是那句話,你的活,就是這張網。沒了網就沒了活,可有了網,也就有了‘命’。

把‘命運’當成了神鬼,錯了錯了。

敬畏命運並不是消極,因為梁辛正苦思冥想的‘命’,不是‘命中註定’,恰恰相反,它是:想不到。

梁辛不是飽學鴻儒、大德高僧,他的感悟,不是要去想通什麽道理,而更像是一種對自己這數年過往、成長的經歷的態度和總結,所以這份感悟,與對錯無關,更不會有什麽標準答案。

其實,幹爹五世為人,領悟的‘來不及’,又算哪門子的道理,又何嘗不是他的態度,他的總結。

幹爹的人間,只恨‘來不及’。

梁辛的人間,卻有了太多的‘想不到’。

梁辛的性子執拗,但對事的心思卻跳脫得很,如果不是因為報仇後的那份空落落無所依的郁郁,絕難坐下來去仔細琢磨這個‘想不到’。

說起來可笑,他都想不到自己現在會坐在猴兒谷中,認真思量著‘想不到’。

隨後兩天裏,梁辛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想不到’這個題目實在太大,著實夠他迷惘一陣了。而到了第三天頭上,陪著火貍鼠去想辦法還原‘長舌’的一頭大天猿跑回山谷,拉起梁辛就向外跑,顯然火貍鼠那邊有了重大發現。

梁辛精神一振,暫時不顧的‘想不到’了,喊上老蝙蝠等人,追著大天猿匆匆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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