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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良緣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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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驗屍。好在前番楊霖行卷的詩賦曾泰都曾見過,對此人的來歷也算了解,於是大家無需贅言。狄仁傑便讓沈槐把楊霖入府後的一概經過簡略描述給曾泰聽。

剛把前清敘完,還未及分分析案情,突然大理寺又有人送來急信,竟說是則天門樓前的賽寶和百戲盛會出了意外,鴻臚寺卿周梁昆詭異地死在當場,請曾大人立即趕去處理。在場三人都十分驚詫,相比之下當然周梁昆的案子更要緊,曾泰只得又匆忙告辭。臨走時,狄仁傑讓他把楊霖的屍首帶上,順帶送去大理寺查驗和安放。

“沈槐啊……沈槐?”“啊?!大人!”沈槐從沈思中猛醒,慌忙舉目望去,卻見狄仁傑面帶和藹的微笑,正朝自己點頭:“沈槐啊,你是在琢磨楊霖的案子吧?……抑或是周梁昆大人的案子?”沈槐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大人,我也就是隨便瞎想想。”

“嗯。”狄仁傑撐著桌案緩緩站起身:“離散場還有一個時辰不到,也別浪費了這些時間,你我恰好可把楊霖的案子探討探討?”沈槐躬身抱拳,誠懇地道:“沈槐哪裏有資格與大人探討案情,還請大人賜教。”狄仁傑踱到沈槐的面前,註視著他慢條斯理地說道:“楊霖此人的來龍去脈你都很清楚,當然有資格探討他的案情。來,說說吧,你怎麽看楊霖的猝死?”

在狄仁傑身邊大半年時間,沈槐對狄仁傑尋常的神態和舉止已經十分熟谙。但是今夜他的目光卻讓沈槐非常不自在,沈槐強壓內心的惶恐,略顯局促地回答:“大人,我、我倒覺得楊霖應該是死於急病,或者……是自殺。”“哦?”狄仁傑淡淡地應了一聲,絲毫不動聲色:“說說你的理由。”

沈槐有些頭皮發麻,勉強鎮定了一下,方恭謹地答道:“大人,其實理由很簡單。今日這吏部選院的考場戒備森嚴,無關人等根本不能入內,考生所用的食水也是由選院統一派發,別人都安然無恙,因此食水本身肯定沒有問題。所以……楊霖被他人所殺的可能性幾乎為零,那麽按卑職想來,楊霖若不是突發急病,就只能是他自己攜帶了毒藥入內,自殺身亡的。”

狄仁傑掃了沈槐一眼,含笑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沈槐啊,考場秩序是由你負責維持的,這裏發生命案你當然急於擺脫幹系,對這一點老夫完全可以理解。”沈槐有些發急:“大人,卑職不是……”狄仁傑拍了拍他的肩膀:“人之常情嘛,何必抵賴。再說對你的盡責盡力老夫全看在眼裏,當然不會質疑。因此老夫可以斷定,在這個院子裏面,就算是要行兇,也絕對不會是外來之人。”

沈槐更加驚駭:“大人!難道……”“難道什麽?”狄仁傑意味深長地反問,看沈槐低頭不語,他輕輕捋了捋胡須,微笑道:“沈槐啊,你太緊張了。經過仵作驗屍我們才能最終確定楊霖的死因,現在都不過是在考慮各種可能因素罷了,老夫並非意有所指。……哦,對了,你方才說楊霖或者是自殺,倒也算是一種假設,然凡人自尋死路,就更需要強有力的理由。沈槐,你覺得楊霖會為了什麽想不開呢?況且,他早不死晚不死,選在會試的現場尋死,倒頗叫人意外,這種古怪的行徑像不像楊霖一貫的作風呢?”

“這些……卑職不知。”沈槐尷尬地低下頭,燭光暗影中他的臉色無端地蒼白。狄仁傑定定地瞧著他,過了片刻方長嘆一聲,語氣中有寬慰也有遺憾:“也許楊霖根本就是發急癥而亡呢。只是可惜了……唉,老夫方才批閱他的卷子,倒已經寫完了。他確實有些才學,如果不是突生變故,也許真能金榜得中。”

沈槐把頭垂得更低,緊咬牙關再不吭聲。突然耳邊響起報時差役嘹亮的嗓音:“三燭盡!”狄仁傑舉目向四下望了望,只見廊下考生們紛紛擱筆,有的還伸起懶腰,於是釋然一笑道:“哎呦,時間真是過得飛快,眼看著就散場了。沈槐啊,你還是去門口盯著,最後環節一起順利才好。”沈槐正要離開,狄仁傑又想起什麽:“哦,考生散了之後,我先與其他考官商定閱卷事宜,然後咱們便可回府了。明日起我留在府中閱卷,你左右無事,幹脆代我去周梁昆大人府上走一趟,慰問一下靖媛小姐。”沈槐稍作猶豫,還是應了下來。

選院門口,沈槐鐵板著臉,望著一個個面容疲憊的考生在門房取出寄存的物品,松松垮垮地離開考場,看神色他們都累得夠嗆,但也如釋重負。眼見人走得差不多了,沈槐剛打算招呼千牛衛撤崗,一個身材矮胖、衣飾富貴的生員在門前徘徊幾許,終於鼓足勇氣來到沈槐面前,作揖道:“沈將軍,在下蘭州貢生趙銘鈺。”

沈槐一楞:“你找我有事?”“咳,是……”趙銘鈺清了清嗓子,陪著笑臉道:“我、我想請問一下楊霖的情況。他可還好?”沈槐上下打量趙銘鈺:“楊霖?你和他是什麽關系?你認識他?”趙銘鈺慌忙解釋:“啊,小生乃貢生蘭州同鄉會的會長,楊霖是蘭州考生,小生過去與他相識,故而特來詢問他的狀況。”他看沈槐仍面帶狐疑,便又道:“沈將軍,上回小生曾在匯香茶樓見到過您和楊霖,您大概不記得了……”沈槐把手一擡,打斷他:“我知道了。我記得你。”隨即又冷笑:“你是要打聽楊霖如今的狀況?”“是。”“嗯,具體我也不太清楚,人已被送到醫館,正讓郎中診治呢,不過看樣子病情不太妙。”

趙銘鈺愁眉苦臉地點點頭,嘟囔著:“這個楊霖,怎麽這時候突然犯病……”沈槐沒心思再理他,轉身就走,哪知趙銘鈺又緊趕兩步攔在前面。沈槐把臉一沈:“趙先生,本將還有公務!”趙銘鈺忙著作揖:“是,小生不敢叨擾沈將軍,只是這裏有樣東西,似乎是楊霖的……”他雙手托起,掌中赫然一個藍布小包袱。

沈槐皺眉:“這是什麽?”“哦,方才我離開考場時,門房給我這個包袱,說什麽寫著我的名字。可我昨日是空身前來,並未寄存任何物件。”“哦?”沈槐探頭過去端詳小包袱,趙銘鈺繼續解釋:“奇怪的是這包袱上的確寫著小生的名字,裏面的東西我卻從來未曾見過。我仔細瞧了瞧,這字跡仿佛是楊霖的。”沈槐神色一凜,從趙銘鈺手中接過包袱,冷冷的問:“你對楊霖的字跡如此熟悉?”“嗯,我與楊霖在同一個學館念了五年書,彼此很熟識的。”

沈槐隨手掀開藍布,裏面又是個裹得緊緊的黑布小包。他鄙夷地再扯開黑布,一柄紫金剪刀的刀身不期呈現。剎那間,沈槐的心激跳起來,鬢角汗出如漿。他立即將包袱重新裹好,極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哦,既然如此這包袱就先放在我這裏,我會找機會帶給楊霖。”趙銘鈺連連點頭:“是,沈將軍費心了。”

八月二日淩晨,沈槐將狄仁傑送回尚賢坊後,便馬不停蹄趕往周府。他到的時候,靈堂尚未搭好,府裏仆傭們上躥下跳,哭聲震天動地,局面混亂不堪。沈槐在門口通報名姓時,心中感覺十分無奈,若不是狄仁傑的吩咐,他實在沒有興趣來湊這個熱鬧。本來滿懷希望著最好吃個閉門羹,不料卻等到了大管家周榮的親自迎接,周榮披麻戴孝地來到門前,傳話說小姐請沈將軍到後院老爺的書房一敘。

沈槐只好跟著周榮進入周府,府裏混亂的情景讓他心頭一動,腦海中隱約浮現自己頭一次來此地的記憶。聖歷二年臘月二十七日那天,他隨著狄仁傑來到周府,便是因為周梁昆和“生死簿”的案子,事隔八個月,今日再來,周梁昆終於命喪黃泉,那麽,有關“生死簿”的一切真相又會如何呢?

就這樣邊想邊走,轉眼已來到後院書房。周榮輕敲房門,裏頭傳來女子平淡的聲音:“有請沈將軍。”周榮彎腰推開房門,讓進沈槐後便退了出去。時候甫一擡頭,周婧媛就站在他的跟前。剎那間,沈槐有點兒恍惚,這青春貴媛的嬌美容顏,正如他們初次相遇時一般妍麗,她顯然徹夜未眠,兩眼紅腫,臉色蒼白,但這一切都絲毫無損她的美貌,反而為她增添了幾分難以形容的魅力,倔強、悲哀、決絕……

沈槐不得不避開周婧媛挑戰似的眼神,低聲招呼:“周小姐。”她冷冰冰地回答:“沈將軍。”“咳,咳。”沈槐幹咳兩聲,道:“突聞周大人身故,呃,狄大人讓卑職過來看望一下。生死有命,還請周小姐節哀順變。”“多謝狄大人費心。”周婧媛點點頭,突然揚起臉來對沈槐怪異一笑:“沈將軍,你請坐。”沈槐遲疑著推脫:“這個……周大人新喪,府中諸多事務需要料理,本將就不坐了吧。待周大人出殯之時,本將一定再來祭拜。”

周婧媛不慌不忙地伸手想讓:“沈將軍還請略坐片刻,靖媛……有要緊的事情與沈將軍商量。”說著,她自己款款坐下。沈槐不好再拒,只得落座在周婧媛的對面。兩人坐定以後,周婧媛卻不發話,只把一雙黑寶石般的杏眼盯在沈槐臉上滴溜溜直轉,沈槐渾身不自在,終於忍不住道:“周小姐,有話請快說。本將還有公務。”“哦,是啊。”周婧媛煞白的雙唇嬌俏地抿起,向沈槐淒然一笑:“靖媛早就知道,沈將軍是位大忙人。狄大人的侍衛長,責任重大,不僅要護衛閣老的安全,還要幫著他查案子。”她手撫胸前喘了口氣,嬌聲問:“不知道狄大人對我爹爹的慘死有什麽見教?”

沈槐有些不耐煩了,皺眉道:“周大人出事的時候,我與大人都在吏部選院監督本次制科會試,對周大人的亡故經過一無所知,怎能有所見教?”“狄大人不清楚倒也罷了,沈將軍不應該不明白啊。”沈槐的臉色陰沈如夜:“周小姐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周婧媛瞪大眼睛,竭力抑制就要噴薄而出的淚水,一字一句地道:“生死簿,這個沈將軍不會不知道吧?”看著沈槐莫名詫異的表情,周婧媛的淚終於流下來,她卻並不擦拭,繼續說著:“沈將軍,我爹爹曾經去找過你,對嗎?你對生死簿也很感興趣,對嗎?”

沈槐震驚地望著周婧媛,一時啞口無言。周婧媛從懷裏慢慢掏出一疊絲絹,擡頭對沈槐再度綻開淒楚的笑容:“沈將軍,想必我爹爹並未讓你見過生死簿的真容。今天,我就讓你瞧一瞧,這裏頭……還有沈將軍你的事跡呢。”隨著她纖細的手指輕柔拂過,那薄如蟬翼的絲絹在桌上慢慢展開,蠅頭小楷如點點墨漬密布其上,沈槐的眼睛越瞪越大,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還未觸到絲絹,周婧媛簌地一扯,絲絹滑落她的膝頭。

“怎麽樣?沈將軍,我爹爹沒有騙人,真的有生死簿,並且一直都由他收藏者。靖媛看過方知,這東西確實有定人生死的力道,沈將軍,你……想要它嗎?”沈槐把牙關咬得咯吱直響,沈默片刻,他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周小姐,沈某告辭了!”

“沈槐,你站住!”周婧媛撲過來攔住他,腳步踉蹌整個人朝沈槐的懷中跌過來,沈槐只好將她扶住,周婧媛嬌喘著向他擡起淚水肆意的臉,哀哀祈求:“你,你不要走。爹爹死了,我再沒有一個親人,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求你幫幫我。”沈槐深吸口氣道:“周小姐,我能幫你什麽?!”周婧媛顫抖著將“生死簿”托到他的面前:“沈槐,我知道爹爹去找過你,他一定對你提了生死簿,可你不相信他,或者是沒有拿定主意吧。爹爹,他是為了我……我從小到大,不論是想得到什麽,他都會不惜一切代價去給我弄來。只是這一次,我想要的是、是你……”沈槐避開她火熱的目光,啞聲道:“周小姐,你、你發的什麽瘋?!”

周婧媛突然奮力推開他,聲色俱厲地嚷起來:“不,我沒有發瘋!原本我只不過看你順眼,再兼你是狄大人的侍衛長,我想、想從你那裏打探些消息罷了。可偏偏你對我毫不在意,我周婧媛何曾受過這種對待,我不服氣!我哪裏不如你那鄉下堂妹,她又老又醜又土氣,根本一錢不值!”“你給我住口!”沈槐大喝一聲,舉足又要往外走,卻被周婧媛從身後死死抱住。

沈槐意欲掙脫,但周婧媛軟玉溫香貼在他身後,淚水淋漓沾濕他的脖頸,又叫他實在下不了狠手,兩人正推搡著鬧做一團,書案後的屏風突然“嘩啦”傾覆,因由書案和椅子遮擋這才算沒有倒在地上。周婧媛和沈槐都嚇了一大跳,扭頭望去,就見渾身綁縛著布條的何淑貞從屏風後滾了出來,嘴裏塞著布團說不出話,卻還在拼命地嗚嗚呀呀。

周婧媛氣得柳眉倒豎,沖過去劈手就是一巴掌,喝到:“死老婆子!害死了我爹爹你還不夠,你到底想幹什麽?!”她擡腿又要去踢,卻被沈槐一把拉住。周婧媛怒目圓睜:“這裏沒你的事,你為什麽攔我?!”沈槐手上用力,周婧媛頓時痛得倒吸涼氣說不出話來,卻見他的臉色暗黑如夜,一字一頓地問:“這老婦人怎麽在你這裏?!”

周婧媛楞住了:“你、你認識她?”沈槐“哼”了一聲,緊盯著周婧媛的眼裏已是殺氣畢露,冷冷的道:“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周婧媛為他的神色所懾,腦袋倒似乎清醒了些,咽著唾沫道:“……起初,起初我不過是在繡房碰上的她,她說她會退暈繡,我便讓她來家裏做繡活,來了兩次而已。可是、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前些天的一個晚上,我在爹爹的書房裏又見到了她!”周婧媛手指蜷縮在地上的何淑貞,悲憤難抑地訴說:“爹爹和她在一起鬼鬼祟祟不知道說了些什麽?!我親眼見到爹爹在她的面前取出生死簿,兩人還商量了半天,爹爹就領她進了密室!今天爹爹慘死,我設法打開密室,果然這老婆子就在密室之中!”說到此時,周婧媛已是聲淚俱下,顫抖的手緊握絲絹,尖聲道:“這生死簿,就是我從她的身上搜出來的!”

沈槐從齒縫裏發出聲音:“生死簿在她的身上?怎麽可能?你爹爹竟會把生死簿交給這老婆子?!”“不可能!”周婧媛嘶聲反駁:“一定是她偷的!”沈槐死死盯住何淑貞,自言自語:“莫非她來到洛陽,徘徊數月就是為了得到生死簿?!”他擡眼喝問周婧媛:“周大人為什麽要給她看生死簿,你知道嗎?!”

周婧媛氣喘籲籲地喊:“我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你不是也認識她嗎?你為什麽不去問她?!”沈槐甩開周婧媛,箭步沖到何淑貞的跟前,將塞在嘴裏的布團一把扯落。何淑貞爬在地上大口吸氣,嘴裏吐出鮮血,看樣子周婧媛大人的力氣不小。沈槐也不顧這老婦喘息未定,猛揪住她垂落的灰白頭發,將她的頭向後扳去,一邊惡狠狠地質問:“何淑貞!你這死老婆子到底是何背景?什麽身份?!你千方百計來到洛陽,隱潛在我的身邊,又設法進入周府,你究竟是何目的?!你給我從實招來!”

何淑貞已被折騰得虛弱不堪,只能勉力用低微的聲音爭辯著:“沈、沈將軍……我是來找兒、兒子……不為了別的……”“你胡說!”沈槐搖晃著何淑貞的腦袋:“找兒子怎麽找到這周府裏來了?!那生死簿又是怎麽落到你的手中?!周梁昆和你有什麽關系?!”何淑貞老淚縱橫,臉上紅一道白一道,斷斷續續地道:“毯子……毯子,他找我把生死簿藏起來……”

周婧媛尖叫起來:“毯子!對,那天夜裏爹爹就和她在一起看一幅毯子!”“毯子?”沈槐狐疑地看著兩個女人,周婧媛又雙眼血紅地嚷起來:“尉遲大人說我爹爹、我爹爹昨天在賽寶會上燒毀了鴻臚寺的寶毯!然後,然後他、他就沖入劍陣,暴死當場……”周婧媛話音未落,一旁的何淑貞突然淒厲地呼號:“天哪,天哪!周……這就是命啊!是命啊!”隨即癱倒在地上,泣不成聲。

沈槐此刻也是心緒大亂,只得又把何淑貞從地上拖起來,兇神惡煞地追問:“你說說清楚,那毯子到底是怎麽回事?!”何淑貞搖頭痛哭,卻再不肯吐露半個字。沈槐無計可施,厭惡地將她推開,誰知這老婦人又自己撲過來,抓住沈槐的袍子嘶喊:“沈將軍,我的霖兒,霖兒,他在哪裏?你把他還給我吧,求你了,求你了!”沈槐手足無措,一回頭就見周婧媛緊盯著自己,漆黑的雙眸中已沒有了淚,卻閃爍著奇異尖銳的光芒,好像要把他穿透。

何淑貞見沈槐不理她,又跪在他面前磕起響頭,額上鮮血迸流,嘴裏還一疊連聲地哀求:“沈將軍,求求你,求求你!還我霖兒!還我霖兒!”完全壯似瘋癲。沈槐實在忍無可忍,終於低吼一聲:“別喊了!你再也找不到兒子了!楊霖死了!”此話一出,那何淑貞跌坐在地上,突然沒了聲息,只呆呆地看著前方,仿佛入定了一般。

周婧媛悄悄來到沈槐身邊,在他耳旁低語:“沈將軍,什麽兒子呀?什麽楊霖呀?你能解釋給我聽嗎?還是……今後一起解釋給狄大人聽?喏,帶上她一塊兒去見狄大人?還有生死簿?……”沈槐全身一震,看看周婧媛,再看看何淑貞,少頃,臉上的倉皇漸漸褪去,嘴角邊勾起陰森的冷笑,壓低聲音道:“這個老太婆知道得太多,絕對不能再留她的姓名了。否則,對你和我都是禍害。”

周婧媛楞了楞:“你是說……”沈槐若無其事地道:“殺了她。”“啊?殺……”周婧媛的嘴唇哆嗦起來,沈槐輕蔑地瞥了她一眼:“怎麽?周小姐害怕了?平日裏不是頗有女中豪傑的氣概嗎?再說……這可是你我同甘共苦,休戚相關的好時機。莫非早就想的那些情意,都不過是嘴上說說?”周婧媛的眼睛越睜越大,終於莞爾一笑:“我明白了。這樣很好,從此後你我便是一條船上的了,對不對?”

“很聰明。”沈槐擡手握了握周婧媛纖小的下巴,反問:“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嗎?”周婧媛慘白的臉上竟然隱現淡淡的紅暈:“我爹爹為生死簿送了性命,我絕不能讓它落到旁人的手中,除非……”頓了頓,她直視著沈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要靠它得到我想要的,也有幫你得到你想要的。只有這樣,我爹爹才不白死。”沈槐表情覆雜地沈默著,許久,他終於下定決心,將頭轉向呆若木雞的何淑貞,咬牙道:“何大娘,是時候送你上路,去與楊霖會面了。”

何淑貞已經聽不見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了,沈槐走到她面前蹲下,她連眼珠都未曾轉動。沈槐撿起地上的布團,往她的口鼻上一覆,何淑貞的身子抖動了幾下,眼睛往上翻起,隨即便萎頓下去。沈槐扔下布團,掏出塊絹帕萊擦擦手,擡頭看看周婧媛,只見她站得筆直,眼望前方,胸口起伏不定。於是沈槐朝她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道:“看到了吧?殺人其實很容易。”

周婧媛通體冰涼,冷汗浸透衣裙。恍惚中,她感到一只有力的臂膀攬住了自己的腰,耳邊響起他低沈的話語:“等我走了以後,你再把這老婆子的屍首妥善處理了吧。”她下意識地點頭,便精疲力盡地倚靠在沈槐的懷抱中,聽他繼續說著:“江湖人士結成生死弟兄,據說是要納投名狀的,也就是要在一塊兒殺個人。今天你我就算納過投名狀,從今往後便要同生共死了。那生死簿……”周婧媛猛然驚醒,將絲絹牢牢捏在手中:“這個,需得要等到那一天……才能給你。”沈槐端詳著她的面龐,譏諷地笑問:“那一天是哪一天?”周婧媛反倒平靜下來,也還給他一個嬌媚的笑容:“我不是男人,做不了你的兄弟,若要和你生死與共,就只有天賜良緣……我們。總之是分不開了。”

沈槐揚了揚眉毛,將周婧媛摟得更緊,低聲道:“這東西可是要害死人的,你爹爹已經送了命,你還非扯上我不可了?”周婧媛輕笑:“不扯上你扯誰?再說,就算有人知道生死簿,也未必能想到她流轉到了你我的手上,只要我們守口如瓶,又有什麽可怕?”沈槐一怔,哂笑起來:“真沒想到,你不僅有膽量,還很有些謀斷。”周婧媛將頭伏在他的懷中喃喃:“沈槐,沈槐,我把什麽都給了你,你一定要找出逼死我爹爹的真兇,除掉這個唯一的威脅,靠著生死簿,我們就能大展宏圖了。”

狄仁傑回到府中略微休息了下,人老覺淺,正午未到就又起了身。狄春伺候他用了些點心,看狄仁傑精神還不錯,便問:“老爺,累了一整宿,您也不多睡會兒?”狄仁傑在門前踱了幾步,呼吸了幾口院中的清新空氣,問:“考生們的卷子都送來了?”“送來了,都擺在您的書房裏呢。”“嗯,我是迫不及待想看看他們的錦繡文章啊,你又如何能體會老爺我的心情?”

狄春撇了撇嘴,壓低聲音問:“老爺,我怎麽聽說那個楊霖在考場裏出事了?”狄仁傑看了狄春一眼,微微含笑道:“怎麽?這也未曾出乎狄春大管家的預料吧?”狄春搔了搔頭:“老爺!我可沒什麽預料,只不過……隨便打聽一下。”狄仁傑朗聲笑起來:“你這小廝啊,楊霖已經給送去大理寺了,具體情況等曾大人查清楚了再說吧。”“哦。”狄春轉動著眼珠小聲嘟囔:“您可真沈得住氣。”狄仁傑佯嗔:“又多嘴!還不去把楊霖的屋子收拾收拾,找找有什麽可疑的物件?”

“是嘞!”狄春響亮地答應了一聲,看著狄仁傑意欲出門,便不懷好意地湊上前問:“老爺,您這是打算去哪兒?”“去書房啊,怎麽了?”“啊,現在就去啊!”狄春滿臉鬼祟:“那個,您經過小花園的時候可得小心著點……”狄仁傑十分不解:“什麽意思?小花園怎麽了?”“呵呵,您自己去看嘛。我去收拾楊霖的屋子叻。”狄春拔腿就走,狄仁傑還未及招呼,他就一溜煙地沒了影子。

狄仁傑連連點頭,自己背起手慢慢向小花園踱去。他的書房在花園的另一側,是整個狄府環境最清幽的所在。夏末正午的陽光還有些炎熱,狄仁傑沿著小徑旁的樹蔭下走著,慢悠悠繞過池塘,面前就是通向書房院落的月洞門。他擡腿正要往裏邁,“吧嗒!”一個圓形的東西自頭頂前方落下,正好砸在狄仁傑的腳尖前。

狄仁傑猝不及防,倒給嚇了一大跳,定睛剛要看看那是個什麽東西,“吧嗒!”一聲,又一個差不多大的圓形砸落地上。緊接著便是一聲孩子的歡叫:“大人爺爺!”狄仁傑把頭一擡,韓斌已沖到他的身前,狄仁傑大喜:“斌兒,你肯說話了?”“嗯,大人爺爺!”韓斌把手裏的東西朝地上一扔,就撲入他的懷中。狄仁傑喜不自勝地撫摸著孩子的腦袋,覺得手裏汗津津的,這才發現韓斌滿臉通紅,滿頭大汗,便問:“斌兒,你在幹什麽啊?”

韓斌吐了吐舌頭,指指地上。狄仁傑瞇縫起眼睛仔細看,終於認出那原來是兩只黃澄澄的大桃子,可惜都摔壞了。再往周圍看,遍地都是砸爛的大桃子,足有好幾十只。狄仁傑正要問是怎麽回事,旁邊有人說話:“閣老,我和斌兒比射箭,毀了您的桃子,您不心疼吧?”

狄仁傑扭過頭去,苦笑著道:“臨淄王,你都這麽說了我還如何計較?只不過我這裏的幾棵桃樹都是老夫親手所栽,每年春賞桃紅夏品果甜,今天你們就這麽……”李隆基一挺胸:“國老,怪我都怪我!明兒我讓人給您府上送一百斤大桃子來?或者……我把斌兒帶去相王府,咱也去毀毀我爹花園裏的那些個桃樹,給您出氣,如何?!”

“別,別!”狄仁傑連連擺手:“臨淄王好氣魄,那天要是一時興起毀道禦花園裏頭去,聖上責怪下來,老夫可吃罪不起啊。”李隆基笑道:“不會的,聖上才不會怪罪呢。昨天百戲大會,虧得斌兒給天朝贏回了臉面,聖上看見斌兒這麽小,又是國老收養的,喜歡得緊,賞了斌兒一大堆東西。嘿,結果這小子就要了一副小弓箭,我才知道斌兒除了騎術了得,還有射箭的絕技呢。昨晚上樂得大半夜都沒睡著,今天早起就來找他比劃射箭來了。”他咽了口唾沫,從地上撿起韓斌扔下的小弓:“國老您瞧,這好東西聖上連我都沒舍得賞,就給了斌兒!”

狄仁傑接過那把精雕細琢的禦賜小弓看了看,遞回到韓斌的手中,微笑道:“我倒也聽說昨日則天門樓前出了大事,連鴻臚寺卿周梁昆大人都意外身亡了。可惜老夫未曾親臨現場,要不你們兩個給我說說?”“好啊。”李隆基一口應承,和韓斌一左一右扶持著狄仁傑,請他在園中的石凳上坐好,便站在他的面前,將賽寶和百戲盛會的全部經過述說了一遍。狄仁傑一邊聽著,一邊在心中讚嘆,這年方十五的臨淄王果然名不虛傳,頭腦敏捷、口齒伶俐,整個事件的過程零散紛雜,卻被他講述得有條有理,又耐人尋味。

李隆基講完了,狄仁傑沈吟片刻,輕撚長須道:“臨淄王,既然你看得如此分明,能不能對老夫說說你的看法?你認為周大人是怎麽死的?”李隆基狡黠一笑:“國老肯教隆基斷案子,隆基求之不得呢。嗯……我認為,周大人肯定是自尋死路。”“哦?為什麽這麽說?”“是這樣,周大人死後,我特地去場外準備透劍門戲的地方查看,原來的那名小騎士被人打傷昏迷於地,身上的麒麟戰袍也給扒走了。雖然他傷勢頗重暫時未曾蘇醒,可事情已明擺著,一定是周大人趁人不備,將騎士打傷,自己換上戰袍騎馬上場的。”

“嗯。”狄仁傑點頭:“這個推斷合乎事實狀況,老夫沒有異議。那麽接下去的一個問題就是,周大人為何要代替受過訓練的騎手去演透劍門戲?”李隆基見狄仁傑望著自己微笑,倒也毫不扭捏,繼續侃侃而談:“國老,以周大人這副老邁的身手,怎麽可能超過專門的騎手?況且透劍門戲極為兇險,連受過專門訓練的騎士一旦失手也必死無疑,周大人這一上場,心中必知是有去無回的。聯系到前面賽寶時他燒毀寶毯,犯下大過,因此隆基認為,周大人必定是畏懼聖上的雷霆之怒,想要以死謝罪吧。”

“以死謝罪?”狄仁傑重覆著,舉目望向李隆基:“臨淄王,鴻臚寺寶毯被燒毀這件事,老夫聽下來也頗多蹊蹺,你的看法呢?”李隆基沒有直接回答狄仁傑的話,卻反問道:“國老,鴻臚寺的這幅寶毯您此前可曾見過?”“嗯,去年老夫代行鴻臚寺卿之職時,倒是在鴻臚寺正堂上見過這幅寶毯。”“那麽國老知道這件寶毯的奇處嗎?”狄仁傑微閉起眼睛回憶道:“記得當時鴻臚寺的尉遲少卿倒是給老夫解釋過,說這寶毯的編制方式十分奇妙,其花紋和色澤會隨著光線的變化而變化多端,老夫看時,的確很絢麗奪目。”

李隆基從容對答:“國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不過,這也難怪國老,畢竟此毯的真正妙處全大周沒幾個人知曉,那尉遲劍也是不得而知,故而只能說出些表面的現象來。”“哦?那麽說臨淄王倒知其中奧妙了,老夫願聞其詳。”李隆基有些得意:“其實昨天周梁昆已經說出了實情,這寶毯最神奇的地方就是水火不懼!不過……”他皺起眉頭,困惑地道:“不知道怎麽回事,這次居然不靈了?”

狄仁傑沈吟道:“世上真的有水火不懼的織物嗎?昨天大家眼見為實,那寶毯灰飛煙滅,臨淄王如何還能如此確定?”李隆基連忙解釋:“國老,內情也是我昨晚才從我爹那裏打聽來的。據我爹說,此寶毯是在太宗朝時就由波斯進貢而來,常年擺放鴻臚寺中。三十餘年前一名吐火羅的鑒寶專家來朝,看遍鴻臚寺獨獨指出這寶毯乃是稀世罕見的珍奇,可又沒有說明奧妙所在。先皇也是心血來潮,命令鴻臚寺一定要把寶毯的奧妙研究出來,後來還是當時的四方館主簿周梁昆破解了這個秘密。他發現編織這寶毯的材料火燒不著、水澆不濕,即便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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