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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母親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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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工繡坊,神都洛陽的第一大繡坊,坐落於南市最熱鬧的連升大街盡東頭。繡坊的前面是三層樓高的寬大店堂,雕梁畫棟、彩旗飄揚,離得老遠都能看見四個黑底金字的大招牌“巧奪天工”,高高懸掛在大堂門楣之上。這四個大金字頗有來歷,是高宗皇帝禦筆親題,也是天工繡坊聲望和水準的最好證明。天工繡坊出品的刺繡在神都乃至整個大周都堪稱一絕,長年為皇宮內院提供禦用的繡品,繡坊中最出色的繡娘們還經常被召入宮廷或者達官貴族的家中,為皇親國戚和富豪顯要們度身定制各色繡品。

此時正是晌午,一天之中最熱鬧的時候到了。天工繡坊的店堂內客來人往,川流不息。店堂內陳列的繡品按品質從一樓到三樓逐步提升,觀看挑選的客人也循階而上,外表越來越富貴,氣度越來越不凡。店堂裏面的掌櫃和夥計,既是三頭六面精明好客的生意人,又是谙熟繡藝的能工巧匠,把整個繡坊的生意操持得有聲有色,興旺非凡。

天工繡坊的店堂後面,是連著三進的粉墻大院,那是繡坊的工場。大院中搭起數座繡棚,棚下上百張繡臺依次排開,繡娘們在明亮的日光之下專心致志地穿針引線,一幅幅絢麗輝煌、流光溢彩的錦繡在她們的腕下徐徐鋪開,一眼望去,真是花團錦簇、五光十色,人面錦繡相映紅的世間美景。

此刻,在天工繡坊的粉墻之外,何淑貞大娘癡癡地眺望著那扇緊閉的烏漆大門,塵封多年的往事在眼前飛旋沈浮,今天的她卻沒有勇氣,也再沒有資格走入眼前的這扇大門。午後熙熙攘攘的街市,沒有人註意到這個裝扮寒酸、滿臉悲戚的老婦人,悄悄隱身在路邊一棵三人合抱的粗大楊樹的陰影中,顫抖的雙手謙卑地遮掩在袖籠之內。其實今天在這世上,就連她自己都已幾乎忘記了,正是這雙骨節粗大、皮膚粗糙的手,曾經在天工繡坊占據無人可以匹敵的顯要位置,而何淑貞,也曾經是技冠洛陽的頭名繡娘,就連當時的高宗皇帝和武皇後,也對她以獨創的金銀線盤繞繡法繡成的佛像愛不釋手,拍案叫絕。

可是這一切都成過眼雲煙,何淑貞親手繡制的靈鷲山釋迦說經圖,至今仍高掛在天工繡坊大堂的北面粉墻之上,作為繡坊的鎮坊之寶,而她自己,卻已然淪落成了一名仆婦,過著半乞討半家傭的低賤生活,全憑一個簡單而執著的願望支撐著自己:尋找兒子楊霖的下落。今天的何淑貞只是作為一個母親活著,頭名繡娘的身份在她當年跨出天工繡坊那扇大門的時候,就被永遠地拋棄掉了。

那麽今天,究竟是什麽又一次帶領著她來到了這個地方?要知道此處早就沒有她的位置,就像她方才在天工繡坊前堂後院盤桓許久,也再找不到一個熟識的面孔。物是人非,三十三年的光陰像流水沖沙,連痕跡都不曾留下,何淑貞從上午轉悠到此刻,仍然不敢靠近天工繡坊半步。

恍恍惚惚地,她又一次從後門轉到了天工繡坊的店堂前面,打算再看一眼就回家去了。她已經出來了整個上午,好心的阿珺姑娘倒不會怪罪什麽,但一定會替她擔心,萬一讓那個沈槐將軍知道,多半又有白臉看,唉,今天恐怕就只能如此了。

天工繡坊前,正停下一輛馬車,從車上款款走下一名美貌的青春少女,看氣質打扮就知道是位貴族千金。下得車來,她只稍稍顧盼了一下就往繡坊內走去,車夫輕甩馬鞭,鑾鈴叮鐺作響,馬車往路邊靠過去。哪想還未停穩,迎面慌慌張張地撞來一位老婦,車夫趕緊勒緊韁繩,嘴裏罵道:“哪裏來的老婆子!瞎撞什麽,沒長眼睛啊?!”

何淑貞遭到斥罵,連忙往後退了兩步,看馬車停穩,才又挪上前來,期期艾艾地道:“這、這位小哥,老身有禮了。”車夫皺起眉頭,狐疑地上下打量著她:“嗯,你有什麽事嗎?”“啊,老身就想請問一句,剛才從馬車上下來的那位大小姐,可是周梁昆大人家的千金?”

車夫更詫異了,斜著眼睛看眼前這個老婦人,雖然衣衫陳舊倒還齊整,相貌也很端正,即使滿面風霜皺紋密布,還能看得出來年輕時候應該長得不差,舉止也挺有禮數,便拉長了聲音道:“唔,是啊,你打聽我們家小姐幹什麽?”“哦,不、不幹什麽,不幹什麽……”何淑貞支吾著朝後退去,車夫雖然起疑,但見她不過是個耄耋老婦,想來也無甚大礙,自己又離不開馬車,就隨她去了。

何淑貞如獲至寶,精神一下子抖擻起來,在天工繡坊門前略一躊躇,她便混在人群中朝裏走去,三十三年了,她又一次踏入了這個地方,心中反而沒有任何感觸,眼裏只有前面那個婀娜輕盈的身影。何淑貞幾步趕上周靖媛,緊跟在她身後,熟門熟路地往樓上走去。

自從那晚周梁昆與沈槐密會之後,何淑貞便時刻處於焦慮不安之中。她抓住一切機會出門,每天都到周梁昆的府邸外頭轉悠。周梁昆的這個府宅她雖然幾十年沒有來了,可周圍的一草一木仍歷歷在目,閉著眼睛都能夠找到。在周府外,她多次目睹周梁昆出宅、回府,卻始終不敢上前相認,整顆心都猶如在火上煎烤,連沈珺都看出了她的異樣,幾番關切的詢問,都被何淑貞以念子心切搪塞了過去。今日她又來到天工繡坊外徘徊良久,心中憂慮更甚,沒想到在此遇見了周靖媛,她立即決定要抓住這個機會。

何淑貞在周府外亂轉的這幾天中,也看見了一、兩次周靖媛出入,猜測她多半就是周梁昆的女兒,剛才在車夫那裏得到證實。周靖媛外出從不喜歡帶丫鬟婆子,一向獨進獨出,這時候昂首挺胸走在前面,何淑貞在後緊緊相隨,繡坊中的夥計們都把這老婦看作小姐的家傭,倒讓她一路暢通無阻直上三樓。

周靖媛目不斜視地上了三樓,徑直走到櫃臺前,夥計點頭哈腰地迎上來,口稱:“周小姐,您來啦。”一邊從櫃臺裏面取出件織錦緞的袍服,緩緩攤開在櫃面上。只見深紫色的綢緞上,滿滿地用金銀線繡著“延年益壽大宜子孫”圖案,明亮的日光從窗外射入,越發映得整件袍服雍容華貴、煥彩奪目。周靖媛細細品鑒著繡紋,纖纖玉手在衣服上柔柔地摸索著,良久才展出一個俏麗的笑顏:“嗯,還不錯。”

夥計喜上眉梢,長長地舒了口氣,剛要把袍服疊起,周靖媛又皺起了眉頭,輕聲嘟囔:“可是……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夥計慌忙辯解:“周小姐,這可是咱繡坊裏面的一等繡娘花了半個月時間繡出來的,比禦用的也不差太多,您要是再不滿意,這整個神都可都找不出更好的了!”周靖媛白了那夥計一眼,輕聲道:“也罷,就這樣吧。今天就送到我家去吧。”“得嘞!”

周靖媛匆匆下樓,來到底樓大堂,突然一回頭,沖著緊隨身後的何淑貞問:“你這位大娘,老跟著我幹什麽?”何淑貞驚得一跳,再看周靖媛雖顯慍怒,但神色尚且溫和,便壯起膽子道:“大小姐,老身知道那幅刺繡的毛病在哪裏。”“哦?”周靖媛眉梢一挑,詢問地打量著眼前這位形容憔悴的老婦人。

何淑貞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突然來了自信,她解釋道:“剛才那副刺繡,全部使用的是細微平繡之繡法,設色雖然華麗,且用了最好的金銀線,但在運針時沒有將打點繡和退暈繡技法錯落其間,無法呈現深淺不同的暈染效果,因而雖然色彩富麗堂皇,卻不能在光線變換時候熠熠生輝。”她的話音剛落,周靖媛的眼睛不覺瞪大了。

想了想,周靖媛小聲道:“我倒是聽說過退暈繡,可似乎無人知曉具體的繡法,假如天工繡坊都繡不出來,那……”何淑貞跨前一步,顫抖著聲音道:“老身會繡。”周靖媛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漆黑的雙眸深不見底,盯牢在何淑貞皺紋密布的老臉上,少頃,方微微一笑:“大娘懂退暈繡技法,真是件稀罕的事情呀。既然如此,不知道大娘能不能幫我繡好那件錦袍呢?”何淑貞道:“可以的,只要在原來的繡樣之上加些針法,二、三日內即可完成。”

周靖媛展開明媚的笑顏:“那可太好了。這件錦袍是我給爹爹六十大壽的賀禮,必須要做到盡善盡美。嗯,”她猶豫了一下:“大娘要多少……”何淑貞訕訕地接上茬:“等繡得了,大小姐看著給些辛苦錢就可以了。”“好,只要繡得好,斷不會虧待了你。”說到這裏,二人已經緩步來到周靖媛的馬車旁,周靖媛擡步登車,又從車內探出頭來:“大娘明日早上巳時前後,到城東周梁昆大人的府上,只要說是來做繡活的即可。大娘的名……”“哦,老身何氏。”“好,那麽何大娘,明天我就在府中等你來了。”

車簾落下,何淑貞目送著馬車緩緩駛走,明日,明日……她的眼睛不覺模糊了,啊,不,現在還不該是老眼昏花的時候,退暈繡,需要最明亮的眼睛和最靈巧的手指,還有最聰慧的心靈。想當初,她也曾擁有這些,一樣不缺……

回家後,何淑貞只對沈珺說後兩日白天要去尋子,但晚飯一定會回家料理。沈珺當然是一百個應承,只是囑咐大娘一定要小心,還多塞給何淑貞幾貫錢,讓她備著。何淑貞一夜無眠,睜著眼睛到天亮,一早起身反覺精神矍鑠,整個人都亢奮不已。她匆匆將家務料理妥當,換上身簇新的灰布裙,重新梳了頭,勉力將叢叢銀絲掩在黑發之間,便出門直奔城東周府。

在周府門房報上姓名,果然有家人將她領入後院。一路上何淑貞垂首斂息,絕不敢冒失四顧,生怕引起一點兒懷疑,或者……遇上熟識的人?其實她也明白,以自己而今的模樣,即使碰上什麽熟人,對方也不可能一眼認出。三十三年的光陰,改變了太多,改變不了的唯有記憶。家人將何淑貞領入後花園東側的一個小耳房內,屋子裏四白落地,只有中央放著張繡架,那件紫色錦袍已經繃在繡架上面。屋門大敞,陽光從天窗和門口一齊射入,光線很適合刺繡,另有一名中年仆婦候在那裏,說是來給何大娘當幫手的。

何淑貞端座在繡架之後,仆婦捧上一籮絲線,五色紛呈,精美異常。何淑貞卻不動手,只呆呆坐著,仆婦納悶,何淑貞解釋道:“老身要做這個退暈繡,任何人都不能在旁邊,這是規矩。”“這……”那仆婦尚在猶豫,門外傳來一聲嬌叱:“既然何大娘這麽說,你就退下吧。”話音落下,周靖媛華美的身姿遮在門口,何淑貞對她微微點頭:“大小姐盡管放心,這裏就交給老身了。大小姐午後申時前後過來,便可看到大概的樣子。”

周靖媛離開了,耳房中只剩下何淑貞一人。她定了定心神,撚起一根長長的金線,瞇起眼睛穿過銀針,俯身在繡架之上,輕輕撫過那華彩雍容的紫色錦緞,多年前,他還沒有資格穿著絳紫色的袍服,但何淑貞仍以退暈繡的絕技為他制出舉世罕見的華服,她記得那只是件銀灰常服,但從上至下繡滿同色的山水,他穿著它,舉手投足間帶出無盡的雋永詩情。何淑貞記得,當時他欣喜地賞玩了那件衣服很久,還是讓何淑貞疊起藏好,輕聲嘆息:“好是真好,只是太過華麗了,穿不出去的。”

何淑貞手不停歇地從上午繡到下午,連仆人送來的午飯都沒有吃,完全陶醉在毫厘必糾的精致勞作之中,直到面前的布幅被陰影遮蓋,何淑貞才皺了皺眉,低聲念叨:“大小姐,大樣子在這裏了,看來還需兩天的細活,您過來瞧瞧……”“淑貞!”她的話語被一聲蒼老的呼喚打斷了,何淑貞全身一顫,銀針不自覺地便紮到了托在架下的手指上,她卻渾然不覺,因為她的眼睛已被刺痛,她的心頭緊縮成一團,喉頭痙攣著只能發出混濁的聲音:“良……周大人。”

才短短幾天的時間,韓斌已經和他那匹四歲大的小馬“炎風”難舍難分了。“炎風”是狄景輝給這匹赤紅色小公馬起的名字,據蒙丹說,這小馬其實就是梅迎春那匹“墨風”所配的種,於是狄景輝借題發揮便讓它隨了個“風”字。這個神駿的家族很是特異,毛色紅黑夾雜,隔代相傳,因此“墨風”通體烏黑,“炎風”卻全身赤紅。按突騎施人的習慣,“炎風”出生十多天起就開始接受最有經驗的馬師訓練,再加其本身血統純正,品質超卓,如今雖然才四歲大,走步、奔跑、跳躍無一不精,顧盼間凜凜王者風範,一般的馬匹實難望其項背。

神駒之所以為神駒,超凡脫俗的能力還在其次,關鍵是它善解人意、與人心靈相通的本領。從蒙丹將“炎風”帶來的第一天起,李元芳和蒙丹就讓韓斌與它接近,小孩和小馬發乎自然的赤誠友情,並不需要刻意培養。李元芳和蒙丹只是教會了韓斌如何飼餵馬匹、每天都用清水幫它洗刷,至於和“炎風”親熱、愛撫它的身體、梳理它的鬃毛、陪它戲耍、甚至於絮絮叨叨地和它講話,這些事情一律不用教,韓斌就自覺地開始身體力行。他現在早上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炎風”,晚上臨睡前還要去馬廄和它說上好半天的話才回營房,他已經完完全全地被這匹小馬迷住了。

除了小馬,蒙丹還給韓斌帶來了一副小弓。這樣每天李元芳早起練功時,就把韓斌一起揪起來,讓他拉弓練習臂力和姿勢,再用一碗水擱在肘上,練習定力。韓斌起初還有些不願意,嘟囔著要學好看的劍法,被李元芳一口回絕:“學劍你就休想了,刀法也等以後看情況再說。”他指著韓斌那身精神抖擻的紅色突厥裝,神情肅然地道:“我不教你刀劍,只教你騎射,因為你今後要做一名大漠草原上的勇士。”“哦!”韓斌被說得熱血沸騰,從此便再不提刀劍,只是一門心思練習騎馬射箭。

練習射箭是枯燥辛苦的,韓斌倒很能忍耐,從小顛沛流離的動蕩生活,這些天跟在李元芳身邊的耳濡目染,都賦予了這個孩子不同凡響的堅強和毅力。整個上午,他不折不扣地站立、拉弓、屏氣凝神,身上的衣服濕了一遍又一遍,卻從不埋怨偷懶。而至正午時分,當太陽爬到頭頂,大漠中的氣溫上升到一天中的最高點,熱辣辣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的時候,李元芳便乘這段編外隊午休的時間,帶著韓斌策馬奔馳上茫茫無盡的荒原。

一進入春季,大漠的天氣更加變化莫測。夜晚尚且寒冷,正午已顯炎熱。在這個時候奔跑在烈日之下,四顧又是渺無邊際的大漠,對於人和馬匹都是一種考驗和磨煉。何況那一大一小兩個人,還都剛剛經過整個上午的辛苦,又餓著肚子。但李元芳堅持要這樣做,因為這種訓練對於增強體力和意志都是必須的。

雖然非常苦,一天之中,韓斌卻最喜歡正午這段揚鞭奔馳的時光。他的“炎風”跑得太好了,短短幾天的熟悉,韓斌已經能和“炎風”配合默契,每次都是先慢步行走一段,隨後逐漸加速,等李元芳跑到身邊舉鞭示意,韓斌大喊一聲:“炎風,跑啊!”這急不可待的小神馬便撒開四蹄,在大漠上飛奔起來。普通馬匹視如畏途的沙地、丘坡,對“炎風”卻絲毫不在話下,跑到興起便如騰雲駕霧一般,活像一團飛旋的烈火,不可阻擋地向前。李元芳的坐騎雖然也不錯,但比“炎風”卻差得太多,“炎風”撒歡了跑起來,李元芳也要盡全力追趕,每到此時韓斌就會輕踢馬腹,讓忘乎所以的“炎風”減慢速度,待哥哥追上來再一起並肩緩步騎行,這時候他們一般都是沈默著什麽都不說,只讓艷陽下泛出金色的遍野黃沙印入眼底。

春天到來之後,大漠上稀少的植物也換發了生機,胡楊樹和紅柳的枝幹都抽出點點綠色的嫩芽,正好成了“炎風”跑累了以後啃著解乏解渴的最佳選擇。無垠的長空之上,常有飛鳥盤旋北歸,沙地間也時不時躥出一、兩只賊頭鼠腦的漠狐或者沙鼠,但凡讓這一大一小兩人看見,那些動物就只能自認倒黴。李元芳總會指示韓斌持弓射箭,雖然孩子每每落空,但李元芳會補上最後致命的一箭。他也知道韓斌現在根本不可能射中,不過教他熟悉這個過程。從正式開始訓練韓斌,李元芳便讓孩子跟著自己每天只吃兩頓飯,可是每頓都保證韓斌能吃到牛羊的肉和奶,還有打來的這些小野味,於是韓斌自來了大漠,反而日見壯實了。

這天中午他們又跑了好一陣子,伊柏泰早就在重重沙丘後面不見了蹤影。他們換成緩步騎行,韓斌心裏有些納悶,舉頭望望,太陽稍稍偏西了,往常這時候哥哥一定早就催著自己往回趕了,因為每天下午他都要和那個武校尉忙很多事情,可今天怎麽一點兒不著急了呢?正想著,就聽李元芳問:“斌兒,累了嗎?下馬歇歇吧。”“啊,好的。”韓斌答應著,連忙四下張望,果然看見不遠處有片小小的胡楊林,原來他們已經跑出來這麽遠,離開了大漠最深處,都能看見幾塊小綠洲了。

將兩匹馬拴好在樹上,任它們津津有味地啃起胡楊嫩芽,李元芳在一棵大胡楊樹下找到小片陰涼,就靠著樹坐下來,韓斌取來羊皮水囊,遞給李元芳:“哥哥,你喝水。”隨即又轉身去“炎風”那裏拿下個布包,抱在懷裏走回來,蹲在李元芳的身邊,把布包往他的背後塞。李元芳覺得背上一陣發熱,不覺笑了笑,炒熱的沙子裝在布袋裏,可以保持很長時間的熱度,這是狄景輝發明出來給他熱敷後背用的,沒想到韓斌居然一直替他隨身帶著。

休息了片刻,李元芳打發韓斌去和“炎風”嬉鬧,那淘氣的小馬就在荒地上打起滾來,一邊打著響鼻,一邊四腳朝天左右翻滾,韓斌“咯咯”笑著撲在小馬的肚子上,“炎風”輕輕側翻,要把他壓到身下,韓斌骨碌碌滾到旁邊,伸手去揪馬鬃,就這麽你來我往,小孩和小馬好不容易鬧夠了,安靜下來的“炎風”跪在沙地上,韓斌將臉貼在垂下的馬頸旁,對著小馬的耳朵和它說起悄悄話來,“炎風”的大眼睛裏滿是溫柔,親熱地用鼻子蹭著韓斌的臉蛋。

李元芳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他感到十分欣慰,韓斌有了一個天下最忠實的好夥伴。最近這段時間,他總有種預感,自己和韓斌相聚在一起的時間不會太長久了,現在有了“炎風”,至少這孩子從此將不再孤單。

太陽又偏西了一點,李元芳已經誤了下午與武遜一起檢視編外隊的例行安排,當然這是他故意為之的。午後的大漠出奇靜謐,在這片安詳寂寥之中,李元芳再次回憶起蒙丹剛回來的那天晚上,他們幾人聚在武遜營房中的談話。

那晚武遜見到蒙丹回來也很高興,非要在自己的營房裏招待蒙丹喝酒吃飯,飯後他們便開始聊起剿匪的情況。

武遜率先頗為自豪地開腔了:“蒙丹公主,你今天來伊柏泰,可曾發現編外隊有什麽變化?”蒙丹抿嘴一樂,朝李元芳眨眨那雙碧水般的眼睛,嬌俏地回答:“怎麽沒發現?變化太大了!以前呂嘉帶的編外隊,個個都面目猙獰,比土匪還像土匪。現在嘛,是軍容整齊、面貌一新啊。”武遜聽她這麽說,簡直樂得合不攏嘴,縱聲大笑之後方道:“哎呀,蒙丹公主過獎了!本校尉也不過是略作整頓,接下去剿匪,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啊。”

說到這裏,武遜朝李元芳瞥了一眼,意味深長地笑道:“啊,李校尉可是幫了我不少忙,沒有他,我斷不能如此迅速地接收伊柏泰,重整編外隊。哈哈,李校尉,武遜在此謝過了!”李元芳朝他點點頭,臉上一絲笑意稍縱即逝:“武校尉,你是不是把我們這些天在沙陀磧巡視的情況對公主說一說,讓她也幫我們推想推想?”

“啊,對!”武遜連忙坐直身子,一本正經地對蒙丹道:“蒙丹公主,自從我接管伊柏泰以後,除了逐一整肅編外隊,我還做了另一個重要的安排!是這樣的,我讓手下的四名火長,各自率領一個小隊,每天早上和下午各一次,在沙陀磧的四面八方巡視,看看能不能找到土匪的一點兒蛛絲馬跡。”蒙丹眼睛一亮:“嗯,伊柏泰地處沙陀磧的正中,這樣做最方便了。”她想了想,又問:“那……武校尉,你們可曾發現什麽?”

武遜的臉色陰沈下來,悻悻地道:“怪就怪在這裏!我們這麽巡視也有個十來天了,別說土匪,連只蒼蠅都沒找著。”蒙丹追問:“武校尉,你們肯定把沙陀磧都跑遍了?”武遜有點兒不忿:“蒙丹公主,我武遜你還是可以信得過的!潘火長,你把這些天巡視的安排給蒙丹公主看!”蒙丹嫣然一笑:“武校尉,我不過多問一句,沒有不相信你的意思啊。”武遜看著蒙丹艷麗不可方物的笑顏,也不好再計較了。

潘大忠捧著個軍務記錄冊子剛想湊到桌前,看見武遜的眼神又趕緊縮回腳步。這邊,李元芳不動聲色地道:“紅艷,我們不僅沒有發現土匪,也沒有發現任何商隊的蹤跡。目前看起來,走沙陀磧的商隊似乎已經被土匪嚇破了膽子,徹底絕跡了。”蒙丹點了點頭,也若有所思地道:“嗯,這點我在庭州也打聽過了,自上回波斯商隊遇襲之後,所有來往西域的商隊基本都改了道,再不敢闖沙陀磧了。”武遜聞言楞住了,朝桌上猛擊一掌:“這,這又沒有土匪又沒有商隊的,咱們在此不成了白忙活了?!”

李元芳冷笑了一下:“我還是頭一次遇到不剿即滅的土匪呢,新鮮的很。紅艷,關於土匪和商隊的動向,你還有其他可以告訴我們的嗎?”蒙丹會意,在她離開伊柏泰去庭州的時候,李元芳特意關照她去查訪的一些事情,現在已有了答案,於是她胸有成竹地解釋道:“大家都知道,從西域各國到中原的商路,南、北各有一條。南路沿昆侖山脈經圖倫磧,再穿越戈壁至玉門關;北線則順著天山北麓經過突騎施的碎葉城,進入大周以後的第一站就是沙陀磧,穿過沙陀磧後再入庭州。南路暫且不去提它,北路這些年來蕭條了不少,就是因為沙陀磧的匪患。可那些走北路的商隊假如不穿越沙陀磧,又如何進入中原呢?我這次去庭州特別打聽了一下,實際上並非所有的商隊都轉至南路,相反有很多害怕土匪的商隊選擇了繼續向北,進入東突厥境內,沿金山向前,再從瓜州地界回入大周。”

“原來是這樣。”武遜和李元芳面面相覷,李元芳問:“商隊轉去東突厥境內再入大周,和直接穿越沙陀磧入庭州,有什麽不同?”武遜輕哼一聲:“李校尉,這點我就比你清楚了,咱到底也是在邊境混了這麽多年的。除了路程要繞遠不少之外,最大的不同就是,商隊借道東突厥境內的話,就需要向東突厥支付一筆不菲的路稅。”

李元芳皺起眉頭:“路稅?居然還有這種說法。可據我所知,商隊進入大周是不用付稅的,是這樣嗎?”蒙丹點頭稱是:“嗯,大周沒有這個規矩,我想是因為商隊來大周是做生意,而不是借道。其實商隊經過碎葉時,突騎施也要對它們征收過往的稅賦,但數量不大,商隊也樂意支付,因為這樣他們的安全就有保障了。但我聽說,東突厥征收的路稅非常昂貴,如果不是因為沙陀磧匪患的緣故,肯定沒有商隊願意借道東突厥去花這筆冤枉錢的。可這些年來大周境內匪患頻仍,商隊為了安全起見,也只能不得已而為之了。”

武遜聽到這裏,狠狠地嘆口氣道:“商隊是要和咱大周做生意,卻不得不花大價錢借道東突厥,原因是我大周不能確保境內商隊的安全,這種事情,說出來都讓人汗顏吶!可恨那個錢刺史,還口口聲聲說沙陀磧的土匪是空穴來風,真真氣煞人也!”李元芳冷冷地接口道:“以沙陀磧目前的情形來看,他說得倒不錯,土匪確實蹤跡皆無嘛。”“唔?”武遜狐疑地應了一聲,不知道李元芳是什麽意思。

李元芳看看蒙丹:“春天來了,商路之上按理應該越來越繁忙。紅艷,你有沒有去打聽過,商隊真的都打算取道突厥,放棄走沙陀磧了?”蒙丹認真地回答:“從外面進來的商隊我不知道,可我問了不少大周打算出西域的商隊,還有準備回程的西域商隊,他們都不願意再入沙陀磧冒險,決定往北轉道東突厥金山山麓了。”李元芳輕輕搖頭,道:“紅艷,我覺得你應該告訴他們,沙陀磧如今已經沒有土匪了,大周的翰海軍會保證他們的安全,他們可以在原來的北線商路上暢通無阻,又不用多花毫無必要的路稅。”

蒙丹瞪大了眼睛:“啊?這麽說……我,我這麽說他們也不會相信啊。再說,萬一有商隊來了,土匪又出現了怎麽辦?”李元芳一字一頓地道:“那我們正好在此守株待兔!”“守株待兔?”“是的。”李元芳對武遜道:“武校尉,我想建議你給錢刺史寫一份軍報,就說沙陀磧的土匪只是小股流犯,不堪一擊,如今匪患已除,沙陀磧全境寧定,請他昭告來往商隊,從此後可以放心穿越沙陀磧,有我大周的軍隊確保他們平安。”

“這!”武遜大感意外,眼珠亂轉,李元芳知他困惑,便解釋道:“武校尉,土匪要劫的是商隊,假如沙陀磧從此沒有商隊路過,土匪自然就銷聲匿跡,我們剿匪的任務也就無從談起。而今之計,只有將商隊重新請回沙陀磧,由編外隊整編而成的剿匪團在伊柏泰據守,一有風吹草動即可伺機而發,給土匪以迎頭痛擊。”武遜緊蹙雙眉:“這樣是可以。但萬一……土匪不出現呢?”李元芳往椅背上輕輕靠去,微笑著反問:“假如土匪再不出現,不正是我們的目的達到了嗎?”

武遜凝神思索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對啊!不錯,這主意好。那錢歸南不是成天說我危言聳聽嗎?哈哈,今天老子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一個晚上沒說上話的潘大忠終於撿了個空,趕緊發言:“對啊,武校尉,守株待兔,李校尉的這個主意真是太高明了,真叫人佩服!佩服!”武遜的臉色稍稍變了變,隨即笑道:“是啊,是啊,呵呵,我這就起草軍報!”

兩天後,武遜告訴李元芳軍報送出去了,但並沒有把具體的內容陳述給李元芳聽。例行的巡查減少成每日午後一次,依然毫無結果。大家都在等待錢歸南那裏的回覆,李元芳漸漸不再過問剿匪團的事務,而是像今天這樣,帶著韓斌在荒漠上一跑就是大半天,他是在等待,退出伊柏泰的時機。

已經有十多天了,楊霖每天都能聽到燕子的呢喃之聲,在被木條釘死的窗外歡快地響起。他成天置身於陰暗的屋內,只能憑借門縫和窗欞間射入的細微光線來判斷白晝和黑夜,一直過著晨昏顛倒的生活。有個老頭每天清晨來給他換恭桶,同時送些水和蒸餅,還有幾樣鹹菜,就算是他的一日三餐。房門開啟的時候楊霖也從來沒有動過念頭要逃跑,他心裏很清楚,他是無處可逃的,除了完成任務,自己沒有其他的選擇。

老頭走了以後,屋裏就只剩下楊霖一個人。桌上除了書籍之外,就是成堆的蠟燭,供他從早點到晚,又從夜點到晝。楊霖一遍遍地誦讀《四書》、《五經》,準備功課,剩下的時候就是昏昏沈沈似睡非睡地躺在屋角的稻草堆裏。他害怕睡眠,只要睡著就必然要陷入到噩夢之中,夢中一成不變的,總是那個死在金辰關外荒僻院落中老者醜惡恐怖的嘴臉,楊霖每每慘叫著驚醒過來,冷汗淋漓地,他總要往那草堆的深處挖去,從裏面掏出那柄紫金剪刀,還有一封沒有寫完的書信。

最初的時候,由於慌亂和懼怕,楊霖根本不敢面對這兩樣東西,但漸漸地,他開始研究起它們來。尤其是那封書信,他看了一遍又一遍,雖然不知道來龍去脈,但慢慢地還是從中讀出了些端倪,楊霖發現自己正在窺伺一個重大的秘密,這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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