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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險境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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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都太原,狄家老宅。

太原城北,仁興坊中,一座五間六進的大院落,烏頭大門,素瓦白墻。院內回廊勾連,欞格雕花,素樸卻不簡陋。沿墻栽著的是一排排翠竹,在這深秋之際已帶上滿身的枯黃。幾棵參天的大槐樹,再加錯落的幾柱海棠,也只能給這略顯蕭瑟的院落增加一點點有限的綠意。

狄春站在第一進的院中,口沫橫飛地指揮一眾家丁從他帶來的幾輛馬車上往下卸貨。身邊還圍著好幾個丫環婆子,正七嘴八舌地和他聊著天。

正亂著的時候,突然一人三步並作兩步,像一陣風似的刮了進來,伸手往狄春肩上狠狠地拍了一掌。狄春給拍地一呲牙,正要發作,卻見面前站著的這人滿面春風地沖著自己笑。

狄春驚喜地大叫:“三少爺!”

“狄春你這小廝,幾年沒見,你可發福不少啊。看來跟著我爹,夥食還算不錯。”被稱為三少爺的人一邊上下打量著狄春,一邊點頭微笑。只見他劍眉朗目,挺直的鼻梁下一抹濃黑的唇髭,修飾得十分精心。身上一襲黑色嵌金銀絲的錦袍,束條亮銀色革帶,越發顯得蜂腰鶴臂,氣度灑脫。他正是狄仁傑的小兒子狄景輝。

狄春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笑道:“三少爺,您還不知道咱們家老爺嗎?跟著他老人家,吃飽是沒問題,好不好就另說了。”

狄景輝爽朗地大笑起來,眼睛掃了掃貨車,問道:“狄春,我爹什麽時候能到家?”

狄春忙從懷裏掏出一封書信,遞給狄景輝:“三少爺,這是老爺給您的書信。小的臨出發前,老爺吩咐說他比小的晚三天走,估摸著後天應該就能到了。”

狄景輝接過書信,並不拆封,又問:“這次歸鄉很是匆忙啊。此前一點沒有聽到風聲,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這個小的就不清楚了。好像皇帝突然就準了老爺致仕,咱老爺也說走就走了。三少爺,要不您先看看老爺信裏是怎麽說的?”

狄景輝一皺眉,道:“信裏會怎麽說?我爹那個人,我太清楚了。信裏除了些冠冕堂皇的套話,他什麽都不會寫。這書信還是待我送給母親,讓她老人家去看吧。”

說著,他又微微嘲諷地一笑:“女人究竟是女人。這種朝秦暮楚,反覆無常的作風也就是我爹能侍奉的了啊。”

狄春哎喲一聲,道:“三少爺!您說話怎麽還是這麽不小心啊?”

“怎麽了?這裏又沒有外人。難道不成你要去告我的惡狀?”

“打死小的也不敢啊。只是,老爺回來時要聽到這話,又要對您生氣了。”

“呵呵,反正不管我說什麽他都會生氣,我倒還不如想說就說。我爹他們這些士人官宦侍奉女主久了,成天價峨冠博帶,言不由衷,滿嘴裏說不出半句實話。狄春,你可別也學出一付扭捏作態的樣子來。”

“我……”狄春面紅耳赤,無言以對。

狄景輝一拍他的肩:“好了!不談這些。你好久沒回太原了,今天晚上我帶你出去好好玩玩,怎麽樣?!”

“三少爺,小的不敢啊。”

“有什麽不敢的?我勸你還是抓緊這兩天吧,等我爹後天一到家,你就是想玩也沒機會了。這樣吧,今晚咱們就去我在東市的那間酒肆,胡姬美酒,可都是太原城的一絕,今夜咱們不醉不歸!”

狄春還在猶豫不決,狄景輝不耐煩地一揮手:“就這麽定了。我這就去給母親請安,你略等我一會,咱們立刻就出發。”

他轉身剛要邁步,突然抽了抽鼻子,仔細打量著狄春,問道:“你身上怎麽有股子香味?”

“啊?”狄春想了想,恍若大悟:“哦,是那位恨英山莊夫人的名帖。”說著,他從懷裏掏出素箋,遞給狄景輝。

狄景輝接過素箋,看了看,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之色,問:“你怎麽有這個?”

狄春把替狄仁傑送名帖到恨英山莊的經過說了一遍。

狄景輝聚精會神地聽完,手一揚,將素箋甩回到狄春懷中,淡淡一笑道:“這麽說你看見那個女人了。怎麽樣?端的是傾國傾城吧?”

狄春呵呵傻笑,並不答話。

狄景輝也不追問,抽身往內堂而去,走了兩步,卻突然又想起了什麽,轉身道:“我爹他不會是一個人回來吧?”

“當然不是,老爺和李將軍一起來。”

“李將軍?”

“哦,就是老爺的衛士長,李元芳李將軍啊。”

“李元芳?”

“是啊,就是……”

狄景輝打斷狄春的話:“我知道了,李元芳,這些年我聽這個名字耳朵都要聽出老繭來了。他來幹什麽?”

“小的不知道。不過老爺到哪兒都帶著李將軍的。”

“出去辦差要帶著,如今回家也要帶著嗎?”

狄景輝想了想,又道:“看來這個李元芳果然是個人物啊。聽說年紀不過三十出頭,跟著我爹就一路升到了朝廷的正三品大將軍。沒想到我爹回家也要帶著他,我還真沒見過我爹對哪個人這麽倚重過呢。”

狄春熱切地接口道:“那當然。李將軍是大英雄,老爺很信任他的。”

狄景輝哼了一聲:“大英雄?這世上真的有大英雄嗎?骨子裏不還都是凡夫俗子,最多不過比大家更道貌岸然些罷了。”

狄春趕忙辯解道:“三少爺,李將軍不是道貌岸然,他是個真英雄。”

狄景輝註意地看了狄春一眼,意味深長地點點頭,道:“很好,我還真想見識見識這個人了。”

說著,他再次邁步往內堂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說:“狄春,我知道讓你去酒肆你心裏不安。告訴你,後天父親回府時,我會給他辦接風宴,就要讓我那酒肆裏最好的廚子來做一桌北都一流的宴席。今晚你這個大管家就當去檢視食物風味吧。”

太行山麓。

一條曲折的山道上,秋風烈烈,吹起滿地黃葉。兩匹駿馬一路疾馳,馬蹄踏在黃葉之上,如在金色的河流上飛舞,清脆的足音在群山中回蕩。

“大人,我們從晌午出發,一路奔馳到現在,該歇歇腳了。”李元芳一邊躍馬飛奔,一邊向身邊馬上的狄仁傑叫道。

狄仁傑也邊催馬快跑,邊高聲回答:“怎麽了元芳?我一個老頭子還沒喊累,你倒要歇了?”

“大人!不是我累了,是您的馬累了!”李元芳雙腿猛地一夾,座下駿馬往前猛沖過去,立時攔到了狄仁傑的前面,他輕輕伸手一攬,就將狄仁傑的馬韁繩牢牢地抓在手中。那馬一聲嘶鳴,連踏了幾下蹄子,便乖乖地停了下來。

“呃?元芳,你這是何意?”狄仁傑喘著粗氣,疑惑地看著李元芳。

“大人,您看看它。”李元芳輕輕拍打著狄仁傑的坐騎,狄仁傑低頭一看,只見這馬渾身大汗,汗水順著鬃毛往下直淌,雙腿能明顯地感覺到馬的身子在微微顫抖,四個蹄子輪番踩著地,似難維持重心。

“它,它怎麽會這樣?”狄仁傑疑道。

“今天您趕得太急太快了。”李元芳道。

“不對啊,驛站明明把最好的馬匹換給了我們,再說你的馬不是還好好的?”

李元芳淡淡地笑了笑,眼神朝狄仁傑腰身隨意地一瞥。狄仁傑低頭看看自己,也不由釋然而笑了。

李元芳跳下馬來,站在狄仁傑面前,向他伸出右手道:“大人,這馬再騎下去會有危險的。請您下馬,我陪您走一段。到前面您換我的馬。”

狄仁傑無可奈何地翻身下馬,李元芳牽起兩匹馬,慢慢跟隨在他的身邊。兩人一時無語,默默地走了一段,狄仁傑長嘆一聲,道:“元芳啊,你可知我今日為何如此匆忙趕路?”

李元芳搖搖頭。

狄仁傑四下張望著,嘴裏嘟囔道:“應該就在這附近了。”忽然,他眼前一亮,快步朝前面的一個陡坡走去,李元芳看看那條小路極為細窄,搖搖頭,將兩匹馬系在旁邊的一棵樹上,趕緊跟了上去。

兩人三下兩下爬上陡坡,眼前頓時豁然開朗,腳下群山綿延,雲深霧遮,舉頭望去晴空如洗,只有幾縷淡淡的雲絲在很遠的天際漂浮。狄仁傑無限惆悵地嘆了口氣,道:“元芳啊,整整三十年之前,我就走過這同一條路。”

“三十年前?”

“是啊。那時候我經老師閻立本推薦,從汴州判佐升任並州法曹,就是經由這太行山,一路北行,去到太原。當年,我正是走到這個地方,遙想致仕賦閑在河南別業的老父,南望河陽,感慨萬千,淚沾衣襟,方才深深體會到‘忠與孝原非一遍,子和臣情難兩全’的道理啊。未曾想,這三十年一轉眼就過去了。而今我自己也到了致仕賦閑的時候,竟然走的還是這同一條路。”

狄仁傑說著,眼眶不禁有些濕潤,他按捺下心潮起伏,看看身邊的李元芳,笑道:“三十年前,你還剛剛出生吧。和你說這些,恐怕是難以得到共鳴啊。啊?是不是?元芳?”

李元芳溫和地笑了笑,道:“大人,您只要不說是對牛彈琴,我就很感激了。”

狄仁傑被他逗得朗聲大笑起來:“好啊,我倒還沒見過這麽聰明的牛呢。”

李元芳道:“大人,您要是發完感慨了,咱們就接著趕路吧。前面按理該有個歇腳的涼亭,我們去那裏飲飲馬,喝口水,然後就一鼓作氣,趁著日落之前翻過這道山崖。”

“好,就聽大將軍的。”

“大人……”

兩人又並肩走回山道,狄仁傑依然沈浸在剛才的那番惆悵之情中,只覺得心潮蕩漾,萬千思緒湧上心頭,卻難以理出個頭緒。他看看身邊沈默的李元芳,總覺得似乎三十年前自己走這條路的時候,就有他陪伴在身邊。雖然知道不可能,但仍然在心裏固執著這個念頭,和他的緣分絕對不僅僅開始在十年前的絳帳,而應該是在更加久遠的過去。只是那個過去,已經很難找回了。

“大人,您看。”李元芳的聲音把狄仁傑從沈思中喚醒,舉目一看,前面幾步外正是一個涼亭。

涼亭中,一個老漢擺著個小小的茶攤。旁邊是供騎馬客人餵馬的簡便馬槽,還有一個竹編的大籠屜,架在木棍支起的一個小火堆之上,周圍壘起幾塊山石擋著風,籠屜上蓋著雪白的屜布,正裊裊地冒著熱氣。

狄仁傑樂了:“呵呵,看來今天咱們有口福了。”

老漢看到有人來,趕緊招呼狄仁傑落座。李元芳將馬匹拴在馬槽邊,看著兩匹馬都開始嚼起了槽裏的草料,才走過來坐在狄仁傑的身邊。此時狄仁傑已經和老漢聊了好幾句家常了。

“唉,天氣越來越冷了。這條山道上行人也越來越少,我這攤兒再放幾日,也該收了回家過冬了。”老漢一邊抱怨著,一邊倒上兩碗熱茶。

“老丈,您這籠屜裏蒸的是什麽好東西?”狄仁傑笑瞇瞇的問道。

“您說這個呀,那可是我們這太行山區的特產啊,叫做蓬燕糕。”老漢掀起蓋子,一股清香撲鼻而來。老漢瞧瞧狄仁傑,又道:“您這位老先生,聽口音像是咱們本地人啊,怎麽不知道這個?”

狄仁傑哈哈大笑:“啊,老丈聽的準啊。我正是並州人士,只不過去鄉多年,已經很久沒有機會吃到這家鄉的美味了。今天借著這個機會,倒是要好好嘗嘗。老丈啊,給我們一人來一塊。來,來,元芳,今天我請客。”

老漢把糕夾到兩人面前的碗裏,道:“你們這兩父子怎麽還這麽客氣,還什麽請啊請的。”

“哦?老丈,你怎知我們是兩父子啊?難道我們長得相像?”狄仁傑吹吹糕上的熱氣,饒有興致的問道。

老漢仔細打量了下李元芳,又看看狄仁傑,道:“要說呢,像倒是不太像。可我老漢這麽大把年紀了,看的人多了,你們明明就是兩父子,我絕不會看錯。”

狄仁傑微笑地看看李元芳,點頭道:“是啊。老丈好眼力,你沒看錯。”

老漢看看火堆,對狄仁傑道:“您二位先吃著,這柴火不夠了,我去後頭樹叢裏找幾根去。”

“哎,你忙你的。”

狄仁傑看老漢走到樹叢中去了,親切地瞧著李元芳吃了一口糕,壓低聲音說:“今天翻過這座山,明天再走一日,就到並州城了。我也該把家裏的情況給你介紹介紹了。”

“大人請講。”

“嗯。”狄仁傑點點頭,臉上的神情慢慢變得嚴肅起來:“雖說並州是我的桑梓之地,但是剛才我也告訴你了,因我的父親早就在朝中為官,我自小跟著他四處任職,遍游神州大地,其實並未在並州居留多久。倒是後來我自己在並州任大都督府法曹期間,在此地待了有十多年的時間,那段時間也是我在並州最久的日子了。而今,我那大兒、二兒也都已入仕為官,一個在魏州,一個在益州,他們都很孝敬,接了我二位夫人過去,故而今天留在老家的,只有我的大夫人,和小兒子景輝。說起這景輝……”

狄仁傑正要往下說,突然,從旁邊的樹叢中竄出一個身影來,七歪八斜地直沖著二人前面的桌子而來,就在他要撲上來之際,李元芳猛地跳起身,把狄仁傑讓到自己背後,用腿輕輕一點,桌子整個地就翻倒在來人的身上。

那人在桌子下面掙紮著,手亂抓腳亂蹬,嘴裏還發出嗚嗚的聲音,李元芳伸出右手抓住他的後脖領子,像拎小雞似的一下就把他拎了起來。但一看清此人的樣貌,李元芳和狄仁傑同時吃了一驚,只見這個人滿頭亂發,裏面還夾雜著樹枝草梗,臉上一片汙穢,除了兩只血紅的眼睛之外,已經完全看不清楚容貌。身上的衣服更是破損不堪,幾乎不能蔽體,又是泥又是土,早已看不起原來的顏色。那人含混不清的叫著,繼續猛烈的掙紮著,雖說李元芳臂力強勁,但手裏抓著這個人,心裏卻有種說不出的厭惡和難受,一股撲鼻的惡臭從那人的身上散發出來,熏得李元芳恨不得立刻就把他扔出去。他看看狄仁傑,狄仁傑搖搖頭,道:“元芳,此人似乎並無惡意,你把他放下來。”

李元芳“咚”的一聲把那人扔到地上,那人在地上爬了兩步,忽然看見滾落在面前的一塊蓬燕糕,立時猛撲過去,抓起糕就往嘴裏塞。狄仁傑和李元芳對望了一眼,狄仁傑道:“看來他是餓了。”那人三下五除二就把整塊糕塞了下去,又哆嗦著在地上四下亂爬,瞧見另一塊糕,又猛撲過去,頃刻便把第二塊糕塞了下去。他繼續在地上爬著,張著嘴,歪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口水順著嘴角淌下來,渾身都在顫抖。狄仁傑慢慢向他走過去,李元芳輕聲道:“大人,小心。”

“無妨,似乎是個病人,我來看看。”狄仁傑正要靠近那人,賣糕的老漢循聲而來,一看桌翻碗碎,不由驚呼起來:“哎喲,這是怎麽說?”

那人聽到叫聲,突然尖嘯一聲,像發瘋似的朝老漢的方向撲過去。老漢嚇地往後直退,後背撞在籠屜上,籠屜倒翻下來,滿籠的蓬燕糕滾落一地。李元芳一個箭步沖過來,正要再擒住那個人,卻見此人突然跪倒在地,從地上同時抓起三四塊蓬燕糕,拼命往嘴裏塞進去。直塞得嘴巴鼓鼓囊囊的,眼睛往外暴出,連眼白都翻了出來。李元芳雖身經百戰,可也從來沒見過這番景象,一下子沒了主意,向狄仁傑直瞧。

狄仁傑面沈似水,歷聲喝道:“元芳,快制住他,他這樣要把自己活活噎死的。”

“是!”李元芳伸手一握,把這人的兩手牢牢反剪在背後。可是那人居然又伸出脖子,從地上咬起塊蓬燕糕,翻著白眼,艱難地往下吞。李元芳只好把他提起來,半豎在那裏,只見那人伸著脖子,嘴裏發出痛苦不堪的呻吟,身體的扭動漸漸緩慢下來,終於眼睛翻上去就再也沒有翻下來,頭往下一耷拉,甭地緊緊的身軀瞬間軟塌下來。李元芳一探他的鼻息,驚詫地看看狄仁傑:“大人,他死了。”

他輕輕地將此人的身軀放到地上,狄仁傑走過來蹲在旁邊,沈默地端詳著這張完全變了形的臉,嘆了口氣:“元芳,你弄些水來擦擦他的臉,我要驗看一下。”

經過擦洗,這人的臉顯出些許原來的模樣。雖然口眼歪斜,臉色青灰,已辨別不清原來的五官形狀,但依然可以看出年紀不大,也就是二十多歲。

狄仁傑拿起他的手仔細檢查,又看了看他身上的衣物,道:“元芳,你能看出這人是做什麽的嗎?”

李元芳略一沈吟,道:“大人,他似乎是個道士。”

“嗯,是因為這道巾嗎?”狄仁傑指指那人頭上歪斜著的一個青布幅巾,因為松松垮垮地掛在耳後,又被亂發遮蓋,所以剛才他們都沒看見。

“是,還有他身上穿的,應該也是道袍。”李元芳指指那人的破爛衣衫。

“不錯,這衣服確是得羅道服,但是有一個問題……”

“有什麽不對嗎?大人。”

狄仁傑從那人的衣領裏拖出一條鏈子來,道:“元芳,你看看這個?”

李元芳看到狄仁傑手掌正中,是一片金燦燦的長方型掛墜,在日光照射下放出耀眼的光芒,顯然是純金制作而成,嵌在這片金框中的另有一塊同樣形狀的淡綠色寶石,通體透明,隱約可以看到寶石內部還刻寫著一些奇怪的紋路,既不像花紋更不是文字,十分罕異。

李元芳疑惑地看看狄仁傑,道:“這樣東西十分古怪啊,似乎不是道教中的物件。”

“這點是可以肯定的。而且,你看這些紋路,非花非獸,歪斜扭轉,不似咱們在中土各種教派中所能看到的任何圖符或象征,那麽這個道士身上怎麽會佩戴這樣的一個物件呢?”

狄仁傑把鏈子從那人的頸項上取下來,在手裏掂了掂,道:“這是純金制成的,還有這塊綠色寶石,也是罕見的珍貴之物,身上既然有如此值錢的東西,又怎麽會困苦地流落在這山中呢?”

“是啊,大人,他既然都餓成這樣了,為什麽不把這個物件或當或賣,去換點吃的呢?”

“元芳,你覺得他剛才那樣的狂食僅僅是因為饑餓嗎?”

“那還能因為什麽?”

“不好說啊。雖然餓極之人確實會不顧分寸的亂食一氣,也有因此而飽脹致病的例子,但象他這樣眼睜睜地吃死的,卻令人難以置信啊。”

狄仁傑接著將此人的手掌翻開,示意道:“元芳,你再看他的手。他左手的每個手指指腹都染著顏色。”

李元芳點點頭,他也發現這人的左手很奇怪,整個手掌上都是黑紅藍綠各種顏色,手指的指腹上更是各色重疊夾雜,他沾了點水用力擦了擦,擡頭道:“大人,這些擦不掉,好像都印進去了。”

狄仁傑點點頭,站起身來,叫過賣糕的老漢:“老丈啊,我二人還要繼續趕路,只能請你把這屍首運下山去交官了。”

老漢滿臉難色:“這,這……”

狄仁傑從懷裏掏出個小銀棵子,塞到老漢手中,道:“老丈,這人死狀甚是可疑可憐,需得要報請官家好好勘察,另外,總也要給他找找親屬家眷,好入土安葬啊。”

老漢嘆口氣:“唉,看來只好用我這運家夥的車來運他了,真是晦氣啊。”

狄仁傑道:“元芳,來,幫幫這位老丈。”

李元芳答應一聲,正要上前幫忙,忽然目光一凜,右手緊緊抓住懸在腰間的幽蘭劍,朝山道旁的樹叢邁出兩步。

狄仁傑警覺道:“元芳,怎麽了?”

李元芳站在原地,目光如箭,在樹叢草窠上掃了一遍,輕籲口氣,回身道:“大人,沒事。咱們準備出發吧。”

二人幫著老漢把屍體擡上推車,目送老漢順著山道蜿蜒而下。李元芳牽過馬來,道:“大人,您騎我這匹。”

狄仁傑上了馬,卻並不著急出發,看看李元芳,問道:“元芳,你剛才發現了什麽?”

李元芳點頭道:“是的,大人,剛才有人在旁邊的草窠裏面窺探,被我發現後向山背後逃去。我怕那是調虎離山之計,所以並未追趕。”

“哦,那我們現在一起過去看看。”

“是。”李元芳領著狄仁傑往樹叢深處而去,邊道:“大人,其實我剛才感覺那窺探之人身量很小,腳步極輕,似乎是個小孩子。”

“哦?”

狄仁傑四下張望著,滿地的落葉衰草,一點兒足跡都找不到。正在躊躇之際,突然他發現前面不遠處一條小小的溪流蜿蜒而去,很窄很窄的水流上冒著熱氣,小溪旁的草枝被踩得七歪八斜,雜沓的一串足跡和著泥水清晰地沿著小溪,直指密林深處。

狄仁傑一催馬,道:“元芳,咱們跟去探探。”

“大人,會不會耽擱咱們的行程?”

“無妨,還有些時間。咱們先稍探一探,只要在申時之前回到大道,就能趕在今天翻過這道山。再說,元芳你看,這些足跡確實窄小,分明就是個孩子的。一個小孩子在這深山裏過夜會有危險,最好能把他找到。”

“是!”

二人沿著小溪,亦步亦趨地跟隨著足印,駕馬慢慢往密林深處而去。周圍都是些參天的古木,雖是深秋,巨大的樹冠依然遮天蔽日的撐開,越往前走越覺得周遭陰暗難辨。那條小溪倒是越淌越寬了,水面上冒出的熱氣和著枝葉腐敗的味道,簡直使人窒息。忽然,狄仁傑低聲叫道:“糟了,足跡不見了。”

一直沿著小溪旁的連串足印斷了,小溪在此亦形成一個圓形的深潭,水面上突突地冒著氣泡。李元芳催馬緊緊靠在狄仁傑的身邊,握著寶劍的手微微有些出汗,他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危險就潛伏在身邊。周圍一片寂靜,似乎有什麽在等待著,窺伺著。

突然,伴著一聲沈悶的吼叫,一大團黑影從深黑色潭水之中一躍而出,向狄仁傑猛撲過去。李元芳早有準備,往前一探,手中的幽蘭劍劃出幾道冷光,鮮血向四處飛濺,這才看清那團黑影竟是只樣貌猙獰的巨犬,此時已經被李元芳的寶劍攔腰斬成三截,渾身豎起的黑毛上血肉模糊。可就在那前半個犬身掉落到地上之際,犬頭卻就勢往前一探,狠狠地咬在狄仁傑座騎的腿上。那馬一聲驚嘶,連驚帶痛,載著狄仁傑沒命地奪路狂奔而去。李元芳急得大叫:“大人!”打馬便追,怎奈前頭那已是匹驚馬,而他自己騎的卻是狄仁傑原來騎的那匹體力衰落的馬,兩匹馬的速度根本無法相敵,眼看著就拉開了一大截距離。就在李元芳心中叫苦之際,前頭的馬已經跑出了密林,飛也似沖上山道,李元芳駕馬隨後疾馳,擡頭一看,頓時大駭,山道的盡頭分明是座懸崖!

眼看著要追上去救人已經來不及了,李元芳一咬牙,猛地一踢馬腹,借著那馬朝前猛沖的勁道騰空而起,手中的幽蘭劍同時甩了出去,寶劍在空中劃出一條迅急的弧線,一霎那間就將狄仁傑所騎之馬的兩條後腿齊刷刷地削斷了!那馬狂嘶一聲,往後翻倒,李元芳也恰恰飛身而來,正好把狄仁傑牢牢抱住,順勢往旁邊一滾,後背重重地砸在地上,兩人接連翻滾了好幾下,才將將在陡崖邊停了下來。

“大人!好險啊。您沒事吧?”李元芳驚魂弗定,趕緊扶著狄仁傑坐起身來,想看看他有沒有傷到。卻突然聽到頭上一陣轟轟隆隆的怪響,兩人一起擡頭看去,不由再次大驚。原來這是一條極為狹窄的山路,不僅前頭是座懸崖,兩邊更是一邊峭壁,一邊陡崖,轟隆的怪響正是從一邊的峭壁上發出,隨著這陣陣怪聲,大塊大塊的山石一路翻滾著朝山路上落下。李元芳趕緊從地上撿起幽蘭劍,一邊揮舞著阻擋山石,一邊拖起狄仁傑躲避,可這山道本來就很狹窄,前面是懸崖,往回走的山路又被那匹斷了腿的馬橫在中間,兼有紛紛山石砸下,根本是躲無可躲。“大人!快蹲下!”李元芳叫著把狄仁傑按倒,自己遮在他的身體上面,眼看著落下的山石越來越密,越來越大,好幾塊砸到李元芳的頭上背上,都被他運起內力,硬生生地擋住了,但即使如此,還是砸得他陣陣劇痛,眼前發黑,幾乎就要支持不住了。千鈞一發之際,狄仁傑突然叫道:“元芳,這裏有個山洞!”李元芳低頭一看,就在面前的峭壁上,果然似有一個洞口,被一叢藤蔓茅草遮蔽著,李元芳握緊幽蘭劍,往洞口內一探,帶下一大片泥石藤草,他不再猶豫,叫了聲:“大人,當心!”就一把把狄仁傑推了進去,自己也緊隨其後躍入洞中。撲通兩聲,兩人一齊跌落到一丈多之下的地面上,身後幾聲巨響,洞口被滾落的山石堵了個嚴嚴實實。

洞內一片漆黑,地面又濕又硬,狄仁傑摔了個結結實實,好半天才緩過氣來。聽到身邊有人在叫:“大人,大人,您怎麽樣了?”

“元芳啊,我這全身根根老骨頭都要讓你給摔折了。”狄仁傑顫顫地說,一邊摸索著,握住李元芳伸過來的手,心裏覺得甚是安慰。

“大人,是我不好。剛才情況險峻,我太著急了。”

“哎,和你開玩笑呢。若不是你啊,我這把老骨頭此時就真的給砸爛了。”

“大人,您等著,我身上還有個火褶,我這就打亮。”

撲哧一聲,悠悠的一點亮光燃起來,晃晃的,照亮了周圍的一圈,還有他們這兩個狼狽不堪的人。

李元芳借著火光仔細瞧了瞧狄仁傑的臉,沒看出大的異樣,松了口氣,往四下一瞧,手邊的地上長著一叢蒿草,他扯下大半叢,又撕下自己的袍服下擺,和蒿草卷在一起,用火褶一引,做成個簡易的火把。火把熊熊燃起,把四周照亮很多。

狄仁傑此時已經坐起身來,讚許地看著李元芳忙活,剛才的生死危機仿佛已經給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李元芳點好火把,擡頭看看狄仁傑,見他沖著自己微笑,不由也笑了,問:“大人,您樂什麽啊?”

“元芳,咱們可是死裏逃生啊,怎麽能不高興?”

忽然,只聽李元芳大叫了一聲:“血!大人,血!”

狄仁傑嚇了一跳,從來都沒見他這麽大驚失色過,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再看李元芳瞪著自己的衣服前襟,低頭一看,自己的胸前竟是一大片殷紅!狄仁傑一時也有些懵了,剛才摔得不輕,全身的骨頭都在酸痛,但胸腔沒有感覺到受了什麽傷啊?李元芳伸手過來,似乎想檢查傷口在哪裏,可是手抖得厲害,眼圈登時就紅了。

看到李元芳這個樣子,狄仁傑反倒不緊張了,他定定神,自己摸了摸,粘粘的是血,但是衣服上卻分明沒有破口,又看看周圍,滴滴答答的血跡從胸口到手臂到肩頭再到地上……他猛一擡頭,一股血流正順著李元芳的腦後往肩上趟。狄仁傑“哎呀”一聲,道:“元芳!是你自己!你快摸摸是不是腦後讓石頭砸破了?”

李元芳伸手往頸後一摸,滿手的血,長出了口氣道:“還好,還好,是我的血。”

狄仁傑又好氣又心疼:“我看你是給石頭砸傻了,連疼都不知道了嗎?”

李元芳笑了,皺皺眉道:“疼的地方太多,我也搞不清楚了。”

狄仁傑低頭掀起自己的袍服,從內襯的白色綢衫上撕下一長根布條,正要給李元芳包紮傷口,李元芳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個小紙包,在狄仁傑面前晃晃:“大人,我有藥。”

狄仁傑小心地替他上好藥,把傷口包好,再從上到下大概檢查了一遍,還好都是些擦傷撞傷,並沒有大的傷口,這才松了口氣。又瞧瞧他,一根白布條在脖子裏纏了好幾圈,樣子傻傻的,不由笑了起來。

李元芳知道狄仁傑在笑自己,朝他翻了翻白眼,嘴裏嘟囔著:“您還真笑的出來,要不是您那體格,我也不會多事和您換什麽馬,何至於如此狼狽?”狄仁傑這下笑得更開懷了,道:“元芳,咱們剛才遇到那麽許多一連串的險狀,你此刻卻全怪到我的體格上,可有點兒不講道理啊。哈哈哈。”李元芳氣道:“我不講道理?我倒覺得您這位大周朝的堂堂宰輔,就是對我最不講道理。好,您就慢慢笑吧。我去找出口。”

狄仁傑攔道:“元芳,你剛流了這麽多血,歇一下再動。”

“沒關系。此地不能久留,咱們要趕緊想辦法出去。”李元芳一躍而起,手裏握緊幽蘭劍,原地轉了一圈。

“奇怪。”他低聲說了一句。

“奇怪。”狄仁傑也低聲說了一句。

兩人相視一笑。李元芳把劍往旁邊一放,一撩袍服下擺,盤腿在狄仁傑身邊坐下。兩人一齊擡頭看著前方不遠處洞頂巖壁上的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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